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巖﹒
火車的記憶
美國的公路比鐵路發達。火車似乎只用來運貨。火車站也絕不象中國城市的 火車站似的,這兒的火車站好象小得找不到。有時去外州遊玩,也是自己開車沿 高速公路去的。如果不願自己開,也可以坐長途汽車去,車票也很便宜,甚至可 以買個全美國的票,坐車周遊。有時,會想念中國的許多東西,想念小橋流水的詩意,因為美國只有大片大 片的草坪,卻沒什麼點綴;我還想念北京曲折的胡同,充滿親情的四合院,因為 我家的鄰居全是美國人,見面只是禮貌的問候一句,不可能深交,便只覺得人情 太冷太淡。
可唯獨不想念火車。因為,我坐火車已經坐怕了。
第一次坐火車,我已經不記得了。應該是很小吧,因為從我出生,父親就在 外地工作。作教師的母親,就利用假期帶我去看父親。母親後來跟我講,說我五 歲時個子已經很高了。這就意味著我坐火車再不能享受一米以下兒童的待遇了, 得買票了。
五歲那年去看父親,母親為了省點錢,仍想讓我享受一次免票的待遇。可我 的個子又明顯地高過了一米線。於是,在火車站等待檢票時,母親把一個很沉的 行李袋掛在我肩上,想把我往低裡壓壓,好逃掉檢票員跟那個紅色的警戒線似的 目光。母親又不能把她的用意明白地告訴我,畢竟不太光明磊落。可死不開竅的 我,背著行囊卻一臉的自豪,自覺能幫母親做點什麼了,還癒加地挺直了腰板, 然後象大人似地昂首挺胸地走到檢票口,結果就被檢票員揪住了。
母親的小算盤落空了。
後來,母親和父親調到一起。母親在一所鐵路子弟學校教書。按規定,母親 可以享受鐵路職工的待遇,本人和子女坐火車不要錢。正說團圓了,用不著坐火 車和這樣的好待遇時,父親就又調走了。母親和父親又成了牛郎織女。
不過,鐵路職工的免票待遇這下可派上了用場。
每年暑假,母親都拿著鐵路職工的証明帶著我和小妹免費坐火車。走好幾個 省,還要轉車,從北方到南方看望父親。
那時候小妹還很小,我也就上小學。記得從家到火車站要走很長的路。母親 領著我和小妹,還要拿著行李,就那麼堅定地往火車站走。有時小妹走累了,嚷 著要母親抱,母親便一手抱著小妹,一手拎著行李,後面還有我拽著母親的衣襟, 踉踉蹌蹌地緊跟著。我們娘仨就這麼走在空寂的路上,一步一步地一直走到火車 站。
直到現在,我想起這一幕時,心裡都湧動著柔腸寸斷的辛酸。可那時的母親 就象是快樂的風似的。我們原本艱難、漫長的旅途似乎不是那麼讓人憂愁。
免票不要錢雖好,可是不能保証有座位。火車上人少了還好,人多了就不好 過了。那時,母親便把小妹交給我,叮囑我們一定站在原地等她,然後,她就一 個座位一個座位地挨著問,問別人在哪兒下車,想找那些近處下車的旅客,等他 們的座,我們可以少等些時候。等母親找好了座位,再擠過車廂,回來接我和小 妹。
有時,車廂更擠了。我們娘仨就得站著。可路途太長,小孩子老站著受不了, 更何況夜間又得睡覺。母親便千方百計地說服旁邊的旅客,把小茶幾上的杯子挪 一挪,騰出點空地,讓我坐在上面。而小妹,母親就把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席子舖 在座位底下,讓她睡在那裡。母親自己,卻一直站著,象個保護傘似地守著我們 姐妹。
一次,我坐在我的高高的雅座上,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 醒來,揉著眼尋找母親。在一群擠在門口的衣衫襤褸的乘客中,我尋到了母親的 身影。母親兩臂交叉抱在胸前,歪靠在車廂的門框上,頭微微低著,迷迷糊糊地 打著盹兒。望著母親擠在一堆穿著破爛的男人們中間疲憊不堪的臉,我的淚竟霎 時奪眶而出。這淚,含著幾分委屈,覺得這樣的罪不該是我們娘仨受的;又含著 幾分自責,責怪自己有了座位就忘記了受罪的母親;還有幾分無能為力的怨恨, 心想火車幹嗎這麼擠,它要是我們家的就好了,我們娘仨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躺著 睡覺。
記得那時坐火車,多數時候人都挺多,我的身子總被那些大人們擠來擠去, 頭也時常被大人身上的行李壓著撞著。火車的旅途好漫長,被顛簸得要碎了似的。 我真是渴望雙腳能趕緊落到不動的地方,不管是不是家。
那幾年,我們娘仨就那麼打仗似地坐一趟趟的火車,千裡萬裡地去尋爹。
兒時坐火車的經驗使我練就了一身本領,我知道在火車上該怎麼和別人擠, 該怎麼去找座位。直到後來,不用再坐火車了,在北京擠公共汽車,我也首當其 沖擠上去,飛快地尋個座位。轉而取代了母親,由我給她佔個座。
這樣的本事,連大學時同班的男同學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上大學,暑假放假坐火車回家。一行數人,男男女女。一次碰上人多,沒有 座位。結果同行的男生,竟幹幹地站著,還是我拿出看家本領一路殺將過去,最 後找到合適的位子。這自然獲得了其他另位的讚揚。我臉上的得意一時不退,卻 不知為何,突然心裡一陣淒涼。擠來擠去的感覺就象是未定的飄零,而這同車的 旅客,又都是和我一樣的流浪人。行囊在肩的時候,再勇猛的外表,也掩不住心 頭那絲怯意啊!
那時還年輕的母親,有沒有這樣的瞬間,看著擁擠的車廂,湧上一些憂鬱呢?
這麼久沒坐火車了,可我想起來的時候,眼前就是車廂的樣子似的。擁擠的 人們,操著不同的鄉音,背著大大小小的行囊,在晃動的車廂裡挨著時光;車廂 裡昏暗的燈光,流浪人臉上的倦容,還有那種車廂特有的味道,火車行駛時“逛 盪逛盪”的聲音,這一切的一切就那麼絞在一起,纏繞著一個永遠理不出頭緒的 字眼--漂泊。
而我,真真坐怕了火車,不願再坐了。只是想起那時的母親,要比現在的我 堅強得多。我從沒有印象在那些艱難的路上,母親皺過一次眉頭。她總是笑著。 笑著問:“請問,您在哪兒下車?”笑著抱起小妹,拉過我,高興地說:“我們 找著座位了!”在快要看到爹的時候,笑盈盈的說:“我們要到站了!”
不能想了,我們娘仨好像又在一起擠火車了。可現在我們卻是天各一方,而 我離母親又是最遠的。我竟不能和母親一起坐公共汽車,不能幫我不再年輕的母 親佔個座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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