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鬆﹒
螞 蟻
〔《失蹤的人》之三〕那天早上,我正翻身下床,我身邊的那個女人沖我,什麼時候變得積極了, 星期天起這麼早?今天是星期天。我全身肌肉便開始鬆弛。外面北風正呼呼地刮, 我重新滾進溫暖的被筒,如一條慵懶的虫,蜷曲著。
後來,我發現女人已不在床上,可能是出去買菜了,這時,太陽已經透過玻 璃曬著屁股,我看著光線慢慢從床頭移到床下,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裡便出 現一個傾斜的圓,那個光圈中有一個小小的紅點,紅點移動著,非常顯目,我清 除一下眼屎,發現那是一只螞蟻。這可是四九天,這家伙來幹什麼?它應該呆在 倉庫,那裡邊有吃有喝還可以暖暖地睡覺。這個異常情況把我的神經牢牢抓住, 我猛地掀開被筒,打一下兒子的屁股,讓他快起來。我想起小時侯在鄉村土路上 玩螞蟻的情景,那是多麼快樂的時光,手裡拿著一支小棍子如同拿著一支遠古時 的筆或劍,在有著比紙更為芳香的泥地上揮舞,為螞蟻設下一個個迷宮,兒子內 心也許早向往那種快樂,應該擁抱那樣的時光,他也許早該玩一玩螞蟻,可惜處 在城市,很少能見到螞蟻,泥土在這裡變了味,這我也常常感覺出來。我想起了 最讓螞蟻害怕的秘密武器,便翻箱倒櫃,找來四枚樟腦丸,我首先在地面上繞著 螞蟻畫碗口大的圈,然後把四枚樟腦丸分放在那線上,之後,我便帶領兒子玩那 只螞蟻。
孩子眼中放著光芒,鼻尖上有亮晶晶的東西,他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著 那家伙左沖右突,宛如國產老電影中的日本小鬼子,我再也找不到當初那種感覺, 我便在一邊看兒子玩,後來我的目光停在了那只螞蟻身上,它已經停了下來,它 也許完全失去了希望。和我小時侯在夏日裡所見的成堆的螞蟻大為不同,這只螞 蟻全身赤紅,通體明亮刺眼,它的腳細如發絲大約延長了四倍,身體細長,類似 那種細腰蜂卻小得多,臀部如一個圓滑的沉甸甸的小球,讓你想到詩經中的那個 窈窕淑女,尾部生殖孔中那根毒針一搖一晃,眼球放著灼熱的光,如某電影女明 星,外露嘴角的四顆牙組成兩把活動剪刀。我讓兒子千萬小心,不要讓它剪著或 毒針刺著。好幾次我幹脆勸他不要玩了,我擔心會出事,兒子玩的熱情讓我害怕, 他那圓滿的小臉有幾次幾乎貼在了地面上,這太危險,他從沒玩過螞蟻,不知道 厲害。但兒子頑固得要命,我只好放棄,讓他繼續革命。
陽光下樟腦那雪白的線路明亮刺眼,螞蟻眼光變得有點異樣,它發現了我, 它不再逃跑,而是抬起頭望著我,莫非寒冷凍著了它,還是本來就生著病,被它 的同伴趕出洞外,它身上也許還帶著傷,我幾乎被自己的想法擊倒,我從來沒有 對螞蟻產生過這樣的想法,現在我竟同情它的處境了,我便又把頭湊過去,尋找 它身上的傷痕。兒子見我這樣,更樂了,屁股撅到天花板上。
螞蟻又開始爬行,似乎不想讓我知道它的真實情況,它爬得很慢,從白線的 這一點到那一點,然後又折回頭,繼續爬行,回頭,爬行,再回頭……
孩子嘴裡發著快樂的響聲。為防止螞蟻沖出,我時時拿起一枚樟腦丸加固我 的防線,有時螞蟻抬起頭朝圈外望,前腿試探著,我便立即加寬或幹脆把一二枚 樟腦放在它的面前,象二座大山,螞蟻便不再猶豫,不再張望,而是掉轉頭重新 尋找出路。起先它還帶著希望奔波著,尋覓突破口,後來,它便時時停下,我暗 暗得意。兒子不知何時溜了,留在我體內童年的興致也漸漸消失,下面我只須弄 清幾個問題,便讓它出城,有好多東西我一直不明白,比如螞蟻一共有幾顆牙? 幾條腿?螞蟻為何沒有鮮紅的血液?這只鮮紅的螞蟻血液是否也是黑的?螞蟻有 沒有心臟?它的消化系統如何?它除了吃我們的大米饅頭屑還吃泥土樹葉枯草, 它們還會趁人不注意時吞下整塊骨頭。
螞蟻徹底靜止似乎遠不可能,沒有放大鏡那些爬動的腿實在難以弄清,何況 陽光已丟下我精心建造的圍城。我只好從妻子日夜捧在手心的毛衣上抽取一根簽, 輕輕抵住它,便趴下,死命抱緊胸口,我仍然毫無發現,只有把它打翻,它便一 個勁地亂抓亂撓,只有殺死它。可我不想我的房間裡面停著一具屍體,我只能委 屈自己,完全趴下,腦袋一點點靠近地板,緊盯著它,我的下巴和鼻尖好幾次觸 著冰硬的地面,身體著寒,胃隱痛。我好幾次想放棄,之後卻又更加認真,我想 到自己至今還沒有認認真真做過一件事情,這一次我絕不能放棄。我的眼肌癒酸 痛,不得不時常閉上片刻,放鬆一下,一顆淚花突然跳出來,站在睫毛上,我不 得不停下,把它除掉,螞蟻忽然不見了,地板上只有那個空洞的園圈,孤單的一 座城。
它不可能逃離我的圍城。那道厚厚雪白的牆,不可能沖破。它到哪去了?鑽 進我的袖口?我頭皮一麻,它那兩把大剪刀,那個沉甸甸的屁股,那根鮮紅的毒 針,我身體哆嗦著退出衣服,細細搜尋。
女人回來就問出了什麼事?我說紅螞蟻突然不見了,真奇怪。紅螞蟻?我聽 到女人叫了一聲。毛頭呢?開始在這裡玩螞蟻,後來溜了。玩螞蟻?她又叫了一 聲,之後便出去。
螞蟻到底哪去了?它怎麼神奇地消失?會不會是別的東西?是什麼呢?肯定 是稀罕之虫,現在地球上的基因都在改變,比如病毒就越來越多,也許是螞蟻的 變種。
晚上,我還是下定決心和躺在我身邊的那個女人談這事的經過。我知道這件 事非談不可。上床後我就說那只螞蟻很蹊蹺,得找到它,必須馬上找,它全身赤 紅,象一個透明的柿子。女人見我認真,便和我一起尋找,把我的衣服裡外翻個 遍,連一條布縫、一個針線疙瘩都沒放過。沒有。她笑著說,臭虫,我知道你那 鬼心思,想我給你摸摸然後給你是不是,你真壞。這個女人的腦袋隨著年齡越來 越開竅了,要是在每一次之前都這樣多好,我推開她,跳下床移動家具和床,查 看每個角落。鄰居問我們叮叮當當是不是準備搬家,我說不是,可能是只小白鼠。 他們的頭都悄然消失。我知道他們並非關心我們是否在搬家。一直忙到深夜,仍 不見螞蟻的蹤影,我也累了,便躺在床上,細細琢磨螞蟻當時的逃路。女人今晚 很有耐心,她用手捏捏我的下巴,抖動那最長的幾根胡須,大笑不止,見我仍不 識抬舉,怪怪地問我,每天都象貓見了魚今天是怎麼了?接著嘆了口氣,都胡子 一把抓,整天還象個孩子,怎麼想起玩螞蟻?胡子的痛覺提醒了我,螞蟻一定是 順著我那最長的幾根胡須爬離地面的,我見過夏日的柳樹樹上吊著一只躲在殼中 的虫,房屋上下墜的小蜘蛛,上下自如移動,那只螞蟻說也許是從天花板上不小 心跌下來的,我當時的下巴有幾次接觸地面,那只螞蟻可能就是那一瞬間跑到我 的胡子上,之後便盪著秋千來到我的胡須裡面,也許躲到某根胡須的根部,哪裡 經常殘留著食品的碎屑。我把女人從被套裡弄了出來,又到她的梳妝台前把那盞 燈搬近,我讓她仔細尋找,她便跪在我前邊認真地扒著我的胡子,我的眼睛也緊 盯著鏡子中那一團黑須,她移動的十指光滑潔白如蔥白,我的頭時常接近她的胸, 一瞬間,我感到一股幸福的曖流,可很快意識裡又出現了那只螞蟻,我說一旦發 現千萬不要貿然抓它,那螞蟻的牙齒和尾部的毒針相當厲害,女人又大笑,說如 果真的有那麼樣一只螞蟻,她非一口吞下它不可,說完又大笑不止,雙手拼命抖 著它,直到我大聲叫喊,她才停住,真是瘋子,是不是螞蟻咬的?我說假如它要 咬我就好了,我正在找它呢,真是滑稽。我讓它輕點,她便又笑起來,說這太煩 神了,螞蟻在黑黑胡子裡根本無法尋找,我說那是一只紅色的螞蟻,我都對你說 過一千遍了,老天爺。她將信將疑,又繼續找尋,鬧了半天,她說,得,幹脆全 剪掉。女人立即鑽進廚房,出來時,一手拿著垃圾盆,一手拿著剪刀,便開始剪 起胡須。望著光禿的下巴,不再那麼悠然,便為鐵皮箱中的那堆胡須可惜,犧牲 掉胡子,想也值,然而有一個問題我沒有弄清,覺得可惜,螞蟻有幾條腿,幾顆 牙齒,它的血液是否紅色?我帶著一種深深的遺憾睡去。
一天晚上,我突然被一種奇怪的響聲驚醒。屋外萬籟俱寂,顯然是夢幻,剛 合上眼,又被那種聲音驚醒。是一種奇怪的咀嚼聲,可能是老鼠在咀嚼地櫃裡面 的衣服,白天我忘掉關那門,我開亮燈,發現地櫃的門並不是開著的,我披上衣 服靜坐好久,根本就沒有任何聲音,剛才也許是老鼠在享用兒子丟棄的餅幹碎屑, 見了亮光早逃了,我關上燈,重新躺下,毫無睡意,我集中精神繼續靜聽,好久, 那種聲音又出現,原來就在我床頭的枕巾下,我連忙跳起,猛地揭開枕頭,什麼 也沒有,莫非在枕頭裡面?我便按住枕頭,拼命捶打,女人跳起來問我怎麼回事, 我說老鼠在枕頭裡邊,她大叫一聲便從床上彈起,我讓她細聽,她立即抱住我, 說她害怕,讓我千萬不要對她開那種玩笑,我說怎麼能開這樣的玩笑?真的有一 種聲音,她聽了一會臉色才緩和下來,打了兩個哈欠,說她什麼也沒聽到,你才 好幾天,就又這樣?問我這樣是不是好玩?我說我要是能再想玩就好了。她這時 已重新鑽進被筒裡,我也躺下,果然沒再聽到什麼聲音。
幾天以後另一個晚上,毛頭剛睡著,那個女人就挨近我,說真的,近來我幾 乎把什麼都忘了,那女人見我這樣,明白硬來我也是不行的,便把我的手拿過去, 說實在不行那就摸一摸,我說還是讓我吃兩口吧,我真想成為一個孩子,在一個 女人的胸前得到那份安寧,這個念頭一時間幾乎把我擊破,我真的如當初那些威 尼斯人,渴望回到提香的溫暖的懷抱?最後她失望地嘆了口氣,不久便進入睡眠。 這女人就這條好,很能寬容別人。我仍然注意那種奇怪的聲音,我終於又聽到了 那種聲音了,我想著自己的勝利心口不住地直跳,那聲音仍然在枕下,不過 這次我沒有那麼害怕,那天晚上面前這個女人連連說沒聽到,也許真的不在枕下, 不過有一點我已經堅信不移,這個房間裡一定有個什麼奇怪的東西,而且還會時 不時發出一種響聲。我甚至想到那只該死的螞蟻,幾天前在這裡突然消失的那只 紅螞蟻。夜很深的時候,我聽到鋸齒在木頭中的走動聲,我看著老木匠拼命鋸我 家門前的那棵老柳樹,那棵樹是我父親栽的,沒過幾年被他自己用去了,我坐在 打好的棺材裡,鋸子在那上面拉動,那聲音是我一生中接觸的最響亮的,轟隆隆 的,祖父扭著耳朵把我提了出來,海邊那個夏日的夜晚,我從街上買了瓶酒四兩 茴香花生一個西瓜,坐在沙灘裡,看天邊的月色,月色下遠處的雙雙倩影,海濤 中情人火紅的話語,直到大醉,倒在沙裡,耳邊有一種雷鳴聲,原來是一個人的 腳踏在掩埋我頭的沙上,不遠處有一個女人,他的情人,我跳起來,不停地抽煙, 消除一次次睡意,終於,我等來了那種清脆聲,那是咀嚼發出來的,又類似動物 們在山林裡行走螃蟹在簍筐中吐沫冬天霜花打在自己頭發上鐵在水泥路上劃動 玻璃尖細的摩擦牙齒上下打磨銳利的剪刀割裂頭皮,一定是那只該死的螞蟻躲避 在頭發中吞食我的頭皮屑。奇怪,它怎麼來到我的頭上的呢?我怎麼一點也不知 道,它並沒有經過我的臉部呀,再說,胡須當天晚上就被我的妻子剪光。莫非它 能飛?會飛的螞蟻。真是不可思議。一定得把它處理掉,我暗下決心,明天一早 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理發,把頭發統統剃光,看它還朝哪兒躲藏。
我忍受著巨大的喜悅暗暗得意。那聲音卻突然消失了,莫非它發現了我腦中 的計劃?果真如此,它會很快實行轉移,待到我的頭發長出來,那時我早已消除 顧慮,它再跑過來,聰明的家伙。我準備坐在理發室靜等,一旦聲音出現,便迅 速剃光。於是我改變了主意,除了上班吃飯,我把所有時間全泡在大小理發館中, 我不可能固定在一個理發館裡,一是我每次感到那聲音出現時地點不可能相同, 二是我不可能經常呆在一個理發館裡。每到一處,我首先向理發師傅提出諸多要 求,而如果對方問起我為什麼,那我又不能說出真正的原因,一個具備正常理性 的人不可能接受我,不過出於商人的正直的本性和行為準則,對於他們正直本身 就是一種謀利投機,波德萊爾說由此可見他們思想最骯臟卑鄙邪惡,可他們對我 並沒有追根問底,從這一點看,他們至少比世上政治家還要高尚許多。盡管這樣, 我仍然擔心他們誤認為我有某種怪僻,我便時常躲避著理發師傅一個個陌生的眼 光,為此,我幾乎天天換地方,有時碰上顧客少,我還沒來得及靜下心來細聽來 自頭發裡的動靜,師傅便客氣地請我過去,我只好很費一番功夫推脫離開。這樣, 我幾乎跑遍這座小城的所有發廊,每次我都躺在軟軟的沙發裡,默不作聲,以免 分散注意力,疏忽掉頭發裡發出的聲音。當然也遇到過一些麻煩,比如有一次, 我走進一家夢思發廊,寬大的乳白色玻璃門,裡面是一層粉紅的印著花紋的絲綢, 從外面無法判斷屋裡的情況,當我推門而入,見裡邊坐著一位小姐,沒有別的顧 客,我正想轉身回來,那位小姐已經站起來朝我先開了口,先生請進!小姐穿的 很少,薄薄的米色羊毛衫把胸脯托得老高,下面是一條羊皮超短裙,大腿一直露 到底部,這時我已毫無退路,一想也好,這裡倒也清靜,有那麼幾次我懷疑機會 被錯過,因為發屋裡不停地響著發剪的吱吱聲,我實在無法辨別頭發裡面的動靜, 我估計那聲音仍然存在,因為有一兩次我正行走在路上,當我聽見響聲便急忙尋 找發廊,走進附近的某家發廊,可一到了那裡,那聲音便突然消失了,我想這次 我可以靜坐一段時間,我坐進沙發裡,還是真皮的,我的身體一下陷了進去。我 本想閉上眼睛,集中精神靜心等待那聲音的出現,可我就是靜不下心來,我生來 就如此,我無法平心靜氣地單獨面對某個女子,我知道自己很虛偽,我之所以不 敢面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內心的骯臟,當然,那是人面對上帝時的情景,此時我 感到上帝就站在我的身邊,我的心不敢停留在剛才的印象上,然而我的目光如同 一條蛇的舌頭,這時蛇那貪婪的目光中一條羊皮陡然失去光亮的黑色。我不是為 了這個,蛇說,語氣中帶著虛假。男人開始都這麼說。蛇靠近。一股濕熱碰上了 我的唇,有點香,沒有什麼味道,蛇舌的溫熱出乎讓我吃驚,它在我閉著的雙唇 間遊擊,我本能地張開,很奇怪,那裡竟然有另一個軟軟的類似於生命的物體, 流動著異形的津液,我全身發起熱來,近乎本能的,我抬起雙手,摟緊蛇的身體, 我搞不清我的力氣為何變得這麼大,隆起的乳房壓在自己胸前,呼吸有點困難, 如果這時它窒息而死,我也許會毫不介意,蛇的觸須在我身上探著,頸項,肩膀, 後背,之後在我的肚臍一帶停了一會,便繼續下探,我閉上眼,感覺到了雲霧中, 我從未擁有過這麼多,我相信快樂應是雙方的,如果沒有付出得到也不是完美的, 有一句格言好象是說情愛就是奉獻,於是我移動手指,吊襪拉得真緊,我從未接 觸過這玩意,要解開它還真不容易,我便改變了方法,我直接從吊帶中間攻了進 去,老天,我摸到了一根比我還粗大的硬棒。我的腦袋頓時成了窮人的口袋,我 搞不清自己是如何逃出那道門的。那天以後,我見到發廊就哆嗦,特別是那些裝 潢很好的,什麼詩芬仙妮天露美容美發。
一晃幾天又過去了,偏偏什麼聲音也沒有,頭發越來越長,我不敢動它們, 我擔心萬一電動發剪驚動了那只螞蟻,躲進身體的隨便什麼地方,更苦於尋找。 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
那天,一直想靠在我身上的那個女人說我成天就象丟了魂。有時我整夜不歸, 她說男人趕時髦留長發要漂亮絕不是好事情。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讓她靠近我, 這也是出於對她的關心,萬一那只螞蟻趁機鑽進她的頭發裡,那不更麻煩,她那 一頭秀發。
於是就我在外間搭了個舖,她讓我把這件事解釋清楚,我無法向她解釋清楚。 我曾經試圖解釋結果我越認真解釋她越不理解,我在她面前跳來跳去,毫無效果, 我說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一點也不象當初,她說當然了,如果象當初那樣還不 一定跟我,便罵我,說當初我可是厚著臉追她的,還說所有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成天心裡嘀咕什麼家花沒有野花香,自家的孩子別人家的女人,便發潑,認定我 外遇,帶孩子回家去了,她的父親心疼愛女便讓女人來找我,進門說怎麼好好的 日子不過鬧什麼。我沒有理由面對,我自始自終沒提那只紅螞蟻。
我的一位臭味不太相投的朋友來到我面前,口口聲聲說最近找得我好苦,說 這都得怪我,讓我請他喝幾盅,我把他拉到路邊的一個外鄉人開的小酒店,我說 我近日是到處跑,我遇到一件麻煩事,我還跟他講了最近我家裡發生的事,他說 女人最忌恨這個了,而你在有了外遇之後還在她面前提起什麼,用你自己的話說 是光滑細長的大腿,剪刀一樣潔白鋒利的牙齒,鮮艷的紅真絲連衣裙內圓滑沉甸 甸的豐滿的臀部,甚至還當女人的面夸張她的生殖器官如何獨特厲害,象什麼, 一根鮮艷的毒針,一紮就讓你全身麻醉,特別是不該故意在家中設計一個寓言式 的故事,什麼螞蟻在一個圍城中左沖右突,很苦惱很失望,最後還是擺脫掉世俗 的道德倫理勇敢地沿著你的胡須爬向你的嘴唇,現在你好了,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沒想到他兩杯尿下肚就這樣,真煩,我說當怎麼走就怎麼走,他說現在才知道書 籍並非人類進步的階梯,人也並非全是越長越大的,他說我就是,我趕走了這位 胡說八道的朋友,已經疲憊不堪,但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那只該死的螞蟻,我非 把它抓住,我絕不能容忍那種聲音在半夜裡驚擾我,我便又急急趕往發屋。
下午,老書記找到我。她說想和我談談心,我把她請到屋裡。聽你妻子講最 近你喜愛上一個女子,本來,家事我不該來管,可據說那女孩子就是我們單位的 阿娟,這就涉及到我們家裡職工的思想上的問題,所以我就來了。我這才明白事 情竟然含混到如此田地,我不能不好好為自己解釋,我說沒有的事,我把那個星 期天的早晨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作了回報,沒想到老書記微微一笑,嚇,看你 都說些什麼,大冬天,哪兒來的一只螞蟻?再說我這輩子幾十年了還沒見過有什 麼紅螞蟻,連聽說都沒有,這事你也不必隱瞞,單位有個職工曾經見到你們倆一 起在遊泳池裡邊嬉耍,他說親眼看到一個大屁股的細腰長腿姑娘和你摟抱在一起, 那姑娘一轉身,他便一下看清那兩排整潔的牙齒,是阿娟,這事你還能否認?我 說記不起來了,接著我便又繼續解釋那個星期天早晨發生在我家臥室內地板上的 事情,我不厭煩瑣地講著那只該死的紅螞蟻,後來我猛然發現老書記的目光早已 經轉向牆壁和家具,我這才感到自己完全象個白痴,也許她永遠也不會相信這件 事情的真實性,我立即打住。老書記看我一眼,嘴裡弄出一點響聲,笑了一下, 拍了一下我的肩,最近你心神不定,科研成果早該拿出來了,不能因為這件事影 響工作啊,我看趁早和阿娟噢也許是別的姑娘斷了,把女人孩子帶回家,我說她 也不是三歲小孩迷了路自已想回家就回家幹嗎還要我帶。
那天我去了辦公室,不見我的助手阿娟,我到處找尋,仍不見她的蹤影,我 本想問一下課題的進展情況,後來同事告訴我說阿娟近幾天來並沒有上班,前一 段時間老書記找過她一次,讓她談工作,她說老師不在身邊她遇到不少難題,無 法繼續下去,老書記知道你近來上班極不正常,大為惱火,她說要找你談談。我 來到局長室,B局長不在,說是去美國考察,C局長問我什麼事,我問了阿娟的 情況,我說書記的某些做法已經很難讓人接受。C說他已經聽說過這件事了,年 輕人嗎,我讓他注意談話方法,你是我們科研部門的骨幹,工作一向積極,又有 朝氣和熱情,我就很欣賞你這種人,至於生活上的事嘛,我們不應對你加以約束, 不過都是成家的人了,在妻子面前也應該有所注意,至於你說那個叫什麼阿娟嘛, 據說她工作近來很不積極,天天抱著那些圖紙手稿發呆,開始她們說了我還不相 信,那天我正好路過你們的辦公室,聽見裡邊嘰哩咕嘟,我推門進去,見一個女 孩正把圖紙邊上的一行小字朝小筆記本上抄,我近前才知那是某偉人的一條語錄: 我不願意做一條死狗供別人踢。我說那是我寫的,不是什麼名人的語錄,C停了 一下,繼續說著,我跟她說上幾句,誰知她思想混亂語無倫次,原來她已經毫無 工作能力,我們這才不得不把她換到別處,我們想給你重新挑選一個助手,想聽 聽你的意見,你先考慮一下,隨時告訴我。我出了局長室,心裡感覺很不是滋味, 我無疑連累了別人,這班混球,阿娟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她在哪裡?該死的。 阿娟的命運太不幸了,本來是一個很不錯的三口之家,那個星期天,男人騎著摩 托車一家三口人到郊外去透口氣,就在十字路口出了事,男人身體被截去一半, 成了廢物,阿娟開始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一年累下來,也沒有什麼怨言,第二 年春天,柳樹抽出嫩芽,百花爭艷,阿娟帶著六歲的兒子到郊外去,男人睡在家 中,老婆婆心口生疑,說阿娟天天到外邊瘋丟掉癱男人莫非想找個野男人,阿娟 覺得委曲但也沒有告訴自己的男人,沒想到老婆婆見她不聲不響,更為她的癱兒 子感到不安,更加責備,後來阿娟告訴男人,沒想到她的男人這段時間裡發生了 變態,他把阿娟當成自己筷子上的一塊肥肉,往日他隨時可以把她送進嘴裡,可 現在他無能為力,有時他想著兒子要生活也就認了,但他又不能接受這塊肥肉到 別人的嘴裡,他變得沉默,女人見他這樣,更無開心可言,現在向他訴說,他又 不耐煩,阿娟睡眠中摸索著兒子的小臉,又轉過身摸索著自己的越發豐滿的屁股, 體內的東西也不知在夢中丟過多少次,明天離開,阿娟每次從睡夢中驚心動魄之 後回到現實中都暗下決心,可到了第二天早晨望著丈夫的臉又不得不改變主意。 然而,阿娟後來還是離開了那個家,那是在C局長出了事以後的事,那個男人再 也按捺不住,先是對著阿娟發一通火,之後就對阿娟說,你還是走吧,我知道這 裡是留不住你的,如今社會就是這樣,再說我也不能太委屈你,出去好好找個男 人過日子,不要讓我的兒子今後恨你,那樣我的心情也許會更好些,你在這裡, 我的良心不安,只是我有個請求,我想把兒子留下來,我這個要來不算過分吧, 如果你答應,你就可以走了,家中什麼東西你隨便拿走,如果不同意把兒子給我, 我們就須去法院了,我不想那樣。男人很平靜地說完這些話,拿出一張擬好的紙, 後來阿娟便在那張紙上寫上自已的名字,第二天便搬回到父母身邊。
我不得不中斷每天都想著去理發這件事,把那個女人接回來,主要是我的吃 飯問題得不到解決。沒想到她故意為難我,說非得把那該死的長發剪掉,我不想 我的丈夫成為那些趕時髦的女孩子心中的一只兔子。天啦,如果這世界上還有責 任感,它還有價值嗎?我也早有此打算並為些奔波勞累。其實我知道那女孩子心 中也不一定就喜歡上你,她只是出於一種好奇心,被你的古怪吸引和迷惑,後來 她突然打住把我推出門,眉眉的眼睜得老大,還不快去?哪兒?發屋,先理發再 說。
離開那道門,我便想著如何處理我的頭發。把它全部搞光,絕不能打草驚蛇, 冬天買頂帽子就可以對付了,那只螞蟻也許正躺在頭發裡面睡覺呢。
途中我進了一家副食品店買了一個塑料袋。我找了一家門面很不起眼的發屋, 理發的是位從鄉村來的姑娘,不過可以看出,已經洗去了腿上的黃泥土,我一開 始就向她提出三點要求,一是動作必須迅速,二是頭發必須徹底消滅,三是所剃 頭發要及時放入我手中的塑料袋中。我擔心這樣她會覺得煩瑣,誰知她眼睛竟然 淌出水來,她是在笑,她開口說你這位大哥真逗,聽你說話就象聽黃洪說小品馬 記說相聲。我被她的笑臉逼迫著,沒辦法,我只好把陰暗的臉再陰暗一點,我毫 不含糊,我又重復一遍剛才那三點要求。這下她眼睛開始發直,兩手瑟瑟發抖, 嘴裡邊嘀哩咕嘟著,如同那只螞蟻的咀嚼聲,她說你肯定找錯了地方,好多發廊 是會幹那個,可我這裡不幹那個,讓我趕緊走,不然她就喊叫,路頭就是水上派 出所。現在我開始進一步表白,我又象站在老書記面前,一下變成了個白痴,我 說我是絕對的好人,說到好人兩個字我他媽肚皮都差點沒破,我還說自己保証老 老實實,如果不需要我的手幫助撐一下塑料袋我可以把它們放到背後,她問我是 不是想研究一下自己的頭發的,我點頭,問我果真能從頭發上研究出什麼東西比 如說人的命運,我點頭,她對我一下友好起來,語言的欺騙性真是不可估量,比 原子彈還大,我為什麼至今還不知道這個道理,電視廣播上的無窮盡的廣告,政 治家無恥的演說,明星們夸張自己都爬過高山,在山頂上與人勾搭如何驚心動魄, 她說曾經在某本雜志上見到過頭發的學問,她試圖想起那本雜志的名稱,可終於 沒想起來,臉一紅,罵了自己一句什麼,又笑起來,便很快給我刮起頭發來,我 只聽到從頭皮上傳來的沙沙聲,有一會兒,我把它想象成是那只紅螞蟻在逃竄, 我剛剛紮緊塑料袋口想走開,她便從那堆理發工具中找出一個小本本,讓我簽名, 我說自己不喜歡這樣到處招搖,她說名人也許都這樣,我說有的人是裝模作樣我 卻是真的你看我連一支筆都沒有,她從一個小化妝盒裡取出一支眉筆放進我的手 心,我在她有小本上邊簽字邊念著:惠特曼。這個名好奇怪喲,是你的別名吧! 我點點頭。
那個女人一見我這和尚頭,哧的一笑,一下抱緊我,把我的頭摟進懷裡,邊 摸索邊啃邊咬說,這也算是一種道歉嗎?我點頭。
螞蟻可能就在塑料袋裡,理發時,我似乎聽到那種奇怪聲,後來螞蟻在頭皮 裡亂竄,我非常激動,我把塑料袋拿回家,在臉盆裡倒滿開水,把頭發倒入盆中, 集中精力盯住臉盆四周,特別注意那邊緣部分。熱氣開始騰起,我的心在跳舞, 我想見到那只螞蟻很快地爬出來,而不希望看到它的屍體。然而好長時間也沒有 出來,我的心跳減弱,我甚至有點累,我想睡上一覺,可我還得去上班,我讓毛 頭替我看著,孩子非常聽話,整天盯著盆沿,一個星期過去了,仍然不見盆沿上 有螞蟻的蹤跡,也許早被開水燙傷或燙死在盆中,我不得不請上幾天假,把頭發 一根一根朝外撿,開始,孩子覺得好玩,也來幫我,撿著撿著就不想再撿了,我 就用獎勵的方式鼓舞他,因為一個人孤單地幹這件事比死還難受,我孩子每每撿 一段時間,就互相打鬧一陣,一段時間下來,毛頭成了我真正的朋友。頭發撿完 那天,仍不見那只螞蟻,希望消失,毛頭累垮了,整夜說夢話。也許是我當初疏 忽,螞蟻早趁機爬出了盆沿,我問孩子這段時間裡打盹沒有,回答說沒有,我知 道這句話是白問,孩子如果真的困乏不堪,偶爾打了個盹,他自己是不會覺察到 自己正在打盹的,我自己說不定也是這樣,如果孩子還沒有累到那步田地,打了 個盹,他因害怕也不會告訴我實話。盡管這樣我還是問了毛頭,他說自己記不得 了。頭發是一根一根向外撿的,螞蟻不可能被撿出盆外,要麼螞蟻根本就不在頭 發裡,真的躲藏在身體的別處。那麼那只螞蟻能呆在什麼地方呢?它就這樣失蹤 了嗎?我站到鏡子前,發現頭發已經新長出了寸余,下巴也堆滿了胡須。
C局長出事那天,我正在家中翻著書,我們局裡除了書記,其他幾位局長都 還年輕,B局長帶著女秘書到美國享受自由去了,C局長在家也不甘心,天天到 四樓的舞廳OK,局裡有一個女人,二年前從一個縣城招來的,此女還未進不惑, 有幾分姿色,而她的男人據說在某個縣城裡,是一個小老頭,年近古稀,聽說那 家伙是個怪人,五十歲還沒結婚,後來也不知怎麼的就找了一個鄉村姑娘,兩人 生活二十多年,生了兩個小孩,現大的也都工作了,小的在外地讀書,這女人自 從被聘來市裡也就和那男人分居兩地,據說他們早已經分居了,現在女的就住在 本市,男人一年也難得來兩次,C局長人才一表,兩人卡拉OK很投機,舞步也 走得若即若離,當今不是有句順口溜:男人跳的是三條腿,女人跳的是礦泉水。 果真是這樣,跳舞本來是高雅之事,是中產階層男女的平常娛樂活動,可不知怎 麼的,東西一到中國就會變味,與一件事聯起來想就會明白,說國內的好女孩一 到國外就變壞,國內的壞女孩到國外卻又變好了。只能說明我們中國人身上有一 層厚實的殼,兩人正熱乎著,不料東窗事發,起因於C局長的老婆,她來到局裡 和C鬧了一氣,事情就這樣傳開了,那個縣城裡的小老頭聞風而動,問C是想公 了還是私了,C政績還算不錯,當然不想就此斷自己的前面的陽光道,說還是私 了,那小老頭就讓他拿出五萬元,C無奈何只好照辦,但心裡很是不平,就對那 小老頭說,你這樣做也太那個了,聽她說你早就不行了,你們之間只不過是一場 戲,你又何必呢!其實你應當好好地謝謝我,是我幫了你的大忙,你說是不是? 我又不是那種貪污受賄的,你張嘴就是五萬,C當時不過是說了句氣話,眼睜睜 地看著別人象強盜一樣從自己手中搶去這筆巨額,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他的良心 實在讓他不平。誰知那小老頭本來就想來網他,身上揣著個微型錄音機,原本地 錄下了C的狂言。事情到此本該結束,沒想到這事又被C的那位精明的老婆發覺, 她心疼那筆錢財,就反過來伙同C計劃追回那筆錢,說這件事說不定是一個陷阱, 那個女人和那個小老頭親手設的,她對C說,你想想她說與那個小老頭分居多年, 她好好的為什麼跟你說這個?他說她們當初沒有什麼感情可言,還對你說打結婚 那時那男人就不太行,她說和你在一起才真正達到那個什麼,性高潮,這個詞我 還是頭一次聽說,可活脫脫兩個兒子掉下了下來,這是為什麼?C說這我怎麼知 道?你這個局長當了多年就沒有個腦袋?如果那個男人真是那樣,那麼那兩個小 子都是野種,那她不早就是一個壞女人,那麼這件事情一定是她在勾引你;如果 她說的是假話,那麼這肯定是她們的一個陰謀。聽說她的小兒子在外地讀書,很 要花費一筆錢。無論她在你面前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這件事情都不能怪你,你說 我說的是不是?C一拍腦門,現在我總算是明白了,我這個白痴。於是當天晚上 兩人在床上翻天覆地了一陣子,定好這事不能就此打住,女的便讓男的把事情的 經過寫出來召告眾人,讓眾人識破那女人的也是那個小老頭的陰謀,然後讓他們 把那筆錢交出來,要寫得具體詳盡讓人信服,特別是一些細節處,比如那女人開 始是如何與你勾搭,使用哪些高明的手段,以致於你這個老共產黨員失去控制就 鑽進了她的石榴裙,後來你們就在一起了,那女人還說什麼高潮,肯定是浪聲浪 氣,還有這種女人那方面肯定本領高強,懂的也多,哪象我們這些本份的一心只 想著自己的丈夫,有時我還心疼你呢!見你出那麼多汗,我就於心不忍,盡管我 有時還想多要一會,可我還是讓你停下,你說是不是?女人這一說立刻觸動了C 的靈感,他當天夜裡就伏案不眠,一氣呵成,C甚至打開自己密藏的足本《金瓶 梅》,把他們之間相似的情景如在辦公室在床上在公園的假山裡如何弄的,很是 形容了一番,第二天一早就送到路邊的打字社,還要求用電腦設計一個畫面,C 見那個家伙有點為難,把大腿一拍,說這絕不是販黃,如果有責任,是他一個人 的,順手丟下一張名片。兩天後,一本裝幀精美的小冊子散發到局裡人的手裡, 我那天沒有得到,因為我上班遲到了會,而得到的人又沒有聲張,我也沒有那個 心情。聽他們說比黃色小說還上癮,因為讀著讀著就出現局長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幹的畫面。這事的結局令C和他的老婆大為震驚,,縣城那個小老頭向紀委交了 錄音帶,紀委說你提供的情況很好,不過你已經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 對不起,老頭被捕。五萬元錢是勒索非法所得被依法沒收。市紀委找C談話,C 想收回那些小冊子可已經太晚了,C被開除黨籍,撤消一切行政職務,開除工作, 這時我正翻著那本法布爾的《昆虫記》,知道細蜂是殘忍的兇手。它弄清小青虫 神經構造,用神奇的毒針一刺,青虫便不死不活,接著在它身上下卵。小細腰蜂 出世就能吃到新鮮的肉。剛讀這幾句,我便毛骨聳立,對照書中的插圖,和我那 天玩的那只極相似,因為圖沒有著彩,所以無法確定,查了幾本書了沒有查到。 我滿心希望那是一只螞蟻而不要是那該死的細腰蜂。小時候也見過一種個頭特大 的黑螞蟻,還長著翅膀,但是未見過它們飛,不過起動卻相當的快,而我玩的那 只,似乎行動很遲緩,可能是就是細腰蜂了,也許當時它是飛進我的頭發裡的, 我的智力近來不是明顯下降了嗎?頭腦整天粘乎乎的,莫非是細腰蜂丟進去了一 窩蜂卵?
星期天,女人上街買菜。我又讓毛頭扒開頭發,找紅腫的瘤子小孔或疙瘩, 孩子自從那次和我合作過一次撿頭發,對一切遊戲幾乎都失去了興趣,不過迫於 我的權威,他還是在我的頭上找了半天,結果毫無發現。女人回來,問我們在幹 什麼,我說頭上痒,不知有沒有紅點或什麼的。她便也走過來動手幫著找,說根 本就什麼也沒有。
周一一上班,我便請假上醫院,B超,透視,腦電圖,腦血流圖,最後一無 所獲,經我再三請求,醫生答應給我拍了幾張X片,要我星期三來取片,那位醫 生問了我的工作單位和家庭住址以後,說你們公費醫療的人個個都喜歡和我們醫 生打交道,我朝他點了一下頭,我說你們的話比國家主席的話還重要,所以人人 都喜歡與醫生交朋友。
我把希望寄托於二天後,拍了那麼多片,如果再發現不了它,那也許真的什 麼也沒有,然而剛走出醫院,我又立即懷疑兩天後的希望,X片能拍出小如針尖 的蜂卵嗎?它即使存在,而且被拍了出來,醫生能否象對待腫瘤那樣,剛才那位 醫生的笑裡很有問題,他還以為我沒注意到這個,他那種對人不信任的態度真讓 我惡性。
下班的路上,我邊走邊安慰自己,如果真的是細腰蜂也許當天就飛走了,可 是冬天那個星期日早晨,我終究沒見到它飛動呀,當時我眼睛裡邊累出了淚花, 想象怎麼能代替現實呢?再說,是不是細腰蜂還難說呢!那天我可沒見它有什麼 翅膀,也許就是只螞蟻,一只紅螞蟻,要是它比細腰蜂更兇殘呢?它到底哪去了?
第二天晚上,那個女人向我提出了又一個問題,問我為什麼要去醫院,我說 她怎麼知道,她說醫院讓她去了一趟。我說是不是有結果了?她說你感覺怎麼樣? 我說什麼怎麼樣?她說醫生讓她帶你去神經病院檢查。我說去他媽的狗屁醫院。
第三天我對讓那個女人去醫院把片子取一下,我實在不想再到那地方去了。 她說莫非你真有問題,哪有什麼片子,他們那天是跟你玩的,他們說實在拿你沒 辦法,就只好跟你玩了那個小遊戲,他們害怕你會在那地方大鬧,說你當時的眼 神告訴他們你很可能會毀滅那些儀器。
好長時間沒聽到那種聲音,我也沒有擔心小細腰蜂會不會吃掉我的肉,我幾 乎忘掉這件事。自從我有一次膽怯地走到鏡子前,發現我的頭部肌肉越發的豐滿, 頸項幾乎大了兩半圈,腮幫下拉,連眼角的皮肉也鮮艷起來,我對著鏡子一笑, 如盛開的花,鏡中我便得意,笑話以前的日子。
阿娟後來找過我,我想給她點安慰,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處開始。我只好聽她 講,她在我面前說的很少,可我還是聽出點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抓到,我似乎 感覺出阿娟的苦惱集中在性方面,我讓她最好還是先尋一處房子,然後象廣東那 些單身女人那樣,學會與男人接觸,必須學會,我說,目前你的狀況是單方面的 依靠一些好心人,這樣不行,你應該把這作為一次人生的轉折,走出那座圍城, 到外面吸幾口新鮮的空氣,而現在你和你的父母兄弟共住一處,在那些想沖向你 的男人面前堵上一面牆,如果你的父母親是那一派人,那情況更壞,男人不敢上 門,另一部分男人想沖向你又沖不過去,我知道你活得很苦。那段時間裡,我們 的話題大多是這些。
夜間毛頭要撒尿,恰好停電,這是個意外,近幾年來城裡很少停電,我尋找 火柴,不知被扔在哪個角落,家中到底有沒有那東西還很難說,好象好長時間我 們既沒有買它更沒人用它,我們拋棄了人類最初的一些件東西,現在我們開始慌 亂,櫥櫃玻璃劇烈晃動,玩具轟轟烈烈爭相倒下,有好多東西還是剛結婚那時從 外地帶回來的紀念品,多年來我們一直視而不見又視若珍寶,女人嚷著讓我輕點, 我便把手伸在前面老遠探測著,其實我是擔心腦袋撞碎玻璃而不是對方撞碎我的 腦袋,我正覺著奇怪,腳下突然冒出個東西,我重重栽在牆壁上,牆壁一片粉紅, 地板上如同鬧市,剛才我踢翻了毛頭的玩具箱,玩具恢復了秩序,我的腦袋裡稍 稍明白,我竄到床邊,打了毛頭三個響亮的巴掌,我問他為什麼趁停電這時屋裡 邊黑古窿洞的卻拼命喊叫要撒尿,還把玩具箱放在地板上,毛頭立刻鬼樣叫,還 問我箱子不放在地上放在那裡,我正在氣頭上,又是一掌,教訓他為什麼膽敢把 那東西亂扔還隨便這樣問他的老子,那小子更能反嘴說他根本就沒動那箱子,屋 裡早堆滿東西這都怪我。沒有亮光,弄不明白他是不是在撒謊,妻子突然爬起來, 抱起兒子摸索著出了房門,她回來連打兩個噴嚏,責備我為什麼自己不小心還問 孩子的箱子怎麼放一個大男人怎麼陡然就變成了這樣,她問我玩具該放在什麼地 方,我這才恍然而悟,房間裡的東西是多了點,盡管二十來平方,剛剛結婚那時, 似乎空空盪盪的,幾件老式家具孤零零地呆在地板的四周,為了不讓房間過於單 調,當初那個女人剪了好多箔紙花吊在天花板上,近來硬把家具改頭換面,又把 商店的音響搬運回來,冰箱換成了三百CC的,昨天還昏頭昏腦把吸塵器搬來家, 算計一下地板面積,不會有一個平方。毛頭的玩具箱原來是放在床底下,後來被 無數個包裝箱佔據了,有些東西本來可以扔掉或送進收購站,想到以後可能用著, 比如買來的東西有一天壞了要送到維修部修,有的還要送到廠家去修,連個箱子 都沒有誰還相信你,如今假貨滿天,東西特肯壞,箱子只好發落到床下,那裡便 成了紙箱王國,吸塵器剛買回來,才發覺四平方的地面實在用不上,它的任務首 先是學著青蛙冬眠,我把它安插在那個王國中,毛頭的玩具箱被擠了出來,我安 慰孩子,讓他別再學驢叫。天下還有老子的錯,妻說著便把毛頭緊摟在懷裡,我 說老子錯了又怎麼樣?國家主席還有錯呢,她便不再吭氣,我頓時也如泄了氣
的皮球。
女人後來不理我,即使我做錯什麼,她也只是在暗中木木的,最多也只是在 嘴裡吐露兩個字:混球。奇怪的是我每到一處,便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有一次 我還聽女人在家中告訴A女說肯定有什麼毛病,那個混球。我知道那是在說我, 背裡能聽到別人評論自己真是難得。聽說一個部長退休那天,人們為他開了一個 歡送別離會,大家為開這個會議各人都提前準備好自己的發言,他知道了這件事, 很受感動,那天,他提前來到辦公室,在桌子的抽屜裡放上自己剛剛買來和微型 錄音機,他與同志們在部裡幹了這幾十年,天天聽著同事的聲音,他打算在自己 的晚年,用這些話語來勾起對往日生活的回憶,他隨便聽聽誰的聲音,都會回想 起那位同志的笑臉,都會想起他們之間的友誼,後來會議開始了,大家都用他從 來想都不敢想的話語來評論他,有那麼一忽兒,他竟然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是 不是因為太緊張了出現了短暫的神經錯位,後來他果真耳朵裡只有一片嗡嗡聲, 如同蚊子在空中飛舞,因為那聲音的頻率越來越趨於相同,以致於後來他的耳朵 連誰和誰的聲音都再無法分清,他幹脆閉上眼睛,他想自己這一輩子真是沒白幹, 抽屜中那小玩意就是他聰明才智,此時,他可以聽到磁帶經過磁頭時發出的那種 沙沙聲,那沙沙聲又轉化成人們的聲音,他被聲音包圍著,一時間榮譽和勛章從 四面八方向他湧來,幾乎把他推倒,他幸福,從未有過的幸福……他就帶著這樣 一種甜蜜的感覺離開了辦公室,他走到半路,忽然想起那個小玩意還呆在桌肚裡, 他連忙往回趕,路上他幾次想放棄那小東西,他擔心同事會議論這件事,在未經 同意的情況下錄音,在法律上是非法的,然而又一想,反正自己都退了,雖同處 一個城市今後也實難相見,那些話語對他來說是珍貴的,這樣想他便硬著頭皮轉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剛踏進門就先朝大家笑一笑,並連忙解釋說自己回來是取 個東西,說著就從抽屜裡摸索出那個小玩意來,屋裡的人見那小東西,個個臉如 同嚴霜下的花朵,他們驚奇地問:老李,你這是想幹什麼?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告 訴了大家,沒想到大家點頭之後又連連搖頭,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我剛把耳朵 貼在門上,她們的聲音陡然中止。我走進屋,見她倆在繞毛線,後來A女就走了。 從此,我的生活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問題,我除了想那只該死的螞蟻就是想自己的 毛病,這樣,我發現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原來,低著頭走路有一種奇大無比的 樂趣,這個發現來得有點突然,讓人不敢相信成功原來並非全都來自勤奮,那天 我的頭正疼得厲害,我低頭數路上方正的石塊,這一數我就發現了馬路上原來有 好多東西,比如水泥板之間的縫隙裡有好多小草在頑固地生長,柏油路上的瀝青 如同人們臉上的腫瘤,有的簡直就是米開朗基羅手下的肌肉。我的生活開始變得 有些滋味。
一天,晚飯桌上,毛頭把眼睛直直地對著我,好半天,他囁囁著好象是想說 些什麼,兒子,你想對我說點什麼嗎?我便給了他一點勇氣。爸,你怎麼成了這 樣?矮了一大截。我說那是因為你長高了。沒想到兒子卻忽然嘻笑起來,爸,你 吃飯姿勢特別是喝湯真逗。兒子還把左臂吃力地架在桌沿的邊上,下巴則拱在桌 面,嘴唇上伸至碗沿,右手顫抖著慢慢伸向近處的那盤菜。
孩子頭上突然冒起一陣青煙,不許胡鬧,他正在發福呢!
飯後,我急切想照一下鏡子,看自己到底有多福。我這才發現我家的鏡子早 被誰動過了,掛高了許多,我拿來板凳站著,這時鏡子裡出現一個仙人球,我的 頭伸前了好多,脊背高高弓起,如同一只負重的甲虫。一切現象表明,兒子是對 的,我並非什麼發福,相反,我正一天天萎縮,“螟蛉有子果贏負之”,也許, 我身上早已有了幼稚的小蜂,不久我的身體將成為這些幼虫所食,我見過暴風雨 來臨前成群的螞蟻匆忙朝洞口運貨物的情景。
那天晚飯後,我感覺恍恍惚惚,焦灼不寧,便獨自走上通往郊外的土路。我 來到曠野,大自然萬籟俱寂,這時我聽到肩胛骨發出格格的響,體內有一種轟鳴 聲。開始我還以為是風吹路邊的花草樹木聲,不遠處的山崗不時傳來陣陣鬆濤。 突然,天空烏雲翻滾,山中刮過一陣風,我的頭發被高高拋起,在空中飄揚,身 後有幾個慵懶的女子,她們一個個頭上都戴著野草野花編的帽子,有幾個還在上 面系上五彩的飄帶,那些絲帶在她們的頭上蛇一樣遊離,她們邊走邊笑邊鬧,還 不時地朝著我這邊指指點點,我知道她們是在談論我,說我的壞話,我心裡激動 不已。頭頂上出現一架巨型飛機,那機翼如同海上的巨帆,紅紅的,遮沒了西邊 的半個天空,在陰暗的天空插上一面大大的旗幟,鮮紅鮮紅的,這時空氣流動起 來,我的身體處在氣流漩渦的中心,輕飄飄的,如同被風幹的某片樹葉或一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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