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八月期
欄目編輯:嚴韻

羅位育

說 痛 字

  鉛筆字越寫越粗亂了,我必須要削鉛筆。這是一個熱天的下午。

  不用說,我削鉛筆的本事當然是一流的,小刀在鉛筆身上毫不猶疑地飛動著, 眼看鉛筆心越削越尖我就越來越想大笑一番。這是我快樂的個性。然而眼睛光注 視著鉛筆芯一不小心,那把鋒利的超級小刀就翻起了我左手食指上一塊肉,我 喊了一聲唷!

  大概是天熱的關系,血這東西從指上迅速流到桌面,我想吸回來都趕不及。 我想,手指為何不在緊要關頭變成木頭?這個願望可能一輩子之內都無法實現, 也許沒有神經的木頭也有它想成為血肉的願望。

  其實,我腦袋深處有面“痛”的旗子在賣力揮舞,我是說我眼睛在腦海中看 到了痛……這實在說不清楚,總之,我必須迅速地找出繃帶把傷口包紮起來,就 像救護車在馬路上邊叫邊跑的速度。

  然後,電話響了。我習慣性的伸出左手去接,卻讓傷口撞到了電話筒,我不 得已又大喊了--唷?

  “你是不是在舉行什麼宗教儀式呢?”電話那一頭傳來了女友親愛甜美的聲 音,那讓我想要親吻的聲音。

  當然,我覺得應該告訴她我手正在流血的事實,我要告訴她我的手很痛。就 在這裡有什麼卡住了,一時之間竟然找不著“痛”字的發音(看吧!我可知道如 何寫它),也就是說那字的音被我的記憶丟出去了。在這種炎熱得都容易胡說八 道的天氣裡,連冰水都還未喝一口,就遺忘了一些常要出現的聲音。

  “唔?我剛剛被小刀劃破了指頭。”我希望她能立刻替我尋回“痛”的發音。 也許我日後會記回來,但是,這會兒我渴望馬上知道發音,否則,會有無法自由 呼吸空氣的壓迫感。

  老實說,我應該很滿足的,因為我覺得她很緊張,她輕呼一聲:“你有沒有 怎麼樣,有沒有?啊?”

  “沒有啦,刀子割在手上就是會怪怪的!”我呆呆地看著受傷的手指,那皮 肉翹起的角度很尖銳。

  她可能把聽筒更貼近嘴唇,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血流得很多是不是?好可憐,一定很難受。有沒有包紮?”

  “傷腦筋哎!剛割下去時我不知道在想什麼,你知道刀子切入肉裡……哎!”

  我自己大概都說出一陣雞皮疙瘩,真希望這雞皮疙瘩能順著電話線跑過去, 然後附在她的皮膚上以使她馬上說出那很“痛”啊的話,我隨手拉一拉電話線, 接得滿牢固的。

  “你講這些幹什麼?我好想過來看看你,可是家裡沒人,我又在照顧小侄女, 對了,我手從聽筒伸過來摸摸你,好不好嘛!”

  怎麼不問那個字呢?那個字是不是也躲在你的皮膚深處不願說話呢?我女友 可是一位堂堂國立大學第一名畢業的優等生咧!她穿起衣服都能穿出別人眼眶會 掉下眼珠的品味。我開始點火抽煙,煙味會使我不太計較什麼。

  “我聽到你打火機的聲音,你抽煙了是不是?手受傷還抽?你要死了!”

  “抽煙和手受傷有什麼關系?”還是想想晚餐有什麼好菜還比較實際一些, 電話太遠了,她感受不出我正在奔流的溫熱血液。

  “嘿!你去抽你去抽,答應我的事從來都黃牛,抽死了,我也不會心痛。”

  就是這個發音--ㄊㄨㄥ\。注音符號實在太有趣了,剛才怎麼一點都想不 起來?我對我們倆的感情倒生出不祥的預感。

(選自《貓吃魚的夢》,麥田:台北,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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