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位育﹒
討 債 鬼
一、沒有二話說，就像深度近視眼的人必得配戴近視眼鏡或隱形鏡片什麼的，我 毫不困難地取到討債鬼這項獨到的職業（說自己是人家的眼鏡真是好舒服的事）。
不過，如果聽到相貌堂堂的董事長說明這是專業性的工作，需要專業性的智 慧與尊嚴，那並非對於我的工作品格耳提面命，那是公開表揚我的組長－－成則 先生。
成則先生的格言是要培養如抹開鏡霧的意志力，軟弱的討債不如聽一首不要 臉的流行歌曲，誰唱的都可以。（好冗長的說法，還真不流暢。）
值得慶幸的是，小組成員聆聽格言時不必立正，這是公司福利法的規定。
格言首度進駐心中是面試的那一天。公司的柚木面試桌很長，桌上擺了七罐 易開罐果汁。這總共有八只腳的桌子令人聯想不受大家歡迎的蜘蛛先生。四面牆 壁懸有身著戎裝的希特勒相片，希特勒好像不太滿意地瞪著我。
面試委員共有七名男女，七個人坐七張椅子用七支麥克風面試一個心理武裝 的大人實在浪費公帑。這令我不得不懷疑公司討債的效率，我因此起了是否走入 電視公司攝影棚的錯覺，一眼望去，大家正汗流浹背拍著大家族淪亡史的戲碼。
居中坐著一名神氣男子戴著墨鏡，中分的頭發抹了相當厚重的發油，所以頭 發一脈一脈理得很清楚，像是有些存心表現出來似的。室內光線如此充足，但鼻 樑上大大方方架了把大墨鏡也是奇怪，況且鏡架不是如羅大佑或史提夫﹒汪德秀 氣的款式，是湯姆﹒克魯斯《捍衛戰士》的雷朋眼鏡（那鏡片會說“大家都知道 我是英雄”之類的話語）。老實說，我有些不悅，我看到那墨鏡就如同看到正四 散奔飛的蝙蝠。
坐在七人面前久了，臀部的底處不免熱痒難熬，我右手下意識伸出摸了摸褲 襠。
“你是不是長尾巴了？”戴墨鏡的把桌上的果汁往口中倒下，果汁快速流過 喉管的聲音清楚可聞－－喉嚨到了，食道到了，胃到了，大腸到了，各位旅客，膀 胱終點站到了，請安靜順序下車，千萬不要遺忘各位的行李。我所聽到的就是這 樣。然後他露出牙齦肥厚的牙齒。
“真傷腦筋哩！”我把摸褲襠的手向他努力揮舞。
其他在座的委員也陸續問了許多無關緊要卻稍嫌魯莽的問題，譬如如何判斷 討小債討大債的情勢和方法，或是使用哪幾只手指比較具有討債的威力。因為事 先辛苦研讀坊間所出第一流討債大全之類的參考書籍，也開過夜車溫習為數頗豐 的模擬試題，所以，委員們的詢問眼光就不過是在監督我洗澡一般，沒什麼讓人 佩服的。
“你是否看過討債的錄影帶？”討厭的墨鏡又發問了。他俯下臉微笑，中分 的頭發仍整齊的站在頭頂上，這回他手放棄了果汁罐，一支筆在指間熟練地轉著。
“是的！”由於頭腦深處的引擎尚未加溫，我不想反駁。
厚牙齦又再度露出，他滿意地點點頭，雙掌交疊很隨意地撐在後腦勺，身子 晃呀晃的。我心想那腦後的智慧未必撐得出來，皮毛下的脂肪倒可能會不小心流 了一地。
應考時間拖得滿長的，大概要我見識討債鬼的體力。有一關是依樣畫葫蘆， 牆上打出一張張清楚明白的幻燈片，裡面有幾位資深師父施展各式討債工夫，有 一名女委員命我在幾秒內依樣打出來。真是毫無辦法理解的規定。我腦海立刻打 印出那一年投考大學戲劇系的術科測驗，示范老師刀劍在手就是漂亮的花，我看 得口渴，於是一面專心念著冰咖啡一面倉皇比出好幾個花瓣凋零的大刀花。
下一關是選題表演。主題是我被無聊的人提住了衣領要扔出門，我呸的兩聲 就噗坐地兩手往人家的小脛骨砍去。很明白的，這一題的我是屢討債不行的倒 楣鬼，沒有話說，公司上下的人都要躲我，一切得靠自己賣力翻身。這是內心戲， 難演。我心內樹一塊碑，碑面寫著“墨鏡使的鬼”，所以我超出規定呸了八聲， 成績被扣了五分之多。
最後一關是唱歌。
“又不是甄選歌星。”腦中一面翻找各國人種唱的各式錄音帶，嘴裡盡量選 些不太客氣的詞匯來招架。
“我們的人要很能熟悉團康活動，對公司的休假旅遊才有助益。”又是墨鏡 的開口。他臉向左右探了探，所有的委員都微笑點頭，然後他又說了：
“要培養如抹開鏡霧的意志力，軟弱的討債不如聽一首不要臉的流行歌曲， 誰唱的都可以。”
“什麼？”我說。
誰唱？除了我還會是誰？
二、
－－打擾閣下，非常抱歉，這是我們也無能為力解決的情況，這種困境，証 諸歷史歷歷可數。閣下所欠陳小冬先生的債務尾款有三百六十六萬零三百二十六 元之數。這數目字令人悲傷而且惡心，會讓人反問為何社會道德沒落至此，人心 拚命墮落不再向上提升，美好的國度已然悉數崩潰。所以，為了人類的生存，我 們卑微地向您呈報，請於收聽錄音帶後一星期內迅速解決債務，以期恢復人類善 良本質以及英雄氣度。錢財如風人如花草，請善自珍重。同時，鑒於健康的理由， 請閣下立即放棄進食面包機中的焦黑面包，並除去閑時摳腳皮並放鼻下聞的壞習 慣，勤奮而有毅力地與閣下自身的債務努力奮鬥吧！向社會不公的勢力宣戰，成 為正義旗幟下優良的勇士。否則，我們將成為你的噩夢，一股強勢的討債力量將 出現在你吃飯的碗作愛的體溫洗澡的泡沫廁所的衛生紙中，然後，隨意搜刮你的 腿毛，攫走你的陰毛，甚至剪下你賴以維生的生殖器官。茲事體大，務祈千思萬 想，人生需要高瞻遠矚。我們不軟弱，要知道，軟弱的討債不如聽一首不要臉的 流行歌曲，誰唱的都可以。
另外，錄音帶聽完會自動銷毀。報警請便。
希特勒討債鬼
股份無限公司 敬上
三、
炎夏一到，所有的蒼蠅蜘蛛壁虎等老鄉都外出散心運動了。那高溫的太陽簡 直背叛了我們毛細孔允許的體溫，所以，我會衷心盼望一輩子藏身在備有強大空 調的房間之中，整個人伏在張有大片涼席的大水床上，而離手最近的圓桌放有一 砵令人驚喜的冰鎮酸梅湯，我可一面細數砵上清冷的水珠，一面做著和美女胸膛 貼胸膛的美夢。
現實中的美女我可沒興致。美女通常體溫過高，一抱下去連頭發都會冒煙燃 燒起來。我的人生可不是為了灰燼而活的。
我陪著成則先生坐在一間超強空調的客廳之中。（第一印象很好。）上峰規 定我的任務是隨時支援各式強勢表情。可是，一碰到冷氣，我的心臟也會笑起來， 在冷氣房睡眠是指時可待的。要一瞬間把所有狠話聚在舌端眼眸之中可有些勉為 其難。說是如此，我卻讚成百分之百忠於工作。
女主人的手段倒滿利落從容的，沏過茶後，也不管客廳正醞釀什麼需要，也 不管有人正提著通體黝黑的烏茲槍盯著她，老呆在廚房弄些香的東西，那香味很 聰明的把我和成則先生的深色西裝包圍住了。
“先吃便飯再談吧。”身為董事長的男主人自衣袋拿出眼鏡布揩了揩眼鏡。
冷氣機馬達的聲音轉得非常響，好像是跑累了又不得休息的啜泣聲，整個空 氣像受撫的女人奶頭膨脹起來。
成則先生突然推椅起身，啪啪地，連連批了主人好幾記大巴掌。打巴掌的手 好像愉快的跳舞著，越批越勤快。巴掌的聲音好像告訴大家屁屁……一直傳到很 遠很遠的角落，深入了好幾家唱片的凹槽之中。廚房炒菜的聲音暫頓了幾秒，令 人佩服的，馬上又恢復爆炒的聲音。我告訴另一位夥伴，我想到了母親，然後肚 子開始有了飢餓的感覺。我眼光偶然轉到橡木矮櫃上的魚缸，有一條吃垃圾的魚 正趴在玻璃壁上看我。那樣子像是有一些年紀了。
大概練過工夫吧！成則先生一眨眼又回了座，神色自若，喉嚨也沒有發出氣 喘的聲音。他臉一偏，附在我耳邊說了一些略有口臭的話語：
“該你說話。”
“唔！這和上峰交付的任務不同。”抓抓褲襠，我小心地回話。
“我就是上峰，這裡。”他的聲音很輕。
我到底能做什麼？望著嘴角淌血眼尾滴淚的肥胖主人。用高血壓檢查報告唬 他？
“你有兒子女兒吧！”
他點點頭。（成則先生瞇起眼睛。）
“幾歲了？”
他不作聲。（成則先生咧起嘴。）
“他們一百公尺跑幾秒？”
他翻起眼白瞪我。（成則先生由衣袋掏出口香糖扔入嘴中。）
“他們還孝順吧！常出意外嗎？”
他的嘴角有些抽搐，挺難看的。那麼厚的嘴唇抖動的速度居然可以生風。 （成則先生把口香糖吐出，丟在字紙簍中。）
沒別的本事，我說話的姿勢可以放低至塵泥那般地步，別人稱這為客氣，除 此之外，如果工作上的需要，替人掏煙點煙的動作我也老到。我偏臉監視著垃圾 魚，它好像忍不住要笑，那張魚臉看來像四處討打一般。我臉貼著成則先生的耳 朵說話。
“他沒什麼話說。”
空氣中有什麼東西抓著成則先生的眉毛和嘴角往上抬，勉強可稱之為笑。他 手往額上抓了抓。
“他大概不是周到的人。”
“那當然嘍，否則怎麼會欠陳小冬先生三百六十六萬零三百二十三元……”
“哪裡？是兩百萬多一點。”猶豫了一下，男主人大概下決心稍微回了話， 語音才落，又急急用手護著污腫的雙頰。一只豬跑過我內心深處。
“我也記得是兩百萬。”我以食指在成則先生的手掌中比劃一只豬。但，隨 即見那尾垃圾魚笑得有些放肆而且不懷好意，我當下自桌上撿起大理石煙灰缸使 力扔向魚缸。魚缸像炸彈開花一般瞬間爆破。缸中所有魚類都來不及收拾行李就 順水和碎玻璃摔躺在地磚上。眼上大概還流了不少眼淚。有些不識相的魚類還直 嚷著野蠻無知的人類。
“你真沒底，除了抽成三分之一，多出的算傭金帳上。”成則先生慢條斯理 地戴上雷朋眼鏡。
垃圾魚仍攀在一塊碎玻璃上，年紀雖大，堅強的毅力卻令人敬佩。冷氣機轟 轟的聲音好像說滾。我有一種如吃到肥厚雞皮的嘔心感在體內快速生長，喉間陡 然生出喝水的欲望。我搔搔褲襠往廚房行去。
這家廚房忘了裝冷氣，有錢人家的口袋的確縫的很窄。我邊揮著手上的汗水 邊咕嚕喝著冰水。奇怪的是，我想找機會把女主人手上的鍋鏟借過來（當然要有 禮貌），不過是翻弄一下香噴噴的菜肴罷了。沒什麼理由，就像愛喝鮮奶一樣簡 單。
四、
時針走了二十四圈乘以三百六十五再乘以十次。（這樣的說法好像有點卓別 林。這是我自己認為的。）
我在忠孝東路一家上等牛排館享用豐盛午餐，毋須人陪，我一個人安靜思索 用餐的理由。隨著卓別林電影的刺激，我唇上也留了一小卷胡子。說小卷是因為 才燙過胡子。
報上有專文介紹這家牛排館的師傅遠自法國巴黎而來。來自花都的人的拿手 菜神戶牛排可以讓你想到美妙溫暖的性經驗。真怪，法國師傅搞日本牛排。最令 人刻骨銘心的是調味的醬汁根本就仿佛是自牛肉肌理生出來一般。
在每星期天習慣的時刻，我都會坐在習慣的位上點習慣風味的牛排。具有深 厚古典文學音樂藝術教養的侍者將所有附餐一一排上桌面。附餐中的沙拉由客人 抽卡片決定。今天我抽到的是熏雞片生蛋沙拉，這真是快樂的一刻。
如果耐心等候而體內鬧鐘不作響的話，晚上六時三十分左右，保証會有一位 長相姣好標致的年輕女歌手出現台上接受觀眾熱情點唱。年輕女歌手身著綴亮片 粉橘紗低胸晚禮服，聳著小雛雞一般的胸部向大家點頭示意。大約先輕快唱幾首 這周古典歌劇排行榜前十名的歌曲，表情唱得似不經心，可是唱腔味道卻唱到客 人的耳朵深處，然後在大家心底歇息，然後大家拚命拍掌掏小費。
手肘抬起，我以不鏽鋼刀刃輕快切割五分熟帶血的神戶牛排，撇開雞生蛋蛋 生雞的俗念，一意欣賞美女販賣歌喉，立刻有了祖父輩那種含飴弄孫的心情。其 實我昨天才唱過三十歲的生日快樂歌。
牛排館的生菜極為新鮮，幾乎都可以看到菜虫家庭在葉片上面共敘天倫之樂 的痕跡。
牛排館的菜單上寫著－－我們的菜就是歷史。歷史告訴我，十年前進入女主 人所在的廚房後，我一直保有吃好菜的高度食欲。當然，那不用作卡片來記錄過 程。
每一次的討債行動我們都會事先錄影起來，人手拷貝一卷，只是大家的臉孔 都用特殊效果細心洗掉了。因此，錄影帶弄不清我食欲的程度。
真是令人哀悼的食欲。
“你為什麼都不透露自己的職業？”
唱歌的女孩纖手玩弄我的卷胡子。她雪白的胸部令我產生切割而下的欲望， 而卷長的睫毛拚命搔著我的耳朵。
“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雙眼合起，女孩身一翻就上了我身子。
這真糟糕，閉上眼卻聽不出自己的性欲在哪？也許該先做做定期的健康檢查。 我不該信任十年前的醫生說：
“你很健康，只不過蛀了幾顆牙罷了！”
“對不起，我不該過問你的事。”
女孩的粉臉俯貼我的胸膛。毫無疑問地，又要玩上一段數心跳的遊戲。心跳 速度較慢者要付錢。我是裝不來快速心跳的。
再沒有多少日子，女孩歌唱得可以出人頭地了。但是，胡鬧的性子使她又像 百貨玩具批發商廉售的絨毛熊。是真的，而且她全身的體毛很茂盛，是一片原始 地。我對她說那是青康藏高原，不可隨處旅行的。
“我沒有性欲怎麼辦？”
“抱歉，我很傷腦筋，因為不知如何幫忙？”她說得幾乎要落淚了。很善良 又可憐的小女孩。
連性欲都沒，這地方還能住人嗎？我腦海浮沉著急忙搬家的船只。高張帆布 的那種，船櫃放滿了易開罐果汁。
五、
沒有二話說，就像深度近視的人必得配戴近視眼鏡或隱形眼鏡片什麼的，我 毫不遲疑地擔任公司新進人員招考的主考官。
我的格言是，要把討債當復仇來看。
（選自《食妻時代》，麥田：台北，１９９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