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八月期
欄目編輯:嚴韻


羅位育自畫像

  羅位育,男,一九五九年生,屬豬。國立台灣師范大學國文系畢業,現任高中教師。著有小說集《鼠輩》、《熱鬧的事》、《食妻時代》、《天生好男人》、《貓吃魚的夢》,散文集《等待錯覺》、《有限關系》等。

羅位育

惡 女

  以往都至秋末,女友才和我切斷瓜葛情欲的。我眼見這些女人每跨出一步即 形體消釋一部分,心中不免自在得意。去年有些反常,才七月,女友急急提出分 手要求,她表示忙著要至海外旅行,結束我們的乏味交情是神的啟示,宛若脫去 一件汗濕腐臭的衣服,她可在海外獲得新生。後來她又通了一次電話,說我和她 的感情充滿屍臭。

  當然,她要復活我樂觀其成,但是話說得未免夠葷重了,是因為天熱的緣故 才讓人口不擇言嗎?那麼,去年的七月,可得為自己的感情著落尋找炊煙人家。 正在苦苦盤算之際,有一位醫師好友名叫成秋的打電話來串門,絮絮叨叨的仿佛 知悉末日何時,他還要當面碰頭好暢所欲言。哎,該不是要拯救我離家出走海外 的性欲吧,正籌措天南地北搪塞藉口,卻聽他說:噯!劉南,這不是遊戲,我是 想向你求救哪……。

  除求救事,其他免談。我喝了一口曼特寧咖啡後便鄭重聲明。這咖啡稍苦了 點,這讓我臀部有灼燒之感,總覺得坐不多時便有大事發生。這家咖啡店叫“台 北我的家”,四面牆上貼滿五、六0年代老式唱片的封套,中西皆有,是成秋挑 選推薦的善煮咖啡之家。我總以為好咖啡店必在文教區求生存,“台北我的家” 卻開在中和秀峰街內的巷子裡,聽來頗微不足道的,如果不是成秋堅持,我怎麼 老遠過個秀朗橋來討咖啡喝。成秋說因為那女孩住在附近,因此有奇香可嗅。這 一說,我的好鼻孔瞬間擴大。

  什麼?根據成秋的告白,他曾有一陣想非禮自己的女友,說是天人交戰了好 幾次,雖然天使戰勝不義魔鬼,可是那詭念老在體內悶燒著。做人是得講道理的, 我只能告訴他是酷夏作祟,可別當回事,熱天可以繁衍人的生殖欲望,他是醫師, 該比我清楚費洛蒙是怎麼回事。為了欲望總要讓人後悔個前世今生,應該一天灌 下八大杯冰水來澆熄褲襠內的火燄山。

  成秋右手拇指扣緊左手虎口,腕上青筋盤虯暴突,似要破皮變裂,我並不希 望這位好友轉眼現出什麼原形,連忙重咳三次表示心悸不悅,他才有些難為情的 雙手放鬆,卻又微顯茫然眼神,問我是否聞到什麼香味?當然了,曼特寧作孽。 我嘻嘻而笑一陣,成秋才說:“劉南你的玩笑過頭了。並非天熱的緣故,你聽好, 半年前,隆冬深夜就發作了。”

  大約半夜兩點左右,成秋恰巧閱畢名為《身先士卒》的史瓦茲柯夫傳記,立 時心血來潮久久不息,雖然未必暴生投筆從戎之情,卻不由想起羅貫中那一本蜀 漢正統的《三國演義》,叫他沉吟未決的是起首那一句: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這“話”說“分合”之意竟讓孤家寡人的成秋興起交合之強烈欲感。 對啊!英雄不過美人關,美人何蹤?如今遊目四顧不見英雄,而尋常百姓的他和 誰好事?此刻惜床榻無女可以現場就章一番。即使是陌生人也好,也可將錯就錯。

  也許壞就壞在他對女友脾胃似知非知,和這女友納交三載仍無緣近身相親消 渴。成秋對女人也易暈淘,牽過幾回手,就夸夸其言前生知遇的緣分,人家今世 尚未托身,就把紅線牽到往生,成秋沉浮遊移之性,想是女友守身如玉的主因。 平日若談笑正好,兩人興致一來就下五子棋對招,情意歸情意,誰都想下出雙三 或三四子的局面,這有點暗喻感情包抄功力的高下,凡夫常常氣短,他的女友在 幾手之內就叫他左顧右盼棄子傷氣,女友還說成秋你的精神狀況不適合擇偶哪!

  成秋那位女友我見過的,眉發皆在沒什麼異樣,只是幹淨順眼尚討人喜,對 了,大概膚白清秀不作二人想,眉眼不見鉛華媚態,成秋早就說要下手了,卻遲 遲不行。

  那一夜,三國故事演義出他的性欲,卻一見女友小女孩式的笑容又舉措維艱。 行行復行行,日子過了兩三月,替病人動過為數不少的手術,生活也忙,沒想到 欲氣未消也不得泄,這並非自力救濟便可了得,自己施為只能泄精而不能出氣。 某日,他蒙邀進入女友閨房一覷風味,這可是兩人關系進展大步。只是,一看就 大失所望,四面牆壁好空白,無長物,連海報都不見。不見張貼的畫作或海報就 察覺不出女友的可疑情欲。而橡木高衣櫃幾與天花板齊,側壁沿貼粉牆與窗櫺的 切線,櫃門自然緊閉不招待好奇目光。女友見他眼神流連衣櫃,便謔笑說有野漢 子躲著。他冷哼一聲性格扭頭,看見窗前靠著簡單式樣的鬆木床,床旁是鬆木書 桌,桌上不見一張紙頭或一朵花,書桌對過便是書櫃,連櫃窗都沒,也是重門深 鎖。他目光似乎直切櫃門而入,又恍惚聽到熟悉的呼吸。

  女友怡然自得問他是否想瞧瞧書櫃內的光景,他有些不好意思,佯怒說不想 打探人家秘密的。女友說藏什麼秘密呢?便衣裙一翻,轉身拉開書櫃大門示現書 籍。

  極目而望都是小說。

  純文學、大眾、古、今、武俠、科幻的口味俱在。成秋心痒了,仗著粗通文 墨想借題發揮文學的微言大義,冷不防瞄到好幾本日本女作家山田詠美的性愛小 說,尤其那本《床上的眼睛》讓他驚疑不定,而且書是攤頁撐靠其他書背站立, 一幅男女黑白裸體的相片閃閃發光,發光的原因無他,正是為了那相中的裸身女 星--通口可南子(他一說,我也怦然心動,通口萬歲。我看過通口主演的《 字形》)。

  成秋於是明白女友耽讀山田詠美的情欲世界,而山田詠美陷溺親身的奇情糾 纏,埋沉男人的汗身交媾再發而為文,以風幹自身仍流淌的欲汁。既然如此,女 友就在一窺究竟之下,有否情意縱身效尤,成秋滿心想毛遂自薦以致情意。

  問題就在僅能致意而已。成秋自己一雙情眼盯著床頭鴛鴦戲水枕巾而熱紅, 自顧搓揉欲念而不止。成秋的女友露出無邪笑容,小紅菱嘴一本正經說:

  “喂,小成,我不是通口可南子,你也不是那黑人麥克,我們演不出來的, 好吧!”說就說,還向成秋扔了泡枕。哎!這鬆軟的泡枕觸手如柔嫩肌膚。

  這下,成秋可性急了,也顧不了女友的父母就膩在一牆之隔的客廳沙發品茗 聊天,一邊就含糊發話說:“哇!我們不是演戲,我知道你的欲念是很山田詠美 式的,我就是《床上的眼睛》中的黑人 Spoon ,你就是日女 Kim ,我們, 我們天作之合。”一邊可就伸手拍向女友的雙乳。

  至此,我聽了不免嘖嘖稱奇。我以為這股旁若無人的大膽是成秋誤會使然, 他以為自己就是山田詠美貪愛的命根。就算是,命根也並非每個女人都作功課認 真研究的。

  故事聽完了,咖啡杯也見底了,成秋把覆在臉上的長發一撥,才見眼旁的淤 青,說是沖動非禮不但不成,還讓女友施展利落的拳腳功夫打傷臉頰。這傷讓成 秋面色尤見委頓,有了糊塗的証明。他又說女友防衛攻擊之後就笑了,替他細心 療傷還調侃幽默一番說沒想到女子防身術練得如此成功。成秋喘氣之余,心下大 駭,敲定主意要和女友分手。這女人的一切太令他不明所以。他喜歡的女孩是能 讓他一想見底,至少可以探囊取物。

  拱手稱謝這杯咖啡,我便揚長而去。車過秀朗橋直駛景美之時,有加速超車 的沖動。我心想,天真的,這名成秋男人……不,在情感世界他該叫男孩。除了 陪伴我們成長的 PlayboyPenthouse 女郎雜志之外,這些年, 市場上多了許多探頭探腦的女星寫真集,頻頻曝光男士顧客的鈔票。某一類的野 心女孩常批評寫真女郎的乳房是打氣的,然後自己拚命吞服通乳丸,當糖果解饞。 成秋男孩或許可以考究這些寫真集的來龍去脈,也應該趨前向日本女星宮澤理惠 的年輕肉軀致意,只要一拍即合,即使測不出宮澤心靈的深淺,卻也可交歡得令 他一輩子心花怒放感動莫名。只是,人家宮澤忙著穿美麗衣服和香港國際男脫星 樑家輝合拍情人照留念,那位相撲大關貴乃花如何氣急,也把樑家輝撲不回香港。 成秋男孩,大丈夫當如是也。

  如今,每當百無聊賴之時,我也隨逛書店翻閱山田小說的中譯本,尤其是 《床上的眼睛》,我愛看那些裸體相片。不知為何,我雖憧憬通口可南子的裸體 卻氣定神閑,胯下文風不動。由此可見,我也不會溺讀山田詠美的小說,只是因 為一九五九年出生東京的山田雙葉三次逼取芥川賞而以候補悵然若失。不過,二 十八歲時,她身為直木賞得主讓正經文學作家相顧失色。山田對著藝文界自說自 話:“小說是我肉體翻譯而成的。”

  因自身肉體翻譯而成的扶桑日文小說,再由中文翻譯而擬觸發我們中國男人 的色情深淺,然而中文的山田綺色恐所剩無幾。我曾皺眉撥電對成秋抱怨說:

  “肉體在哪裡?”

  如果山田色名不墜,那便是我年長欲衰了。我在翻譯文字當中浮沉,目擊大 量歡喜交愛,嘿!單憑想像,我只能進入日本奇情的皮毛,就好比一人雙手叉腰 想要破口大罵,卻只表現碎嘴嘮叨而已。我恐怕牙老得啃不動細皮嫩肉。

  成秋當然無暇無法回答不屬年輕問題的枝微末節,這男人希望感情失而復得, 就在分手近一載的今年五月,成秋老打電話向昔日女友求情並表態情願終生清心 寡欲,女孩纖細笑聲攀沿電話線遊來,情浪拍得成秋神魂俱消,而且女孩說: “幹麼!清心寡欲就成木頭了,你不要拐彎罵我植物人。”

  復合沒兩月,成秋寄了一封快信給我,前文情思漫漶,顯示那女孩如何讓他 痴醉不堪,然後畫了一名哭喪大夫模樣漫畫(天哪!馴養至此),大夫腳下寫著: 我好想和她結婚,可是又有點兒不敢,我所知道的她的心事太渺微了,得要如何 讓她服帖呢?我如何再冷靜開口呢?

  時值半夜一點,我立即撥電話,那一頭傳來成秋仍沈在夢鄉的回聲。我冷哼 一句:“笨蛋,用那話兒讓她心服口服。”成秋未吭聲,我恐怕他又睡深了。對 於他們的喜事拿主意,我力有未逮,也不再多想。這會兒我正留意我的交際圈有 多少男人讀過山田的小說,讀了然後也不起勁嗎?

  據說山田小說的台灣賣座低落不升,有人告訴我台灣是欲多色少的孤島,所 以一般人進不入山田的風流狀況。哇!這豈不是給我當頭棒喝?我哪能相信?這 話是一位紅撲臉蛋的女售貨員有感而發(依我看,再感發世態人情下去,她是當 不成售貨員了),我趁興問她為何用詞如此大膽,不怕男人藉機輕薄嗎?她的臉 更紅了,說:“你管?”

  她一定是山田小說的家丁,也許會終生搖旗吶喊,但我不可一試,那不是我 的世界。

  除了成秋,我尚未獲知其他人的山田效應,我所服務的私人食品公司同仁大 多不解世上留有小說何用?不如一塊奶油面包來得令人滿足。我又不喜歡深入各 類大小文藝營尋訪同志為文學小說起義。我因讀了很多好看的小說故而常懷疑旁 人說話的用心。當前此時,我是好奇,有多少男人可因山田小說煽情,如今萬事 俱備,東風反而不來。我甚至熱心買了好幾本山田小說送人,巴望他們願意一睹 為快。快就好辦事了。他們深深致歉說少了時間,有了時間不如做愛。我只能無 奈攤手戲說:“哇塞,短時間就可以充分做愛嗎?你的做愛必然速食,少了附餐, 有如‘我家牛排’之類的。”

  這些縱情聲色犬馬的男人問我為何白眼奚落樂此不疲,他們說:“喜歡小說 的人便容不下世界嗎?”世界在哪裡?這聲音好熟,我猛然想起法國導演艾力侯 相的電影《無情世界》的男主角,那位無事要做的漂亮男痞子朝博學多聞的女朋 友說:“我容忍你及這世界,我雖然是寄生虫,可是我公平。”這麼說來,其實 我算不上寄生虫卻也不公平。只要和女孩挨身交往過個半年,我就有意無意地正 容數落她的行徑(是誠心非虛矯的),由外觀的發膚而至薄薄的衛生棉用法逐一 挑剔。當然,她們當中也有不好惹的匪類,臨別不以贈言,反張口啐了我好幾口 口水,像要淹斃我一般的拚命吐來,我不閃躲也不反擊,免得更加難堪。這不打 緊的,畢竟過去親熱時,可也喝了她們的幾斤口水。只是,她們怒叱“認錯對象” 的口吻才讓我心煩。情感這事自古難全,不說對錯的。譬如成秋的專心戀情我全 心祝福,如果他被那名美女驅逐出境我也祝福,我只希望他不要連跌帶爬的離開 那女孩家門就好。我也向成秋表此心跡,故而成秋惱我嘴臭不淨,差些翻臉,幾 度見面不識,宛如結仇。

  不過,成秋不再提及山田詠美是何等人物了,他常和女友至白沙灣遊泳,才 遊了幾趟,一如接受洗禮,不但煙酒不沾,連雞尾酒都不喝了,卻喝 Mock-tail 這類的濃縮果漿。有一天,和他賽打羽毛球,當羽球在空中來回流浪, 我突然抽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他一記殺球過來讓我救援不及。他才撩起額前長發 說有成家的打算了。我本想說即使女人不能一想見底也可以,語未出便作罷。口 頭不問只為了避開指使他人情感的誤會。成秋是得好好成家,他是優秀的外科醫 生,正想朝外科手術之神邁去,那是得先宜家宜室才成,單身漢太久了,恐怕俗 務累得眼花而心亂。

  為了讓運動生熱的身子冷下,我請他喝運動飲料放輕鬆,涼水下澆腸胃,我 不免多嘴一句:“萬一女孩是山田詠美的殉道者,你怎麼辦?”成秋居然幽了一 默:“讓她避免一時性起就好了。”

  我們兩人為這句話抵掌大笑,都非少不更事的無聊男子,親暱狎笑頗要招人 非議。我笑收得很快,成秋卻笑出了眼淚。因為山田詠美的緣故,我以為他低估 即將為妻的女子的危險熱情,那是眠火山,就如同透過熒光幕見到小和田雅子婚 後步行浩宮太子身後三步開外,我們以為她心甘情願,有誰注意顧盼之間,小和 田的想法走到哪兒?浩宮和她也許不僅乃覺三十裡。被開發的就無法保守回來, 突出的男人可以瞬間閹割清淨,永無後故。女人就得縫合,可縫就可開,為了縫 合,怎麼做都大費周章,而解開卻是指顧間事。

  好友成秋要結婚了。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們這食品公司卻盛傳我要辦喜事、 卻千方變節而不光顧本公司制作的喜餅。我連辟謠都懶煩。這次,每周一例行簡 報會議上,研究開發主任伸手向我討喜帖。所有人都轉頭看我怎麼辦,我答以結 婚是我一廂情願的,人家好女孩尚未首肯,此乃羞愧之事,喜帖上的新娘名字仍 是空白,請主任作主替我商討一名。誰都聽出玩笑不羈的味道。會後,主任臉色 凝沈的示意我至他辦公室報告,又吩咐女秘書泡上兩壺藍山咖啡,入了辦公室, 這才低聲暗問結婚的真相是什麼,理由正當?不要為了一時稱快而斷送前途。我 回頭看了看門側玻璃窗外的聚攏同仁,輕罵了一聲狐群狗黨,故作神秘地走去拉 下窗帘。主任的神色微顯猶豫尷尬,我為主任點了煙才說,不瞞主任,是一個異 國情戀故事,那是一名日本女人,叫山田詠美,旅行認識的,本以為是好感情, 誰知她在床上的眼睛……。

  我聲音放得很低沈溫柔。

(選自《天生好男人》,麥田:台北,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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