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月期
編輯:祥子

王青鬆
人與狗的戰鬥

  在南京城讀書時,我青春的光和影時常驅使我作閑散的漫遊,流連秦淮河畔,想象著多年前這裡的槳聲和燈影;鑽烏衣巷,窺那紅牆外的夕照。偶爾也登高,雖不見南朝諸多寺廟,那曾經繚繞於四百八十寺的煙雨依然可見。

  我青春的夢悄然融於古城的繁華。

  有一天,我和一個朋友去夫子廟郵局。當時因生活困窘,向家中求援,我是去取款的,我們走進那條小巷,我見到了人世間罕見的一場戰鬥。

  四合院的老式住宅前院的門邊,一條狗橫在路中,正蹶著屁股,齜著牙,一伸一縮地朝地上那雙腳狂吠,聲音把幾個過路人怔在那。

  一個男人緊緊地抱住地上一個瓦罐,他的頭已伸進去,隨著狗的一陣緊似一陣的狂叫,那脖子也在一點一點地朝瓦罐裡移動。

  那只瓦罐我上次見過,裡面是住家倒下的飯水,這樣的季節,那湯水恐怕已是涼得刺骨的了。女主人不知是害怕那只瓦罐會被他的肩骨弄壞〔他的一個肩膀已經歪斜進去〕還是擔心他會被那飯水嗆著,永遠出不來,她示意讓我們把那個人拉開,那水可是很多的呀,我害怕一個生命真的要消失在瓦罐中,便上前拉他,然而不行,他仿佛要與那只瓦罐永遠連著,拖他時,那瓦罐一同往後移,再無人接近,我的手已被寒冷和他那衣褲的油膩弄得不聽使喚,這時,被我忽視在一邊的那只狗突然朝我沖過來,狂叫兩聲,便直奔那人的頭脖,原來,瓦罐已橫躺在地上,一些飯水淌了出來,狗便一邊搶喝那潑洒開來的飯水,一邊撕咬他的油黑的衣領,每咬一口,他的身體連同那瓦罐就震動一下。主人還未來得及把狗趕開,那人的身體忽然間劇烈一挺,接著瓦罐離開地面,又連同他的身軀沉重地落下,一聲脆響,瓦罐裂開,飯水攪和著紅的液體從他的脖間流淌下來,狗已被趕得遠遠的,在那裡仍狂叫著,但聲音似乎不那麼尖利,也許是看到主人發怒要打它的緣故。

  這時,地上已有一大塊紅白相間的液體。他似乎失敗了。

  然而,他好像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當然他也許並沒有看到脖間那塊受傷的皮肉,他也許感覺到了它的存在,但那也許並非一種疼痛,而是那種遭受冷凍的麻木,肉皮上有絲絲火的炙烤,但他似乎一點也不在乎,而那兩只眼睛仍然只是死死瞪著那只裂開的瓦罐,最後,他緊盯著瓦罐惟一完好的底部,那裡還有未淌盡的少許黃色液體,他便爬過去,雙手死死抱住,害怕再一次失去似的,他把臉貼近那飯水。

  人們可以聽到陣陣滋滋聲,時大時小,好像是多年前農民喝著可口的稀飯,又好像前邊不遠的酒樓裡傳來品嘗銀耳八寶湯的聲音,後來聲音越來越小,變成了品嘗茅台時唇間舌尖發出的那種特別的聲音。

  不遠處的狗仍在沖著他尖叫,這時他猛然站起,打了個趔,眼睛裡有了一種光芒,那裡似乎有仇恨的火燄,這恰與他那死灰一樣的臉形成對比,他開始移動腳步,朝狗那邊跨過去,狗仍叫著,當他越來越接近它時,狗退縮了,但仍在吠叫,口中尖尖的白牙裸著,閃著寒光。忽然,他停下了腳步,抬起右手,在淡黃色的蓬亂的胡子上一抹,兩排牙奇特得如同大理石,接著,他猛地掉轉頭,穿過人群,朝小巷的盡頭走去,小巷的盡頭就是那座古老的橋,橋那邊就是那幢古老的樓,那是夫子廟的一個著名景點。

  那天以後,我時常聽到狗的吠聲,我的青春的夢幻便也加進了一點憂鬱。

  六個年頭過去了,積壓在胸中的仍然是這淡淡的憂鬱。直到昨天晚上,我獨自行走在腳下這座城市的街道上,細細的雨絲梳理著我的思緒,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怪怪的東西:

  如果你用自己的腳去狠踢一塊石頭,那麼疼痛的將會是誰呢?

■〔寄自江蘇淮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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