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漢詩】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月期
編輯:馬蘭

陳東東
月 全 食

        此行誰使然?
            --陶潛


  旋轉是無可奈何的逝去,帶來歷程
  紀念,不讓你重復的一次性懊悔
  真理因回潮
       變得渾濁了
  向西的櫻桃木長餐桌上,那老年讀者
  攤放又一本剪報年鑒  它用來
  備忘,仿佛《周逸書》
  像衛星城水庫壩上的簡易閘
  每一個黃昏,當郵差的自行車
  經過閘口,花邊消息就抬高水位
  --“人怎麼才能夠
  兩次涉足同一條河流?”


  宇航員馳往未來之晦暗。他回顧的那顆
  蔚藍色行星,被晝夜、國度和
  經緯線劃分--迷信和反迷信
  有如奇異的物質和反物質,是世界觀對稱的
  兩個方向。法輪大法蠱惑人心
  所以它正被怒斥和禁止
  “地球可絕不是宇宙的垃圾站!”地球也
  不會是
     宇航員見過的
           天體間某個厭倦的
  神,讀過就扔開的那種“大參考”
  地球也只不過旋轉向未來

  你不是康拉德,你並沒有打算寫
  巡航於星系和更多星系的海洋小說
  但很可能你是尤利西斯,被瞎眼的荷馬
  詠嘆,被內心裡死去了抒情詩人的
  半盲流亡者回味和哀悼,仿佛月亮
  被一個不必要的夜之韻腳躲避或
  否決,只好在浴缸裡,反映最隱秘的
  鄉愁之色情。然而,詩歌
  拒絕所謂的消息語言,卻未必就拒絕了
  郵差正帶往簡易水閘的晦暗消息
  老年讀者是另一個宇航員
  在晚報預期的不可知未來返回死亡

  因此他也是尤利西斯,為享用
  日常化塞壬的報導之極樂禁閉了自我
  在僻遠小區的黃昏裡他推測
  又一個特殊的時刻將來臨
  《周逸書》特殊的天文學一葉,又要粘貼於
  剪報年鑒,被圈上
          紅藍鉛筆的雙重
  花邊……“這麼說水庫又漲潮了”
  這麼說消息
       正在由自行車遞送過來
  你聽見大扳鈴當一響,你要寫郵差
  從蛛網窮巷奮力蹬上衛星城高地

  但郵差卻有他自己的方式……
  他躲避烈日的黑皮膚樹蔭是他的睡眠。午睡多漫長,超過了蝴蝶的翩
  然一生。大汗淋漓中陽具在勃舉。郵差醒來。起身。沖涼。騎車出門
  去。他並不打算按規程接近晚夏燠悶發燙的地址。兩個夢是兩扇被光
  擊穿的巴羅克薄翼,從回想的天窗口淡入黃昏。
  太陽偏斜得超過了限度,令新城峽谷癒見深窄。建築投射給心之鏡面
  的現在只能是完全的陰影。郵差略微移開重心,拐進更加細小的橫街。
  他緊捏自行車剎把的一瞬,感到有群星自血液湧現。
  玻璃殘留耀眼的反光。玻璃復述另一些幻景。字句從他的鈴聲裡掉出。
  那郵差不知道,一段私情將會在第幾封來信中了結。他經過開始上門
  板的綢布店,散發胖女人辛酸的水果舖,來到了領口低淺的愛神發廊。
  他緊捏自行車剎把的一瞬,感到有群星自血液湧現。

  在遞送中,字跡的確會慢慢淡漠。泛白的明信片
  或許將返回本來面目,實際上卻已經轉暗
  變虛無
     幾乎算漲潮了,那滿溢的詞語
  接近表達時舌頭被拔除,像夜之
  浴缸,橡皮塞月亮被老年拔除
  --漩渦在落水口上方搖曳。他的一條腿
  跨離了肥皂泡沫的廢話。而所有漏掉的臟水
  廢話,開始在讀者的消費間生效。“啊晚報……
  “晚報是一種生活方式!”他揩幹另一條
  多毛的腿,邁出舖張的搪瓷堤壩。他能否
  邁出,月全食之夜的大面積反光?

  “好像又一個煉獄故事……”當詩還僅僅
  是一個題目,當詩人不小心把題目泄露給
  特約通訊員,女崇拜者的嫩豆腐嗓子
  在留言電話裡拌上了青蔥。 你大概
  想起她,公司裡染發的電腦打字員
  時不時閑覽,或者自雲端
  俯瞰對街的深淵舊裡弄。而在她
  也揣一本《轉法輪》的ELLE提包裡
  三只避孕套圍繞口紅像一組衛星
  緊挨著預告天象的剪報。她是在趕往
  觀察廣場的途中撥弄手機的嗎?
  “……梳妝台鏡是我的月亮。”

  有時候報導是一種召喚。愛月亮的市民
  也愛著科學。他們聚攏在觀察廣場
  他們要仰望《周逸書》也許暗示的
  紅銅色,他們見識了被喚作
  本影的來自無意識大地的黑暗
  喚醒的卻不是柏拉圖出名的
  洞穴之喻。“這並不妨礙對那個
  “永恆理念的認定;--這同樣不妨礙
   一個人對其月相的背棄。”
             宇航員想繞到
  命運的反面:他經歷得更短,但是更
  猛烈。他總是有雙份的紀念和懊悔

  “……嫦娥是我的鏡中幻像”
  月全食則是她開啟腿間那簡易水閘
  最近的刺激。啊最近的奇痒
  令一個詩人必須為無眠寫下失去照耀的
  篇章,令一個郵差必須下坡、沖鋒又
  重返,令老年讀者的腦毯上繡滿了
  報導之塞壬的大裸體仙姿,令打字員逃離
  橫穿觀察廣場的翹首,奔向某一電話線端點
  “這其實是反光的一個背影,是這個
  “背影的反光之夜……”在愛神發廊
  嫦娥關閉腿間的造幣廠,正當
  月亮,要把一個黃昏還給衛星城

  那麼這已經是下一個黃昏。她在你懷抱裡
  庸俗又可貴,就像上夜持續卻不能反復的
  月全食。你手指的天文望遠鏡撫慰
  是否可以從皮膚的細膩和黝黑之中
  打量出一個敏感的人,那也許被喚作靈魂
  卻因為肉體的觸及方式而震顫和
  呻吟的紅銅色部位;而你的航天號舌尖
  舐卷,你嘗到的滋味,是否就是那
  老年讀者在漲潮的晚報裡被塞壬最高音
  誘惑的滋味。電源幾乎是同一粒陰核
  她打開你寫作的升降裝置,或者她關掉
  郵差發燙的震盪器之月,為一種隱晦長明的燈

  通向按摩室的秘密途徑靠燭火照明。在拱頂上,向下探出裸體的仙女
  只提供半只石膏乳房。翅膀。葡萄籐。肥皂的紫羅蘭香氣撲鼻,仿佛
  雲彩中真會躲藏著懷孕的母龍。裡面,屏風後,一盞麻將燈突然掉落,
  透進西窗的晦暗之光又像撲克攤放在孔雀藍印花床單上。仍然黃昏。
  有人打哈欠。現在已經能看見月亮了。美容師嫦娥會帶誰進來?
  --被送達的可能是一封紅信。在途中它正褪成玫瑰信。當然也可能
  它是粉色的,包藏著寫信人夏日凌晨的頑強情欲。那麼它將朝白色挺
  進,抵達牛奶、精液和白日夢。而收信人手上總也甩不開另一種白色,
  洗發香波那夸大的泡沫。但願那不會是一封黑信,所以得趕在入夜前
  送出……郵差醒來。這已是第二次。從領口低淺的嫦娥懷裡,他休克
  的頭顱枕放的地方,一個句子在記憶閃回的畫面中成形--他緊捏自
  行車剎把的一瞬,感到有群星自血液湧現。

  那麼這只不過又一個黃昏。
  那麼這黃昏可作為附錄。
  月亮是惟一畢顯的星辰,其余的仍只是夕光之海的水下汽泡,要浮向
  一寸寸收縮的夜。收縮中一個人瘋長的脂肪,漫過了浴缸的警戒水位
  線。“我的日子,不就是一塊廢棄的舊海綿爛濕的日子?”
  整個夏天,她都得浸泡在店堂暗處刺鼻的藥液裡。她丈夫從一堆瓜果
  間探頭,將看見郵差墨綠地眩暈,投遞出一封也許來自命運的掛號信。
  “而肥胖症。甜膩的肥胖症。我幾乎能聽到我體內雲絮化雨的聲音。
  像熟透的挑子,我經歷肉的所有月全食……”
  郵差則經歷內心的鏽蝕,如一副英雄世紀騎士甲冑的氧化史詩,制服
  上板結消逝的鹽。眩暈。他多少回倒向了美容師嫦娥。他緊捏自行車
  剎把的一瞬,感到有群星自血液湧現。

  詩黃昏之後,並不緊跟著
  月全食之夜。“但夜晚的戲劇會
  “更加具體、清晰,有更多的側面和更
  “空心的主題。”此時打字員
  全身心在她的健盤上復述,仿佛仍然
  詞語的投影抹煞肉體和意志的光澤
  “但願我甚至在你的附錄裡……”
  而你是旋轉中又已經逝去的一段流光
  或衛星城水庫裡倒映的滿月;你只留篇幅給
  遞送的綠衣人、櫻桃木桌前想要把
  《周逸書》接續的讀報人。附錄中嫦娥
  又飛臨閘口,嫦娥很可能是你的塞壬

  於是,在梳妝台鏡虛幻的深處
  一盞長明燈熄滅的可能性,也許被
  探測器觸及和捕獲;一張臉
  易容,她欲望和詩情的歇斯底裡
  也許是宇航員孤寂之必然
  是月全食之夜真理的渾濁性
  是你,或老年讀者,從象征的《周逸書》
  找到的又一個也許的象征
  詩句會湧現於衛星城上空嗎?
  當眾天體湧現於郵差流速加劇的
  血液,當有人寫下的
           僅僅是不存在

  當你已不在乎詩句是否成其為
  詩句;當所有的角色歸一
  你是包括你在內的你;倚靠壩上
  一株垂楊柳斜聳的肩
  或憑欄嘆喟,你無意識到
  眾星遷移故世界
         存活著
  故旋轉是無可奈何的神聖
  你聽見大扳鈴當一響,你的心
  剎住車,--消息的送達是
  小小的死亡,是一次死亡
  月全食備忘在剪報年鑒裡

(1999)■〔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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