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 程﹒
麻雀在飛行
一只麻雀在空中獨自飛行不管你願不願意它的方式
它在空中靜靜地獨自飛行。
1
你是於林的話,當時正好十二歲。你一定會在一個星期六下午四點三十分放 學回家。學校裡靜靜的,允許我這麼說,因為操場上空無一人。陽光呈桔紅色, 絢麗,燦爛。那棵大槐樹讓葉子沙沙細響。
校園與家隔牆相望。事實上於林的家從屬於一個有幾百戶人家居住的大型院 壩,鄰居很多。願意的話,可以在裡面跑四百米而不會感到厭倦。於林背跨書包, 甩著手從學校裡出來,隨後一溜煙跑進院壩。
天空依舊藍得一望無邊,白雲散在各處,麻雀與鴿子挺著胸在樓頂臨風絮語。 於林看也沒看他那些或蹲或站或趴的哥兒們在幹什麼,沖鋒似的闖進樓口,在樓 道裡攀登,直到氣喘吁吁地來到自家門前。
2
為什麼今天那麼特別?於林可是個十分貪玩,不到晚飯不回家的調皮少年。 媽媽從廚房窗口探出頭、扯著嗓子喊他名字的時候,他才開始考慮是否回家。今 天的確不同,在伸著脖頸灌入滿滿一瓶白開水之後,於林立馬坐到書桌旁,取出 課本及練習簿,認認真真地做起作業來了。
也許有好事等著他,晚上,或是明天。外面天氣多好,孩子們的吵鬧聲不絕 於耳。於林低頭寫字,不時托起下巴頦,一副瞑思苦想的模樣。
他聽到身後有異樣的聲音發出,回頭望時,一只麻雀撲棱著翅膀從床底竄出。 它忽上忽下,屋裡頓時充滿它的聲音和由此帶來的特殊混亂。這對於林是個意外, 因為從沒發生過。可他立刻興奮起來,一伸手把窗戶關上,躡手躡腳地朝那只麻 雀走去。
3
記住兒時的遊戲,那些天真、幼稚的往事。於林想要抓住那只麻雀是嗎?它 從陽光燦爛的窗外飛進來,到這孩子的屋裡做什麼呢?也許它自己也說不清楚, 它在空中飛翔,那扇於林房間的窗戶敞開著,它眨著翅膀斜身而入。屋裡擺設簡 潔,桌子、椅子、笨拙的衣櫃井然有序,那張舊式木床緊靠牆角,被子衣物整齊 地疊放其上。
不要相信一個十二歲男孩能自己收拾房間,一切都是於林的母親在下午上班 前做的。它也是少年,稚嫩的翅膀合攏後就顯出單薄。
它站在床上,圓瞪著眼睛看衣櫃。穿衣鏡裡的它東張西望,乍乎乍乎翅羽, 然後竄下床,又跳到板凳上。可愛的麻雀能讓人忘記煩惱。你可以想象一只小麻 雀會在一個孩子房間裡幹什麼,想什麼都行,它都會去做。這時它正在桌上踱步, 傲視台燈。
於林上樓的腳步聲它沒聽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它也置若罔聞。直到開鎖的 巨大聲響把它從白日夢中驚醒過來。要不是於林的蠻撞態度,他也許能看到麻雀 抽身進入床底的可笑與窘急。
4
於林你好,你朝那只麻雀走去,你要對它做什麼呢?為什麼不讓它安安靜靜 地呆在它想呆的地方,或是打開你的窗戶讓它自由地離去?
外面天氣很好,於林關上窗戶之後,心想定能抓到麻雀。他小心翼翼地靠近。 麻雀瞪著他,眼神純淨而坦白,很難讀出其中應該蘊含的膽怯與恐懼。於林剛好 移出三步,當然離它還遠。它振翅飛起,竄向牆角,腳爪於牆上稍作停留,之後 沿四壁飛翔,來回兜圈。於林跟了上去,左撲右擋,跑著,跳著,叫著。以孩子 的熱情、興奮把整個房間弄得烏七八糟。
他隨手抓起一條短褲,徑直向麻雀沖去。臉上淌汗,簡直一個十足的頑皮少 年。那鳥似乎瘋了,也眨著翅膀朝它竄去。於林腿一軟,屁股落地,直直地瞧那 麻雀越過頭頂。他坐在地上,那鳥一頭撞向窗玻璃,摔到桌上,掙紮著飛起。它 滑翔到矮凳上,支腳小憩。
5
於林坐在地上看麻雀的一舉一動。他實在累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小麻雀側頭望他,全身似乎在輕輕地顫動。它感到害怕,還是激烈運動後的 體力不支?它微鳴一聲,低下頭顱,用喙角觸了觸腳幹上部的絨毛,隨即抬起頭 來仍向於林望去。小小的圓眼純淨,平靜,一絲驚懼與慌亂一閃而逝。
也許只是於林的錯覺,你是麻雀的話會否認我的看法與寫法的。於林爬起來, 坐到椅子上,心想是否應該結束這個笨拙而毫無結果的遊戲。窗外傳來孩子們的 吵鬧聲,質朴的藍色滿布天空。於林忽然想到,如果媽媽下班回家,在這時打開 房門,麻雀必然聞聲而起,不等媽媽回過神來就奪路而去。於林再也坐不住,他 慢慢繞過麻雀,回身把房門扣上。
麻雀又在屋裡兜起圈來。已能看出它力不從心。它落在衣櫃頂上,振奮翅羽, 一副臨危不懼的模樣。於林望著它,顯得無可奈何。他一側頭,看到臥床上方用 四根細繩吊起的白色蚊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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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蚊帳收於其上的部分放下,邊角塞到墊席地下,然後打開左邊的帳帘。 你一定明白於林的用意。他這樣忙碌著,早把作業的事丟到了九霄雲外。他明天 要做什麼呢?他不是正忙著要把作業提前做完嗎?
於林從床底找出一根竹竿,站到衣櫃面前,用它揮趕麻雀。那鳥在櫃頂呆 不住了,撲棱幾下回旋而出,在房間裡來回折騰。於林舞動那竿,要把麻雀趕到 臥床那邊去。麻雀撞到帳帘上,於林一竿打過去,麻雀翻騰而起。差點沒把天花 板上吊著的白熾燈擊個粉碎。
麻雀被於林捉住應該是天意。它在於林揮下竹竿前,從他右側竄進帳去。於 林急忙回身,撒手赴帘。他捉住它時,那鳥在他手背上啄了幾下。
7
於林把它放在一只鴿籠裡。籠子原是鄰居養鴿子用的。小麻雀對這間半新不 舊的鳥屋十分不滿。來回踱步,翅膀不住的拍擊四壁。小籠子顛簸起來。
於林絲毫也不擔心麻雀不停啄咬籠子的插銷會有什麼後果。他安安靜靜地蹲 在旁邊,似乎在等候將要發生的奇跡。折騰夠了,它也安靜下來,只是依然支著 腳幹,警惕地看著於林。於林不耐煩了,轉身離去。好象他的任務已經完成。這 時他想起該做的功課,還有明天那讓他興奮的事。幾只麻雀在陽台上忙著爭食, 戲耍,花盆內外留下它們弄掉的片片綠葉。
8
媽媽回來後,就去做晚飯。她甚至沒有看到於林留在地上的戰果。直到媽媽 叫他,他才離開書桌,向客廳兼飯廳走去。路過鴿籠時,他看見麻雀一聲不響的 蹲伏其中。象是睡著了,頭部的絨羽輕輕顫動。
少年於林的飯姿令人羨慕。那是夏季。晚飯後的於林滿頭大汗。要在平常, 他準已溜出家門,非到九點以後不會回家。他和院裡的伙伴們瞧瞧這,轉轉那, 鬼叫幾聲,扭打一陣,或者在夜色中捉迷藏,趴在過道上玩兒臟兮兮的遊戲。他 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打發時間。
媽媽叫他休息一會兒。於是他坐到舊式沙發上看新聞聯播。他忽然想到那只 小麻雀。他到廚房找了些飯粒兒,塞進籠子裡去,看它吃不吃。麻雀早已站立起 來,退後幾步瞅了一眼那些飯粒兒。於林用筷子往它那邊撥。它乍乎乍乎翅羽, 用喙在飯粒兒間扒了幾下,沒有吃。於林又跑出去抓了一把生米和一些玉米粒兒 來。它堅辭不受。於林沒辦法,回到桌旁繼續做功課。才一會兒,他扭頭望去。 麻雀側目安臥,沒有一點進食的跡象。
9
孩子的心靈簡單而真實。他從不去想將來會是什麼樣兒。譬如麻雀的心思, 於林知道如果讓它脫離樊籠,回到自由的天空,麻雀自然感恩戴德,高興都來不 急。可為什麼它不願意呆在鴿籠裡,為什麼它向往自由自在的天空?於林從不去 想,也不想知道。而他為什麼又忽然產生捉住那只麻雀的強烈願望?麻雀是他的 客人,他怎麼可以把他的客人關禁閉呢?
你不知道。因為你是於林。於林是個頑皮十足的少年。完成作業後,於林 沒看電視,洗臉涮牙,上床睡覺。他知道他得八點起床。他以為麻雀睡著了。明 天他要去看望他親愛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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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夢了。爺爺笑呵呵地迎面走來,一伸手把他摟進懷裡。陽光明媚,無數 村雀在田野與藍天之間上下飛翔。他注意到其中一只向著他滑翔過來。
爺爺住在離城八十裡外的鄉下。由於爸媽的工作緣故,通常需要兩三個月, 於林才有一次去看望爺爺的時候。天氣很好,他和爸媽吃罷早點,準備上路。他 認為應該關照關照一夜沒吃沒喝的小麻雀。把剩下的半只面包和一杯水放在它跟 前。麻雀微閉兩眼,似乎還沒睡醒。他用竹筷撥它,它懶懶地伸出腿,扒了扒腳 爪。
於林發現它的左腿似乎動彈不靈,缺乏活力。他沒再細看,抽身而去。接著 爸媽關門上鎖,讓麻雀獨自一人留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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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林興奮起來之時,簡直沒法抑制自己的情緒。他喜歡爺爺,也許在他還不 能記事的時候就開始了。爺爺似乎常跟他在一起。他感到那麼快樂,那種感覺從 沒在他記憶中淡化或是消失。
小時於林愛吃糖果。他的要求在媽媽看來顯得過分和不適宜。於是他的小手 被握在爺爺寬厚闊大的手掌內,跟在爺爺屁股後面,穿過街心。爺爺站在副食店 的櫃台前。當爺爺抓著一大把水果糖放在他並攏的小手內,他的臉高興得通紅通 紅。爺爺又牽著他,穿過街心。他的兩只褲袋顯得鼓鼓囔囔。
車子在公路上高速行駛。於林看著窗外。陽光穿過樹葉落在他的額頭。於林 在寒假時分一個令所有孩子為之興奮的節日裡,被鞭炮炸傷手指。他以為它躺在 地上沒響就不會再響了。媽媽帶他去醫院,讓大夫為他的食指做了一只棉紗套子。 媽媽不允許他用左手幹那事兒,鞭炮也給沒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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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爺爺把一封嶄新的鞭炮悄悄塞進他懷中。於林正難過得要命。爺爺喚 著,小林,小林,咱們出去逛大街。媽媽以為我們真的是去逛大街。
爺爺為什麼不和他住在一起了呢。他要去看爺爺,看爺爺笑態可掬的模樣, 看爺爺滿布皺紋的額頭,灰白而短的胡須怪紮人的。窗外是田地。爺爺就在這樣 的土地上幹活。於林眨著眼皮,幾只村雀在他正前方覓食,嬉戲。他想起他的那 只可憐兮兮的小麻雀。
它吃了還是沒吃那半只面包?它至少應該喝點水,它不至於還在睡覺吧。於 林的心思忽然轉到這裡,你可能不會覺得唐突和意外。他走在柔軟如棉的土埂邊 兒上,他習慣於此。從不規矩與安分的於林想跑進排列整齊的莊稼地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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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林懷疑爺爺不會把一只或幾只麻雀裝到籠子裡去。因為一只村雀大膽地跑 進屋來,啄食開闊地上於林扔下的葵花子殼。另外兩只站在門坎上東張西望。它 們靈巧地移動身形,尾部優雅地翹著。動輒離去,之後從容地回來。
吃完午飯,爸媽和爺爺圍坐一處,說些家常話。有時停頓,有時綿綿不絕。 象流水一樣在於林耳畔緩緩流過。於林坐在爺爺身旁,望著一縷陽光中細致的飛 塵。他沒有出去和黃狗戲耍。他樂意享受這段令他愉快的時光。
下午三點過後,他們去稻田裡照相。把廣闊而寧靜的鄉村景色納入方寸之間。 於林站在爸爸和爺爺之間,靠前一些。媽媽站在爸爸身旁。微風過處,莊稼們輕 輕地低頭。於林想起那年他不小心跌入畦溝時產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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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送他們到村口。爺爺站在一棵繁茂的柳樹下面,向他們揮手致意。於林 伸出右臂,向爺爺說再見。滿目夕陽,金黃金黃的色彩和廣闊無際的田地構就一 幅美麗、恬靜的鄉村晚景。這一切給於林留下過很深的印象。
一天下來,於林感到心滿意足。車子沿路返回。於林靠在窗玻璃上,看見路 邊的樹木飛快地離他而去。他小聲地自言自語,你們去哪兒呢?用頭部輕輕地擊 打玻璃。玻璃笨拙地回應。於林笑起來,天真而無奈。
回到家約莫七點左右。上樓時於林想起了麻雀。麻雀怎麼樣了,大概餓的連 站都站不穩了。他下定決心,要讓麻雀吃點東西。於是三步並做兩步走,第一個 來到自家門前。家裡靜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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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麻雀會發出很不安分的折騰聲。鴿籠裡靜寂如空。小麻雀側躺著身體, 翅羽微啟,兩只腳幹露在身外。小小的圓眼半睜半合。於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兒。他拔去插銷,把細致的小門輕輕打開。
沒有動靜。麻雀的翅羽隨著開啟輕顫一下。於林覺得挺不對勁兒。他用筷頭 撥了撥麻雀的身體。筷頭的觸覺傳給他。麻雀毫無生氣地跟隨筷頭的指令。於林 空白的大腦中跳出一個死字兒來。
他蹲在鴿籠旁,看麻雀並不優雅的睡態。他在想什麼,或是不知道麻雀為何 不肯吃他留給它的面包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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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林審視良久,忽然萌發出一個念頭。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籠裡,觸摸麻 雀。把它握在手中,從鴿籠裡慢慢取出。麻雀的身體似乎已被固定下來,顯得挺 直,一股陌生,冰冷的感覺在於林手裡彌漫開來。
於林換左手,捏住麻雀展開的雙翅。他似乎有點害怕。麻雀耷拉著腦袋,雙 翅向上,腳幹筆直,小爪躊縮著。似乎想飛而不能飛,變得垂頭喪氣。就這樣於 林打開家門,帶著麻雀來到樓下。
夕陽已經落盡,天空依然明淨而晴朗。於林向院壩中的花台走去。他提著麻 雀,盡量不讓那些正歡快跳躍,展翅飛行的麻雀們看到他們失蹤兩天的小兄弟。 他把它放在泥土上,幾株小草靠在它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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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林用手指為它扒出一個小坑。然後把它放到坑裡去。他為它整理整理翅膀, 撫平絨毛,擺順細小的腳幹兒。他發現他的腳幹上部似乎有處新傷。他用一片綠 葉蓋住它的身體,然後把挖出的泥土重新放入坑內。麻雀被慢慢地埋於泥土下。
於林用拳頭壓了壓。他想再為麻雀弄個小土包,權做標記。之後還是作罷。 他在那塊泥土上植了兩株小草。他把旁邊的花草弄得象沒發生過什麼似的。心裡 有點壓抑,帶著幾許莫名其妙的惆悵和並不實在的愧疚,於林在明淨的黃昏下, 離開花台,上樓回家。
老實說,於林發生過什麼,我們無從知道。這一夜他上床以後,並沒有很沉 的睡意。他跌進畦溝裡後,不知所措,扒著溝沿以下的泥土,腳下也很滑。爺爺 抓住他的頭發,另一只手抓住他胸口的衣襟,把他水淋淋地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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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一只麻雀從窗口飛進來,在屋裡逗留,玩耍。然後又飛入他的帳內。 屋裡看不清楚物什,但他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麻雀飛到桌面上,身形一晃,優 雅而敏捷地飛出窗外。在天空滑翔。
於林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一個幻異的所在。那裡說話的聲音似乎也能被他看到, 且明白其中的意思。於林躺在爺爺闊大的懷中,濕透的他感到舒適而愜意。天空 多藍,於林想道,象一塊其大無比的藍布,還織了幾朵軟綿綿的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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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星期一,媽媽叫醒還在睡夢中的於林。於林揉著雙眼,嘟喃著,媽媽, 還要上學嗎?今天是禮拜日。媽媽看他還沒睡醒,沒理他。窗外麻雀在歌唱早晨。 嘰嘰喳喳,鳴囀動聽。於林這時才真正醒來,他以為他的床放置在一處異常幽僻 的林間。
上課鈴猛然響起,於林背跨書包,飛快地下樓,沖出,在長長的鈴聲間奔跑, 喘吸,隨後一溜煙似的拐入此時已悄無聲息的校園。
(1997.6.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