【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月期
編輯:早班火車

小 西
在房間裡漂浮

  每一個故事的開始都是一個醒過來時候的早晨,這個故事也不例外。我睜開眼睛,看到灰塵在從窗口透進來的光柱中漂浮。
  這是一個周末,過去一夜我擺在床上九個鐘頭,醒來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冒著臭氣,腋窩汗味刺鼻。我的生理正在發生一些強烈的生物化學變化。我無法生存了,我可怕地想。灰塵在房間裡漂浮,這樣的日子怎麼還能生存?
  我就沒打算洗洗自己,我不想修理自己。我用一個最難看的姿勢趴在陽台上,決定明天到公司裡辭職。幹瘦的總經理會問要我理由,我就背對著放個響屁給他。我像陽台上晾著的白襯衣,掛起來被風吹得沒頭沒腦地亂晃。
  我不像別的,就像襯衣。我連內褲也不像,我淺湖藍色的內褲咧著兩個大嘴正和鄰居陽台上的乳罩調笑呢。

  劉雨走了之後我開始練習一些生存的技能,我沉迷於這些練習之中,體會生存的艱難。雜物間裡的黑白電視機被搬了出來,我尋找它三年之前突然歇菜的原因。下了班之後我連飯也顧不上吃,把腦袋埋到電視機殼裡,把螺絲卸下來,把螺絲裝上去,焊接,換二極管。我沉迷於這種生存技能的練習,更確切地說是我沉迷於它帶來的生存的快樂之中。十二點以後,我吞下美味香濃的來一桶,然後睡覺。
  我一直相信我能夠把黑白電視機修好,可是三個月過去了,我知道自己不靈,因為我沒有修過電子課程,甚至沒有電工技能。決定放棄電視機的那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傷感,就在臥室裡倒立起來。
  經過二十多次失敗後我終於倒立起來,然後領悟到我並沒有倒立行走的生存技能。既然用腳行走對於生存十分重要,用手走路的技能也必定不可或缺,可是我在二十七歲之前竟然不會用手走路,生存得可謂系於一線,驚險得很。
  我用手走下樓梯的時候把歐陽大媽嚇出心臟病,所以我知道如若到光華大街上試驗這一生存技能,勢必被小人視為傻逼。我決定到佛的跟前去,惟有佛會領會我的生存。沉峰山滿是非槐非楊古怪小樹,不顯挺拔,彎曲得也沒有儀態。圓形的小葉子到了秋天四處散落,沒有韻味,也不像法花古寺莊重而古派。法花古寺只有兩個殿兩排廂房,寺裡的佛和菩薩都顯露出泥身,但這好比端莊的女子穿著比基尼顯露部分軀體,癒發深含肉體的真諦和魅力。
  沒有人的沉峰山上沒有人的法花古寺地板清涼,我便用手在佛的面前走來走去,佛對著我做一個寬厚但是殘敗的泥巴的笑。佛關注我的腳笑,佛關注陶風的腦袋笑,我看見的是陶風倒著走進了寺門,腦袋下面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她就這麼走了進來。
  陶風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她走入大殿時候眼裡只有佛而沒有我。秋天的沉峰山孤寂而壓抑,法花古寺幹淨而破敗,陶風身材高大,曲線剔透,胸部豐滿,足以破壞佛幾千年的修行,可是在倒立的我的眼裡卻顯得古怪無比。
  所以我是用腳支撐在地面的時候才意識到步入這個不相宜地方的陶風是一個絕世美人。

  劉雨說她會很快忘記我,我也一樣會很快忘記她,我相信了她的話,可結果並不這樣。我一直在做和她有關的噩夢,嚇得那以後我對睡眠有了深刻的恐懼感。我害怕睡覺,每次睡醒都像剛剛完成了一次綿綿不絕的手淫一般傷害自己。
  我以為劉雨嫁的是一個糟老頭子。三年之後她給我寄了一張全家福,原來她的丈夫像湯姆克魯斯,比我長得漂亮。在劉雨和湯姆克魯斯之間,是一個剛剛會走路模樣的小雜種。

  陶風緊緊地壓在我身上,長發烏黑而披散,我陷入一片純粹的黑暗之中,她的嘴唇裡邊是一片純淨的香味。

  “這就是我不喜歡你的原因。”我說,堅定得像是只死豬。
  我身體上面的女人撩開一部分頭發,薄薄的嘴角流出譏諷,這讓我看到了一些光明,看到她用白色的手托著下巴,看到一條深深的乳溝穿過圓潤的玉石之間。

  “你這麼喜歡那個女人?說出去笑掉一街大牙。”
  “你別諷刺。”

  “這算什麼?”
  “呵呵,我知道你喜歡我,別裝。”
  “不要利用別人的生理弱點行不行?”我說。
  生理弱點不管怎麼也只能算個借口,後來陶風的奧黛莉長出一對白色翅膀的輪廓,然後我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她拉著我深深地陷入柔軟的床上。
  整個海灘只有陶風穿著系帶比基尼,她真美麗。我想起了海灘,可就是這時候痛苦從胸口間劈閃出來,雙肩像是撕裂一般。
  我突然停了下來,把頭埋進她左肩上的枕頭,抱著她一直到她呼吸平靜。
  “你可以殺我。”
  “我殺你幹嗎?有病。”陶風說。

  劉雨就像我自己一樣生活在我的體內。

  乞丐仰頭看著三樓陽台上的我就像我看著走向安檢通道的劉雨,不同的只是劉雨漂亮迷人,香氣撲鼻,而我蓬頭垢面,臭氣沖天。我勸說劉雨不要和那個男人結婚,可她要結。她不想遷就我的生存來選擇她的生活。她對我說在同一條航線上飛行三次之後,就不會是在原來的地方了,我沒有聽懂。
  劉雨在十二月又搭上了去美國的航班,這是她在這條航線上的第三次飛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劉雨走的第二天下了一場大雪,大得把我整個陽台都埋沒了。

  我在二十米之外看著陶風和那個男人纏綿繾綣,她白色的下巴蹭他的臉頰,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的舌頭不時隱晦地閃動,她艱難掩飾著。
  我的手裡拿著水杯子,這是我後來開始練習的生存技能,我設法增大了自己的日飲水量,還增加吃飯時候咀嚼的次數,現在我一天喝八瓶礦泉水,每一口飯菜要咀嚼五十次以上才下嚥。
  我喝完水的時候看著陶風倒下的,滴血的生命被抽出來,陶風的身體在空氣中柔和地搖擺,然後輕飄飄倒到地上。我一動不動地目睹一切,直到陶風倒到地上之後半分鐘。
  掌聲像燒鞭炮一樣響起來,觀眾拿著鮮花向恢復用腳支撐的陶風沖過去。我站起來,轉身,離開了劇院。後來陶風說她透過鮮花看到我的背影,就哭了出來。這是從沉峰山下來之後陶風給我送的戲票,開場前我發現左右鄰皆是男士,不禁詫異無比。我對陶風說我很喜歡她的演出,只可惜我應該是用手走到劇院來的才好。

  沒想到劉雨那麼幸福。後來她給我打了一個一小時十五分鐘的電話,越洋電話費是她出的,美國的電話費便宜而她又比我富有,使得這一切順理成章了。我們說過去三年裡所有要對對方說的話,只是我沒有告訴她,我一直都在喜歡她。
  劉雨問我有沒有一個新的女人,我的回答是堅持不懈努力中。後來她說:“一小時十五分鐘了。”我們就決定掛上電話。她的聲音還和當年差不多,只是多了點兒別人老婆的味道。

  樓下的乞丐鑽出他的小棚子,怒氣沖沖地看著我責怪我今天沒有把面包從三樓吊下去給他。可是我是真的不想吊了,從今以後再不吊了,我朝他做了一個鬼臉。我有理由不考慮乞丐的生存習慣而改變我的日常生活,他可以迷惑,可以惱怒,可以餓死,這些阻止不了我。以前我給他面包,以後不給了。何況他不會餓死。

  劉雨的身體像她的聲音一樣溫柔地彎曲著,而我們像兩束激流,撞擊到巖石上,然後又同時沉入黑暗無底的深水處。在水底改變方向,改變形狀,我們纏繞著不顧水中其他的一切。我們高高地躍出水面,大聲地再次快速撞擊到寬厚的巖石上,無懼地粉身碎骨。水花在空盪盪的空氣中飄散下來,還停留著細微的回聲,最後,在空氣中消失,或者落入水中,獨自下沉著,無聲無息,仍然獨立於其他的水之外。
  一絲長長的氣息從劉雨粉紅色的嘴唇裡吐出來,她又收回細長的胳膊抱著我的頭,小心地把身體貼近我,依然發硬的乳頭硌著我胸口。劉雨用左邊大腿頂我,嘴唇咬住我的耳朵,忍著笑熱熱地說,“一小時十五分鐘。”

■〔寄自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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