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園子﹒
過去的雪花膏
三四十年代,城市的街頭到處都能看見雅霜的廣告。雅霜是中國最早有規模 生產的化妝品之一,俗稱“雪花膏”,產地上海,並由上海“大陸藥房”總經銷。 舊日的廣告上,印著當時的當紅明星白楊,甜心一般的笑容,胸前一束鮮花,那 扮相讓當時的女人心向往之。廣告上說它是“最為愛美仕女之妝台良伴”。護膚品牌還有鐵盒裝的百雀靈和紅梅,雅霜已經算奢侈品了。但如果把蚌殼 油也算進去的話,品種就多了一樣。那時,精打細算的女人會把用完的雅霜瓶子 留到第二年冬天,到百貨公司去買分零的雪花膏,這樣就有了雅霜長用不竭的感 覺。然而雪花膏這玩藝兒香氣襲人,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驚弓之鳥的人們比較脆 弱,對這類香氣沒有抵抗能力,誰擦了它誰就會變成資產階級。(按此邏輯,如 果資本的積累可以靠擦擦雪花膏就能完成的話,那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那 我寧可一天往臉上擦兩桶,香背氣了都心甘)而一個人只要有了資產階級的嫌疑, 就有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的危險。所以那時的雪花膏盡管很便宜,也沒幾人 敢把它塗在臉上香噴噴地走出門去。
那只是護膚品,而香粉之類的美容用品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是,膽大的女子,也會偶爾將嬰兒痱子粉拍在面頰上,再住顴骨上擦一點 已經不香的胭脂。照照鏡子,穿著時髦的綠軍裝,怯怯地走出門去,但招來刺人 的目光,便生出千夫所指的恐慌。女子趕緊逃回家,舀一盆清水,洗淨痱子粉, 素著一張臉出門,心裡方踏實了。
一段時間裡,西哈努克親王和他的夫人頻頻上鏡。那個法蘭西女人柬埔寨王 後,總是濃妝艷抹嘴唇塗得緋紅。模仿她的女孩,便在百貨公司發現了一種叫“ 面友”的東西,它比後來的雅芳牌粉底霜更粗劣,更抹不開。傳統審美觀說,“ 一白遮七醜”,所以黃皮膚的女孩有了它就等於擁有了一張白臉。胭脂是不敢拿 來在臉上調弄的,它只能藏在女孩的小抽屜裡,偶爾拿出來把玩,和躲在屋裡和 小姐妹一起在眉心點一顆朱砂痣。因為,一張人工白臉就已經很小資情調了,再 增加一點紅顏色,就有放盪之嫌。而僅有“面友”那單調的白,是鎮不住物質匱 乏帶來的一臉菜色的。那東西在眉毛周圍和鬢角那地方就頑固地翻出一些藍來, 愛美的女人並不自知,昂著一張蒼白泛青的臉走上街去,卻讓人以為是一砵面粉 扣在了臉皮上。
不過,還是有人為塗脂抹粉找到了正當理由--當她們要到舞台上去唱歌跳 舞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時候,無論她們往臉上堆好多顏色人們都是可以接受的。然 而,人們往往發現,舞台上的女孩兒們,不知是因為心太切還是手太生,那些粗 劣的粉底,濃重的油彩灰一樣刮在臉上,反倒遮蔽了她們亮麗的青春。當她們在 台上高唱“東風吹,戰鼓擂”的時候,那正兒八經的宣傳活動倒像是一場莊嚴的 假面舞會了。
後來,“四人幫”被審判了,“紫嫣紅”這樣的詞才合法化了。百貨公司 的櫃台裡,又擺出了上海日化廠生產老牌子“四合一”增白粉。那是一種裝在紙 盒子裡的粉末,那盒子比香煙盒略小。不諳化妝術的女子要上街了,就拿兩根指 頭撮一點粉末放於手心,滴兩點水珠兒打濕,兩手往臉上仔細搓揉,再勾下頭掬 一捧清水洗淨。女子猛一抬頭,那張被漂得慘白的臉,也是可以將人嚇一踉蹌的。
又過了兩年,愛美心切的女人們,開始把各種顏色往臉上堆積。她們在採光 不好的老房子裡,就著暗淡的晨曦把一張年輕的臉蛋搞得七暈八素。嚇人的白臉 是沒有了,卻來了太多的胭脂,太黑的眼圈,看上去個個都青紅紫綠仿佛昨晚被 丈夫痛打了一頓。其實,她們的丈夫在面對她們臉上的花顏色時,根本不敢說半 個“不”字。
然後,護膚品美容化妝品就千軍萬馬攻打開放的市場來了。盡管老而又老的 品牌如龐氏,如屈臣氏都在市場上佔有了份額,而雅霜卻被人徹底遺忘了。化妝 品櫃台總是放在商場最顯歸的地方,百貨公司已經被叫做“廣場”或“大都會” 了,美容院遍街都是,那些當年用過痱子粉和四合一的女人,現在正在用黃瓜敷 面用中藥換膚。而“雪花膏”這樣的詞,也就成為陳跡了。
現在,美容雜志正在振臂高呼:素面新時代!女人們在經因了慘白臉、大紅 腮和青紫眼圈艱苦歷程之後,在聽說了武俠小說“無招勝有招”這句精典明言之 後,終於明白,化妝的最高境界竟是:塗抹了各種各樣的顏色卻讓你看不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