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挖一個洞。我要把自己埋了。這應該是最簡單的事,像任何一場雨水那麼簡單。我的誓言在屋裡回響,攪拌著潮濕的空氣。陽光一旦照進屋子,我的臉色就非常蒼白,一張說不出話的白紙。我把自己折疊,模樣看上去像一把捏造的刀,但寒光閃閃,也像一件古老的黑衫,那是我祖輩的傳家之寶。在風中飄搖、招展。
我照鏡子也沒有用,我已經一年沒有照鏡子了。我不看自己。除此沒有別的活路。這是一種病。這也是一種氣氛。
細小的事故,隆重的事故看上去都像軟刀子,但一到眼前,便伸縮自如,彈性無比,尖尖地刺殺而來。我觸景生“氣”。我就開始變形,形式主義的作態。我身不由己朝身上吐火,燒自己,把自己當作一顆不定時的炸彈,發射送出,誰走直線誰倒霉。自殺飛機。同歸於盡。你們可以這樣解釋。這樣幽默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我如何面對我的對象。我的對象是廣闊無邊的存在,他們在角落,在公開場合說笑。他們講得眉飛色舞。眉毛,真的飛到了空中,一根眉毛就是一根謠言,在空中散發,完整如珍珠。
老K是誰,我不能告訴你們。因為我說不清楚。他可能是我媽可能是我爸可能是我的情人可能是我的姐妹兄弟可能是我的情敵我的克星。他具有什麼都可以是的特性,我卻說不清他到底是什麼了。
但老K在後面追著我,你這個兔子,你不要跑。你也跑不出這個城市。
兔子除了逃跑別無他路。我邊跑邊說。我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把自己埋了。
我是你的朋友,朋友就是一條純毛毯,把你夏天裡的漏洞都填滿。
老K自稱是我朋友(朋友是什麼?朋友是一個作案團伙)的老K越這麼說,我跑得更快。我大聲叫喊,我是一個水桶,我漏洞百出。
我真的沒有辦法,我只有奔馳,沒命地奔。
我跑到33路開往河邊(河邊有青草)的公共汽車。公共汽車將帶著我奔跑。我看見車上的人,他們也有逃跑的意志,否則怎不在街心花園散步。
我想他們和我現在有共同的使命,這樣成群結隊像我和他們是一團伙。他們穿著同樣的文化衫,“別理我,煩著呢。”
他們都整齊地站立,沉默著,面無表情,手裡拿著一本像書的書。他們去哪裡,想幹什麼。他們也不看我,我想我與他們如此不同,我只是一只兔子。他們是人,他們不吃草,他們喝牛奶。牛吃草,擠出奶給他們吃。我很慶幸我將來的奶水,人不會有興趣喝。我寧願給人我的命而不是奶。牛分擔了我們兔子的命運包括豬。蚊子喝人的血。他替牛報了仇。我想世上的事就是冤冤相報。
我找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我現在看不見老K的影子了。每次我逃跑,他都能把我拎回家。把門關好,給我講故事,給我吃奶漿草。但這次,我跳上了公共汽車。他對汽車深惡痛絕,是個反車者。他告訴我,汽車自出世以來碾死的人比二次世界大戰多得多。他見了車就跑,跑得比車快。
不知過了多久,天黑了下來。車上已經沒有那群“煩著呢”的人了。但我沒有感覺車停下來過,這個車沒有發出剎車時磨擦地面的聲音。
我想該下車了,我至少要上廁所。我站起來,走向司機台。沒有司機。車子自己在動。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擺弄著方向盤。
“老K,是你嗎?”,我叫喊了一聲。
沒有回答。
我想我碰到鬼了,上了鬼開的車。我移向司機的坐位,我被彈了回來。我進不去。
天還是黑著,也沒有亮開了的傾向。我重新坐回原來的位子。怎麼辦呢?車子繼續朝前開著,這樣是沒有盡頭的。我無法使車停止,也無法逃脫車子。
我的理想是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把自己埋了。此刻我坐在勻速朝前的公共汽車上,車上沒有一個人,這個目的我達到了。但車子不停地運動,無論如何難以在河邊把自己埋了。
我沒有辦法。我怎麼做都沒有辦法解決困境。
車子用完了油大概會停下來。但我懷疑會停在河邊,我甚至懷疑我們這個城市都沒有河了。河是虛擬過時的詞匯像傳說中的龍,誰也沒見過,人都沒有見過。人是喝了牛奶的呵。
據說兔子急了會咬人,我急了的時候就咬不到人。何況人比我更急,(我見過一位明顯沒有懷孕的女子她說,我把奶水都急出來了)。
我還在車子裡,但車子開著開著,變成和我同病相憐的兔子。也許我早到了河邊卻不想埋自己,便設想公共汽車是一只兔子。也許我正在埋藏自己,剩下一條尾巴,作最後一刻來臨時的自欺欺人。總之我解釋不清,我不能自圓其說。
事實上,老K托夢告訴我,我就這麼死掉了,人們在清晨的邊上,看見一只兔子。這樣的場景給身披文化衫晨跑的人們,証明了一個成語。守株畢竟還能待兔。
〔選自《虛擬世界》〕■〔寄自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