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九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

鐵 璀

再 見 故 地

  還是那趟車,從廣州到了英德已近中午。出了站,是大站鎮,再往裡過了北江橋才是英德城。趁等人的功夫,以東面的大山為背景拍了幾張照片,已經受不了那份熱了--六月的陽光還是那麼熾烈,便趕緊躲進旁邊一家小旅店避熱。小店老板趁機來拉生意,好在李君很快就來了,雇了一輛三輪摩托去英城。

  由大站到賓館,一路穿過了整個縣城。還是那條江和橫跨江上的橋,街景的變化也不驚人,只是街道拓寬了許多;不過依然感受到一種深刻的變化,那就是放鬆和平靜,沒有了舉目可見的大標語之後的放鬆和寧靜,沒有了動輒就慶祝什麼擁護什麼聲討什麼的遊行、鑼鼓、口號之後的放鬆和平靜。

  那場運動已過去很多年,仿佛已經淡忘;況且我們又屬於一個善於忘卻的民族。

  不過很多親歷身受過那場運動的人,尤其是運動中深受其害的人是難以忘卻的。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在望埠承受了“沖擊”之難之驚以後,次年隨著地質隊又流落到大站,依然充當鑽工,住在蠶種場的半間簡陋的杉皮屋裡。

  在遊覽了聞名遐邇的喀斯特勝景寶晶宮之後,我向李君提出想去蠶種場看看。

  去那裡看什麼?他有點驚訝地望著我。

  我說了當年的那段遭際。

  三十來歲的李君當年還是個少年,但他對此很理解,很快做了安排,並且請了一位曾在蠶種場工作過的鄧女士同行。下午出發,坐的還是三輪摩托。--此地到處都是這種出租車,小小縣城竟有上千輛,李君說這是英德的“全國之最”。

  在公路邊下了車,走到一道圍牆前,鄧女士說這就是蠶種場。可是我沒看到記憶中景物,面前是一片蔥蘢樹木,掩映著幾座白色小樓。牆上有個小門,但鎖著。不過牆不高,很容易就攀了進去。尋覓良久,才發現一排帶雨廊的平房還在,其余統統了無痕跡。當年我們蝸居的杉皮屋自然是早就拆除了,可是一開始住的那間磚瓦房呢?以我當時的微賤,能住上那樣的房子,曾經大出奢望……它不會拆掉吧。它的大致位置我還記得,牆裡是沒有了,或許在外邊。我們三人又攀出牆去。因此處院深牆高,頗費勁。鄧女士跟著受累,到了外面,她還有點氣喘噓噓的,用白話問李君:“幹什麼要這麼費事?這人那時來這裡做什麼?”李君只極簡單地回答道:“落隊嘮!”

  落隊,直譯是“下隊”,“信達雅”一些呢,可以是:下放農村勞動改造。流落、落難……這落字很有表現力。

  按方位,我終於找到了那間房子,可是已經破落得不成樣子了,但還有人住。我繞到房後,核對它的特征--記得後部原來是突出小半間的,是個沖涼房,現在怎麼沒有了?或許是我記錯了。就算是吧,現在能找到的聊以寄托回憶的也只有它了。

  那年,夏天我剛結婚,妻知道我處境艱難心境苦悶,從遙遠的北方來與我聚首,起初我們就住在這間當時還算不錯的房子裡。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也就是一個星期吧,便攆著不準住了。當我接到通知頓時愁苦交加,一籌莫展,這可到那裡去住呢!與我同在一個鑽機“落隊”充當班長的老劉忿忿地說,“真他媽缺德。再怎麼也得給間放張床的篷子吧!”要是連個篷子也沒有,只有讓妻回數千裡之外的故鄉去了。他說,“這事你先保持沉默,我去找他們。”第二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沒辦好。爭了很久,只答應讓住牛圈邊上的那個杉皮屋。沒辦法,就這年頭。先湊合著住吧,我看咱們在這裡也長不了。”

  那是一排用杉皮搭成的真正的牛棚,一端是飼養員的住處,旁邊還空著半間,就是我們的新居。其小其窄其矮連張單人床都進不去,還是老劉有辦法,指揮著我合力把床舉起來,從杉皮隔板上方空檔慢慢挪進去。

  單人床旁邊加上一快木板,已佔據了屋寬的三分之二,其余的可用面積僅容倆人並立。好在全部的家當只有蚊帳一襲、粗木箱一個而已。整排牛舍上方毫無遮攔地貫通一氣,牛糞味彌漫過來,牛們也不時的哞哞地叫……這就是我的家!

  然而總算有個蟄居的窩。在山野裡風雨泥濘之後,在鑽機的鐵硬、油污、泥水中勞累之後,可以有幾尺空間讓身心歇一歇緩一緩,尚可躲避一下某些紅人們的冷眼白眼;還有賢妻的照拂,又買了個小鋁鍋,常能吃到熱飯菜,有時自己也煮一點較為可口的東西……聊以撫慰吧。畢竟才二十多歲,總還得活下去。

  我在那老屋前留了個影,離開它走到下面的空地又拍了幾張照片;李君沒有留影,一張也不照,見我默默無語,他說,“不堪回首是吧。”

  “恍若隔世。”我說。

  回城的路上,他問我還要不要去望埠看看?若去可安排在明天。

  去那裡做什麼呢?“班長”老劉他們已經離散,地質大隊的舊址大概還在,在又如何?觸景生情去重溫當年“清隊”折磨人的程序式場景嗎--常常是夜半一、兩點鐘高音喇叭驟然響起,通知緊急集合。被驚嚇而醒的人們揣著惶惶不安的心--又要揪鬥誰了?--影影憧憧地站好隊,走進禮堂。禮堂門口一邊守著一個人,都橫持沖鋒槍。坐下後依然恐慌,特別是那些標牌不紅的人們。先是革委會的上台慷慨激昂地講話,一通“形勢嚴峻”“人還在,心不死”“就在我們身邊”之類,待把你的懸懸之心提到嗓子眼的時候,台下有人領喊起革命口號來,大家只能都跟著喊。口號喊過之後,接著是一聲斷喝:“把××份子(黑手、派……)×××揪上台來!”根本預想不到從哪個地方就會有誰被預先布置好兩個壯漢一左一右反剪雙臂摁著頭押上台去,此時一條橫幅標語隨即通台展開,上書:把××份子(黑手、派……)×××批倒批臭!然後是一個接一個的批判者揭發者上台表演……

  並不是所有熟悉的地方都適合重遊的。

  “不去了。”我答道。

  “不去也罷。”李君很理解人。

  晚上,我們到賓館的歌舞廳去。有人唱歌有人起舞,都不大熟練,談不到什麼層次水平,但大多又挺認真。我坐在僻靜的一隅,要了杯英德紅茶--到底是產地,很正宗,甘醇微澀。恍若隔世的感覺又湧上來,一時間想起雪萊的一句話:除了變,一切都不能長久;還想起未讀過內容卻記住了書名的一本書,那書名是:保持信心。

〔寄自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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