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剛是一個人，一個中國人。他從遠古時代開始斫樹，斫月亮上那棵高五百丈的月桂樹，一直斫到現在。他的斧頭砍到樹上，月桂樹上便有了創口，他的斧子再次舉起，創口便癒合了。所以他從遠古時代開始斫這棵月桂樹，一直這樣斫著，他還將斫下去，只要遙遠的地球上還有中國人。吳剛是月亮上的中國人，而嫦娥是月亮上的一只中國癩蛤蟆。

　　中國古代神話裡多的是豪邁的英雄：開天辟地的盤古、追逐太陽的夸父、煉石補天的女媧……然而吳剛不是英雄，他只是一個人。

　　過去我曾以為吳剛是快樂的，最初在文字上讀到吳剛是在毛澤東的詩句裡：“寂寞嫦娥舒廣袖”“吳剛捧出桂花酒”……在這樣的詩句裡我們看不到吳剛的痛苦、堅韌及悲壯，自然也想不到月亮上的嫦娥是只癩蛤蟆。我想象中吳剛是一個瀟洒的男人：有美酒、有美女，且沒有警察去管，夠逍遙的。

　　等我在一些古籍上認真地讀過只言片語關於吳剛及嫦娥的傳說後，才知道吳剛的傳說並非輕鬆而美妙。它寄寓著非常深沉的理念，即命運之殘酷。吳剛所受到的責罰是最痛苦的責罰，最最重要的是這種責罰不僅僅是針對吳剛的，而是針對整個人類的。中國人這麼早就創造了吳剛，這比西方人創造西西弗緒要早得多。所以我們說吳剛是中國人。

　　我們一直以良好的願望改變著古代的神話，譬如；嫦娥奔月，我們一直在口頭隱匿著嫦娥到月宮後的遭遇，《淮南子》上說嫦娥偷吃不死之藥後“托身於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但是我們的善良使我們不願聽到美好的嫦娥會變成癩蛤蟆，人們以為這樣的結局是慘不忍睹的，但其實真正悲慘的是吳剛，他那永無結局的砍伐遠比變成一只癩蛤蟆要殘酷得多。

　　吳剛承受著我們整個人類共同的命運。宇宙是無限的，我們的生存時空是無限的，我們一代代地舉起斧子，我們無法斫斷時間的大樹。吳剛無法創造五百丈月桂樹訇然倒地的輝煌，但他有一次次舉起斧子的悲壯和偉大，於人來說，這樣就足以引之為自豪了。吳剛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月桂樹，就像我們這些碼字的人，永無終結的文字便是我們的月桂樹。

　　吳剛告訴我們，人類最崇高的精神就是能不斷地舉起手中的斧子。每一次舉起斧子的過程都足以讓我們心靈顫動。

　　我們在月圓的時候思念一個叫吳剛的人。他在遙遠有月球與一只漂亮的癩蛤蟆為伍。他在五百丈高的月桂樹下做著我們人類同樣在做的事情，所以我們敬仰他。

■〔寄自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