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月期
編輯:吳晨駿

魏 微
一個年齡的性意識

  我本來想說的是性意識和時代的關系。我喜歡把一切東西與時代掛鉤,找個體後面那博大精深的背景和底子。個人是渺小單薄的,時代是氣壯山河的,我們得有點依靠。
  後來又想到了性意識與年齡的關系,覺得稍稍沖緩了一些,雖然也不甚滿意,然而較之時代,畢竟老實了許多。

  小容有次邀請我和葉子去她家作客,她剛借到了傑克遜的《危險》現場演唱帶,還有愛情片《燃情歲月》。
  後來我們又看了一部帶有色情場面的片子,在看那部片子之前,小容特意征求了我的意見。我以前沒看過,而且未婚,而且--在她們看來--也許是單純的。我答應了。
  小容接著對葉子說,這部片子並不好,粗制濫造,是下等的片子。然而也不妨看看--看人可以“下等”到哪一步。她曾經看過一部黑白片,是所謂“上等的片子”,制作精良。歐洲人的身體本來就是好看的,離本能和欲望更接近。而且並不諱言,是一種水到渠成的東西。
  而且--它是舒展的,小容欽仰地說,自然而然地好像本來就該這樣,不這樣反而不對了。下午的陽光照在這個26歲的女孩子的側臉上,她的健康和眉飛色舞。陽光裡的灰塵空漠而且大。陽光裡側的那半邊臉則是陰涼的,使人覺得唐突和不安。
  片頭前有一段背景音樂,有點像廣東的民間小調,歡快,輕佻,下流。
  我一下子笑了起來。葉子問:“還沒看到呢,你笑什麼?”我竟抱著胸大笑了。實在是很快樂。那些下流小調我很喜歡,讓我覺得溫暖。
  那真是一部低劣的片子,很醜陋。我們三個人反而厚顏無恥地看了很久,無精打採地期待著有好的出現。小容和葉子一邊看著,一邊加以調笑和指責。葉子笑著問我:“怎麼樣?有心慌的感覺嗎?”我說沒有。小容倒有些奇怪了。她第一次看的時候,沒有我篤定,比我慌亂、緊張、過敏。
  我想她是對的。我黯然地低下頭,為自己的沉靜暗暗地覺得不安。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東西不對了?在我們的身體內,有一種東西變了質。
  激情以另一種方式恣意地表達出來--雖病態,也有它不得已的道理。為了免受傷害,我們也只能這樣。
  我們終於在文字裡找到了一種解決方式。我們在自己的筆下和異性談戀愛,竊竊私語。我們在自己的筆尖下跳搖擺舞,尖叫,做各種怪異動作,活蹦亂跳又快樂不已。
  後來,我們知道自己又錯了,一切都本末倒置了。那就是我們對於文字的信任和膜拜實在要大於異性。

  其實我想說的是,性意識的覺醒和記錄應該在我們最初的文字裡。三年前,在我的處女作裡,我寫了小縣城的一個女孩子婚外戀的故事。末尾,一切都結束了,她的未婚夫帶她到醫院作體檢。我寫道:“竟發現她的身子還沒破!”因為是初學寫,寫的時候是極其收斂和自持的。寫到這一句,也還是猶豫了很久,實在舍不得再放棄了。
  我的顧慮倒不是別的,而是來自我父親--我弟弟是沒耐心讀小說的。我們父女的界限很分明,較少有親暱的時候。也就是說,性別的界限很分明。這在絕大多數的中國家庭裡都一樣。我們都是盡責、本位的父女。然而也都是明白人。
  他看了,說了一些客觀的意見。我心裡仍在想著那句話,不知道他會對我有什麼想法,心裡稍稍有些不安。
  後來越寫越放縱,竟到了一種不渲染不痛快的地步--其實仍是收斂的。再放縱,又能到哪兒去?那時我開始積極向省文壇進攻。以期能夠早日成名。我父親托了個關系給我,老家人,是老革命,早年從事新聞,現閑居在家寫回憶錄和“抗日小說”。
  我拿了我的第三個中篇去拜望他,希望他能幫我引見大刊物發表。他接了,囑我第二天再聽回話。
  第二天,我和大學的兩個同學一同去看他。他說了一些閑話,然後才告訴我,他跟大刊物的編輯並不熟悉。他有一個兒媳婦也是搞文學的,很現代派,烏七八糟,他不喜歡。他收到各種文學刊物,從不看,那上面寫的是妓女。
  我紅著臉問道:“妓女不可以寫嗎?”他說了一些話,我沒聽清楚。後來,他對他太太說,你不是跟英兒(同去的一個女孩)有話說麼?他太太便帶著英兒去屋外說話。
  外面下著雨,坐得太久了,我幾次跑到陽台上看雨停了沒有。想走。晚11點,還是冒雨回到了學校。那天是95年“三八”節。
  晚上,我躺在床上,跟英兒說起白天的情景,有些窘。英兒猶豫了一下,問我:“你知道他太太喊我出去幹什麼?”我搖搖頭。
  “她問我你結了婚沒有?”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我告訴她沒有。”英兒說,“她又問,既然沒有,怎麼會寫出那樣的東西?”我坐起來哭了。我哭道:“她為什麼要跟你說上這些?她有什麼話,是可以直接跟我說的。”我拿出剛取回來的那篇小說,指給英兒看,我並沒有寫什麼。英兒茫然地點著頭。
  我有些不平起來。
  第二天,我告別英兒,帶著稿件直接來到了一家刊物。接待我的是編輯水先生,一個眉目清楚的男子。他讓我坐下來。我差不多要哭出來了。我用變調的聲音說道:本來給一個人看了,他說愛情場面太多……就自己遞過來了。也不知為什麼跟一個陌生人說上這些。無法自控。
  水先生問我:“你多大了?”我說二十四歲。我把稿子留下來,就走了。稿子仍是沒用,因為不好。
  後來,把那些接吻、擁抱,自以為很有趣的場面刪去了,刊在當地的一家小刊物上。
  我初寫小說曾受張愛玲的影響,張愛玲的《金鎖記》、《傾城之戀》、《紅白玫瑰》均成於她二十三四歲時。小說,照我的理解,寫的也都是人性中不幹淨的、齷齪的東西。我曾公開表示,我喜歡小說裡齷齪的東西。二十三四歲,大約理所當然地,也是齷齪的年齡,因為未婚,對性的理解是激烈和醜惡的,不能平和地去看待它。
  後來,又戰戰兢兢地寫過一篇觀念性的東西,講一對父女的故事。堅定的信仰和飄忽不定的性心理的沖突。
  直到今年初,仍在寫類似的小說。在3舍103那間小屋子裡,終日不見陽光,因為是旮旯,樓上常有水潑下來,潑得多了,也懶得去說。屋裡有陰潮的霉味。
  整日逃課,開著燈趕寫那篇小說。講的是一個現代女孩子自覺逃離都市的故事。
  也是觀念性的東西:希望說明原始的、純粹的情欲在現代社會已經消失了,性墮落成為一種暗示和象征。
  對於我們不熟悉的性,真是有太多的話要說。因為黑雨逼稿,有時會寫到夜裡三點。寫著寫著,就趴在桌邊,想嘔吐,覺得不該那樣,人無論如何也不能那樣。性成了一種支柱,甚至不能不寫。作品是黯敗的,像那時的我。那時我剛失戀,覺得自己從自己的身體裡一點點走遠了,走沒了。陰沉著臉,無精打採,一回到小屋裡就精神抖擻。整個人與屋外的世界隔絕了,變得虛幻,可有可無。

  我後來跟小容講了這事,無獨有偶,小容也有類似的經歷。她寫過一篇小說,講的是一個女人的性覺醒,從童年到少女時期的性心理和性行為。小容的小說寫得還要瘋狂、恣意。沒有我那麼多先行、笨拙的觀念。小說更直覺、水性。她自己也很滿意,拿給出版社的一個編輯看了。
  那是一個男編輯,他在電話裡跟小容說,他覺得她的小說不錯,然而有的章節“不行”。
  那小說我後來也看了,實在也很平常。只是對照當時的心境,大約也是一路上廝殺吶喊過來的,帶有點無端報復的性質。
  我們在報復什麼?
  小容有次問我,關於性描寫,在不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因為是女人。
  我想了想說,我有點在乎。
  她說她不在乎。
  我說我也可以不在乎,然而我覺得沒有價值。

  我和小容是同齡人,我們站在我們文字的廢墟上,一點點地長高了。我又想起了我們看錄像的那天下午。
  我能夠想象著在她家的陽台上,倚著欄桿,和她說話的情景。
  我們說起了林白、陳染等女性小說。她們是上一輩人,長我們約十歲。她們至今仍在樂此不疲地寫同性戀、手淫、自戀,帶有強烈的女權主義傾向。
  小容懊惱地說:“不是不能那樣寫,然而總有地方讓人覺得不對勁的。”我說:“她們是激情的一輩人,雖疲憊、絕望,仍在抗爭。我們的文字不好,甚至也是心甘情願地呆在那兒等死,不願意嘗試耍花招。先鋒死了,我們不得不回過頭來,老實地走路。”小容說:“她們是女孩子,有著少女不純潔的心理。表現在性上,仍是激烈的、拼命的。我們反而是女人,死了,老實了。”那是吉慶路一帶的房子,有小街,隱隱約約能看見灰塵。小販剛挑了兩籮筐青菜過來,上面潑了水,哩哩啦啦撒了一路。。
  我對小容說:“我男朋友老指責我沒有激情。”葉子說:“小容是不一樣的。小容是另一種。”小容喜愛運動,她健康、活潑、上進。然而--不知從何說起--我們就是很相近的人。
  我倚著欄桿,心情很明淨。我對遠方十三陵的黑雨說(他是為數很少的看我那篇小說的人之一):“我現在簡單了,看世界也純潔了。”說的時候有些心酸。

■〔寄自江蘇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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