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位育﹒
愚 公 移 山
好了,已和這個善良男人大約唱和了一個小時之後,彼此眼對眼地沉默了三 分鐘,然後呢,我皺著鼻笑說:“噯,相親話題好像用光了,得再動腦筋制造了。 ”見這男人微微沈眉臉麻,又突然咬出一句話來:“呃!你有點失禮了吧!”我 本想輕鬆回話說:“當然,可是,你我互看對方相片就鬥膽迎合相親,台北善男 信女眾多來去,長得又挺像,不小心就認錯了。然而這男人的眉眼都快垮成稀泥 堆了,規模不小的眼鏡壓著鼻樑,臉就看來像青蛙打盹兒,算了,我得把笑話吞 肚,再想方法孵出皆大歡喜的話題吧!可是,我內心的嘀咕老像玉米爆花作響: “哎,幹脆玩一二三木頭人好了,那我可就溜之大吉了。”那我要如何一二三玩好相親生活?三十五歲生日那天外界風調雨順,可我頭 卻疼如餓虫吸食腦漿一般,擾得我伏偃被窩還噩夢了整日,連朋友殷勤來賀的生 日快樂電話都勞母親稱謝打發了。次日大早,我睜只眼閉只眼刷牙之時,母親突 在鏡內現臉說:“再不結婚,生理毛病會大舉侵犯喲!”唔!我嘟嘴呸了一口牙 膏白沫之後,才向鏡中母親露出微暴的白牙(家族基因)說:“我不想咬住男人 不放,又不會幹犯天條呀!”怪不好意思的,我從未向母親奉獻我的寡小戀史-- 我曾和三個男人甜甜的接吻。所以說,我並不會視己如旗布而升上情感桿頂,一 則迎風招展舞動,一則俯瞥底下眾男人曰:“爭氣的話,一個個爬上來呀!”不 過,這三個略識之無文化的男人名字和電話並未扔入記憶的流沙之中,我甚至還 留它們在通訊錄上發呆哪!昔日,我們彼此不曾說過什麼甜美的誓言,通常只是 “你覺得我尚有一點品味吧!”、“有時,我夢到你了”之類的零食話題,所以, 如今,有時不免翻見他們的名字,也不會眼燙舌燒。也並非完全若無其事,我偶 爾會想起第二個男人,因為他會玩一些笑話來逗我的趣,他老說愛看我的笑窩。 這式美麗咒語初次飄入耳朵,我心土內是有一些愛苗蠢蠢欲長,便應他要求鄭重 相吻了幾分鐘。耳聞第二次,我也真的眉飛色舞,放心地讓他咬咬我的耳垂過癮, 我也微暈了幾秒鐘。第三次又聽,我覺得像老父呵哄乏人問津的老女兒一般無聊, 不小心就打了呵欠,只是,禮貌的淺吻仍給了他。三個男人投懷送抱就只是像三 位客人登門拜訪,我並沒有把他們視為塞牙縫的話題,也是不想讓母親耳熟之後, 再拈香轉報給天上雲遊的父親知道。先父……父親,是的,他於我大二時纏綿病 榻,我大三時,他並未留下什麼響叮當的遺言,就一陣清風似的飛回天上的雲間 玩耍。當父親嗓門還轟隆作響之時,也曾捏著我的短耳垂(也是家族基因)笑說: “娃娃!將來的對象最好是你爸爸這一脈的,安全可靠。”嗯!父親要為我繪出 良人的素描嗎?彼時,年輕的我正為史恩康納萊的00七先生心跳不已,很希望 找盞油燈擦著擦著,00七先生就出現了,一口蘇格蘭腔的英語說:“我是佔姆 士邦。”有了00七在上,當然嫌棄安全可靠至上有如塑膠制品的無聊男人。然 而,我還是陪小心的說:“我比較喜歡胡子刮不幹淨的男生。”父親發病前一個 月,依舊調笑我說已是大學妞了,應該認真喜歡懂得刮清胡子的男朋友,那麼, 就以父親的模樣來訂作吧!當時,我真的應該舉手向父親說“ㄧㄡ\”吧。父親 病革而神志出竅之時,我常常按摩他那日益為病菌消化的肉軀,有時,我會以梳 子為他順了順後腦勺翹起如同投了降的殘發,或將他的眉毛以拇指捺平,那昏沈 病中的父親看起來就不像時時打盹的老人家。而他微微在眼下投出陰影的睫毛長 短不齊又結眼屎,我也以濕棉輕輕沾洗。據父親神氣的說,他以前最受人垂青的 就是濃眉長睫,許多好女生都想攀上來玩耍呢!女孩們順便觀察父親的眼瞳中意 了哪家女孩?(我母親嘍!)如今,浮腫的眼皮已包住了父親親密的眼神了。嗯! 我嘆了口氣,手指在父親的左右眼尾按了按,再斜吊上拉,眼尾上斜的父親就顯 得年輕活潑了,即連唇色也紅了,而略有笑意。在我為父親處理不定時的便溺之 際,可以感受父親的元氣隨著屎尿而傾瀉了。我有些著急,嘴附父親的耳窩輕聲 說:“爸!再說說話吧!如果你說話了,我就讓你全權挑女婿。”人通常會期待 奇跡降臨如同蘋果落在牛頓解事的頭頂,可是,心盼奇跡蘋果的我並未如願得見 父親因為“女婿”而睜眼咧唇讚美我的孝心。(孝心可以感天吧!)然而,父親 在天之靈一定明白,都說讓他挑女婿了,我就不是專挑酸果子吃的別扭女生。我 只是不想端端正正如同捧神位一般來捧個新郎回家結為連理、生子,然後,抱怨 先生閨房之樂糊裡糊塗。當然,也不必把“老公”這專有名詞彈出我的人生字典 之中。待我吹滅三十歲的生日燭火之後,母親和一幹眾親友如林阿姨等善良人士 開始將傳說中的好男人一一送我眼前抿唇微笑。我也和氣地和他們一一點頭、說 故事、發呆。不知怎地,有時,覺得自己的相親仿佛是愚公移山。
近來覺得遺傳基因在移我的皮肉吧!年過而立又五,我的臉味越發有父親的 影子,連母親都睜大眼睛說:“娃娃,你真像爸,尤其是晚年的他,大概小時吃 多了他的口水吧!”喏!早在天上雲遊的父親要顯靈了嗎?所以,近日每當沐浴 時,偶爾,我會望著鏡中那位三十好幾的老娃娃苦笑說:“爸爸在裡面嗎?”是 吧!我的眼尾已清楚劃下和父親眼尾紋神似的年路。況且,再怎麼也無法遮臉否 認的是,我的睫毛也開始零落而長短不齊了。
(選自《貓吃魚的夢》,麥田:台北,199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