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八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木木

巴 喬

李小多分果果

  李小多,分果果
  你一個,我一個
  分到後來剩兩個
  大的分給張小弟
  小的留給他自己
  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坐在教室的一角,跟阿姨學唱這首兒歌。阿姨很耐心,把歌詞一句句地分 解開來:“李小多--唱。”“分果果--唱。”我便也跟著唱道:“李小多-- 唱!”“分果果--唱!”我的聲音雖不是最動聽的,卻無疑是最響亮的,誰知 阿姨卻對我很不滿意:“嗨,巴喬,你不要搗亂好不好?!”我感到很委屈,別 的小朋友跟唱了那麼長時間都沒學會,我可只聽了一遍就全記住了。阿姨非但不 表揚我,反而說我搗亂,真是有點好壞不分,於是,我也對阿姨很有意見。我便 跑上前去,打了阿姨一記頭皮,然後,就氣鼓鼓地離開了幼兒園。


  晚上,阿姨來到我家,我有些緊張,但阿姨好象把白天的事忘記了,見了我 啥也沒說,而是一頭鑽進了廚房。阿姨買來了魚,鯽魚。阿姨把鯽魚按在砧板上, 動作嫻熟地把鯽魚謀殺了。一條,兩條,三條,阿姨一下子就把三條鯽魚全給謀 殺了。--阿姨可真是個劊子手!但阿姨不會殺我,因為,我把阿姨從身後抱住 了。阿姨即使想殺我,也沒那麼容易了。

  阿姨身上的味道可真好聞,淡淡的,痒痒的。當然,味道是不會痒的,痒的 是我的鼻子。為了不讓我的鼻子打出噴嚏來,我就把整張臉都埋在阿姨的後脖子 上。可我覺得還是不安全,於是就把臉埋得越來越深,直到阿姨的小半個後背都 快露出來了。阿姨便有些不開心,阿姨說:“你快把我的衣服搞壞了。”我不管, 因為,我發現了更好玩的東西--阿姨的後背上有三根帶子,一根是橫著的,兩 根豎著,繞到了前面去。我便用牙齒輕輕地叼住那豎著的帶子,把它往胳膊的方 向扯。我這樣做阿姨就開心了,因為阿姨笑了,阿姨笑著說:“你想幹什麼呀?”

  我想幹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但既然我這麼做能令阿姨開心,我 就應該把它繼續做下去。於是,我就用牙齒把那兩根帶子都扯了下來。我還用牙 齒把阿姨的衣服也扯了下來--當然,阿姨是幫了點忙的。我沒有想錯,阿姨確 實喜歡我那麼做,否則她就不會幫我忙了。

  現在,阿姨的衣服被我扯掉了,阿姨就光著上身站在我面前了。阿姨很胖, 阿姨的胸前有兩坨圓鼓鼓的大肥肉,晃當晃當的。我突然就明白了,剛才那兩根 帶子是作什麼用的了,那是用來吊住那兩塊大肥肉,不讓它掉下來的呀。我為自 己的發現而感到興奮,對著阿姨呲牙咧嘴地笑。阿姨便也對著我笑,但阿姨笑得 比較含蓄,嘴角抿著,我看不到她的牙齒。可阿姨笑得比我長久,我的笑結束了, 阿姨的臉上卻仍掛著笑容。然後,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就呆呆地站在那, 一會兒看看阿姨的笑臉,一會兒看看阿姨的大肥肉,還是想不出來該幹什麼。於 是,我就拍拍自己的屁股,回沙發上去睡覺了。


  我醒來的時候,阿姨已經把魚燒好了。紅燒鯽魚香噴噴的,我的肚子就餓了。 阿姨給我盛好了飯,我就開始飛快地吃飯,和吃魚。鯽魚的味道很好,我感到很 滿意。我一高興就過了頭,有一根魚刺卡在了我的喉嚨。我感到很難受,於是就 張大了嘴,發出“啊啊啊”的聲音,阿姨便對我說:“嚥口飯團吧。”我就連著 嚥了三個大飯團,可一點用也沒有,魚刺還是頂著我的喉嚨,繼續讓我發出“啊 啊啊”的聲音。阿姨就說:“喝口醋吧。”阿姨拿來了醋瓶。阿姨準備往勺子裡 倒些,我卻一把搶過了瓶子,像喝啤酒一樣“咕咕咕”喝了三大口。醋的味道很 重,以致於整個晚上房間都是酸溜溜的。當然,也有可能只是我的嘴巴酸溜溜的, 我的鼻子因為離我的嘴巴最近,所以聞到的一切便都是酸溜溜的。換句話說,如 果我跑到了電梯間,電梯便也會酸溜溜的,我如果跑到了大街上,街道便也只能 是酸溜溜的了。但不管怎樣,魚刺是不見了,我於是繼續吃飯,和吃魚。

  畢竟心有余悸,鯽魚的味道就不如剛才好了。這當然不是阿姨的錯,可也不 是我的錯,罪魁禍首是那根魚刺,可現在魚刺已經被我吞下了肚,它必將會被我 的胃液和醋腐蝕得面目全非,我又有什麼可抱怨的呢?我的心情於是又好了起來。 我便泡了杯茶,心情愉快地看著阿姨收拾碗筷。

  “叮當--刷刷”。碗和盤子疊著,筷子收攏到一起,聲音很好聽。阿姨便 在這好聽的聲音裡說話了:“巴喬啊,報上登了,明天日本電波招人,你去試試 吧。”你得承認,阿姨的聲音也很好聽,很甜美,可它的內容我卻不喜歡。我不 喜歡聽的講話我就會聽不見,我便打開了電視機,把音量打到了二分之一還稍過 些的位置。

  阿姨於是也只好把聲音提高了:“你總該有份工作呀!”我說:“好球!” 董炯吊斜線,拉爾森好像還崴了一下腳。

  阿姨便嘆了口氣,不重也不輕地嘆了口氣:“你不為自己著想,也總該為我 想想呀。難道,你想讓我跟著你沒著沒落的嗎?”這是什麼話?!阿姨以為她給 我吃了紅燒鯽魚,她就可以對我發號施令了嗎?豈有此理。我說:“魚刺--痛! 我要出去了。”

  阿姨不想讓我出去,阿姨只好就不說話了。我繼續說:“好球!”董炯網前 輕吊,拉爾森的心態很好,很安然地看著羽球慢悠悠地落到地上,動也沒動。


  看完了球賽,我們就開始睡覺。我趴在阿姨的身上,搖擺。阿姨很興奮。阿 姨說,我嘴巴裡的醋味很好聞。我就想起了吳孟達聞了一塊噴了藥水的手帕,找 不到合適的對象,就和一匹母馬搞了一通。那藥水很可能就是陳醋。

  --極有可能。


  第二天一早,阿姨要去上班。阿姨上班前總要化會兒妝。阿姨把一些油和粉 塗在臉上,也不怕臟。阿姨穿著一件又長又大的廣告衫,廣告衫是我的,廣告衫 穿在我身上正正好好,穿到了阿姨身上,廣告衫就一下子長大了。阿姨穿著長大 了的廣告衫,坐在鏡子前化妝。阿姨拿著一支筆,給自己畫眉毛。阿姨拿著一個 小罐子,在嘴唇上抹來抹去。然後,阿姨就站起了身,廣告衫耷拉著,好像阿姨 沒有穿內褲。我躺在床上,看著廣告衫鬆鬆垮垮的領圈和下擺,就說:“我要!”

  阿姨不睬我,阿姨轉身去理坤包裡的東西。我說:“要!”我嘴裡說著“要 ”,骨溜一下赤腳跳到了地上,把阿姨往床上抱,阿姨說:“別鬧了。”阿姨嘴 裡說著“別鬧了”,可她最後還是和我鬧了。

  我們在床上鬧了好一會,才漸漸地停下來。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阿姨就看 著我。阿姨伸出手來,在我的臉上輕輕拍了兩下,然後,飛快地跑到鏡子前,重 新往臉上抹東西。這一次,阿姨連廣告衫也沒穿。我把視線從天花板移到鏡子, 阿姨的兩塊大肥肉像長了眼睛,正對著我虎視眈眈。我不怕它,我也瞪著它。我 們的對視維持了很久,阿姨才穿上衣服,拎著包,急匆匆地出了門。

  臨走前,阿姨跑到床頭,對我說:“去試試吧。”我已經睡著了,我睡著了 就聽不見阿姨的話了,可我卻聽見了阿姨的嘆氣聲。我聽到“唉”的一聲,阿姨 就出了門。

  我於是繼續睡覺。


  過了一個小時,我就醒了。天熱,我就跑到水池邊。我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面, 像洗青菜一樣把頭沖了一下。我不想用毛巾把水擦幹。我套上了阿姨脫下的廣告 衫。廣告衫的領圈在經過我的腦袋時,被我的頭發弄濕了,貼在我的鎖骨上。這 沒什麼--天熱,馬上就會幹的。

  我穿著廣告衫,在屋子裡轉。我找不到吃的,阿姨沒有燒早飯。阿姨說,給 我這一鬧,她就沒時間燒早飯了。阿姨讓我自己到街上去吃,於是,我就穿著廣 告衫,跑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車很多,人很少。--這話有點不對勁。車是人開的,每輛車裡至少 有一個司機,或許還有司機的老婆和別人的老婆或者更多,譬如公共汽車,賣票 員很年輕,是個女的,戴塑料耳環,紫絳紅。所以說,人在任何時候總比車多。 --這錯不了。

  我在大街上走,車子在身邊開。我們互不幹涉,我們也不彼此亂視。我在大 街上走,碰到有人吵架我就停下來看。我也不是沒有選擇,如果吵架的質量不高, 我就會繼續前進。我前進,我就經過很多商店。我進了一家鞋店,削價,涼鞋十 六,拖鞋七塊。我進了一家五金店,老虎鉗,尖嘴鉗,斜口鉗。我還在一家服裝 店的門口停下,路邊店不好,他們在賣廣告衫。白色,都是白色。他們勸我買一 件。我說我有,我家裡還有兩件。一個夏天三件廣告衫足夠了,明年再來吧。我 還看到了一家小吃店--“永和豆漿24小時”,我看到了招牌我才想起了它是 一家小吃店,我看到了小吃店我才想起了我還沒有吃早飯,我想起了我還沒有吃 早飯,我的肚子就餓了。

  我就走了進去,吃兩塊錢一根的油條。我把一根油條掐成一小截一小截的, 泡在豆漿裡,我把另一根油條拿在手裡,咬一口,喝幾口豆漿,喝一口豆漿,咬 幾口油條。它們各有千秋。我還要了一碗蔥油拌面,但我沒有把它吃完,因為我 想起了阿姨。阿姨也沒有吃早飯。我當然不是由蔥油拌面才聯想到了阿姨,它們 基本沒有聯系,我只是在吃蔥油拌面的時候突然就想到了阿姨,而在我吃油條的 時候,阿姨還沒有出現。


  我興沖沖地拎著幾根油條趕到了幼兒園,阿姨還在教那首歌曲:“李小多, 分果果/你一個,我一個/分到後來剩兩個/大的分給張小弟/小的留給他自己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完了,阿姨就問小朋友:“你們 說,李小多做得對不對呀?”小朋友們說:“對--”阿姨又問:“那麼你們要 不要向李小多學習呀?”小朋友們回答:“要--”阿姨便拍拍手,讓小朋友們 自由活動,她就吃起了油條。

  阿姨把嘴巴張得很大。阿姨不讓油條碰到她的嘴唇。阿姨的上嘴唇向上翻, 阿姨的下嘴唇向下翻。阿姨用牙齒把油條切斷。我很開心,因為阿姨在吃我帶來 的油條。我開心地看著阿姨,我問阿姨:“好不好吃?”阿姨說:“好吃。”阿 姨的笑容很燦爛。阿姨的身後是一堵牆,牆上貼著圖片。“hua duo”、 “tai yang”。花朵和太陽都有一張臉,有眉毛,花朵太陽有鼻子,它 們的嘴唇是一條兩端翹起的線。它們都在笑。阿姨的笑容明顯比它們好看,它們 將會為此而嫉妒。它們一嫉妒那條線就倒了過來,中間凸起,兩邊低。它們的臉 上還會多出些葡萄一樣的圓圈,那是它們的眼淚。它們開始傷心地哭,誰也止不 住。我也止不住,沒辦法,我就只好比它們哭得還兇。我的眼淚沒有形狀,因為 它們被我碾碎在臉上,滲到皮膚裡,不見了。

  我不停地用手背抹去眼淚,眼淚卻像是受了鼓勵,還在源源不斷地出來。我 拿它們沒辦法,只好把頭低著,趴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一塊玻璃,我的臉貼著它, 感到很涼快,很舒服。這感覺很好,我就再也不想離開它了。

  阿姨不許我這麼任性。阿姨一次次地想把我的頭托起來,阿姨一次次地失敗 了。阿姨問我:“這是怎麼了?巴喬,你這是怎麼了?”我不回答阿姨。我經常 不回答阿姨的問題。我知道,阿姨不會怪我的。

  是的,阿姨沒有怪我。我給阿姨帶來了油條,阿姨是不會怪我的。但阿姨也 許突然覺得油條不好吃了,阿姨於是也哭了起來。

  阿姨哭起來沒有聲音。阿姨只是眼圈一點一點地紅,睫毛一點一點地粘到了 一起。我當然沒有看到阿姨的臉,因為我的眼睛趴在了玻璃上。我也沒有聽到聲 音,可沒有聲音我就知道阿姨在哭了。阿姨在沒有聲音地哭,阿姨的眼圈肯定就 是紅紅的,阿姨的睫毛也肯定被粘在一起了。

  阿姨說:“好了,好了。”阿姨在勸我,阿姨也在勸她自己。阿姨在勸我們 兩個都別哭了。阿姨可真是個好人。阿姨拿出了紙巾。阿姨用紙巾擦了擦我的臉。 阿姨又用紙巾擦了擦自己的臉。阿姨說:“好了,好了。”阿姨總是能讓事情有 個圓滿的結局。好了,我要走了。

  我對阿姨說:“下班時我來接你。”然後,我就走了。

  我離開了幼兒園,又來到了大街上。身後,是小朋友們嘹亮的歌聲:“李小 多!分果果!……”小朋友們的歌聲有間斷,雖然我聽不見,可我知道,那間斷 裡是阿姨的聲音--阿姨甜美的聲音:“李小多,分果果……”


  我在大街上走著,太陽很辣。曬在身上,出汗。我喜歡出汗,我身體裡的水 分太多了,我要把它們都蒸發掉。我的頭頂會冒出很濃的白煙,還有氣味。也許 有人不喜歡聞這味道,可我喜歡。我喜歡臭豆腐和霉幹菜。我喜歡一切廉價的東 西。

  我在太陽下走著。我避開任何陰影。商店都支起了涼蓬,陰影霸佔了人行道。 我不得不經常走到馬路當中去,可有人不同意。司機們的詞匯貧乏,他們只會說 同樣的話:“找死!”我不想死,所以我必須妥協。我沿著人行道的外沿走。那 是兩種物質:人行道是水泥方磚,馬路是瀝青和柏油。那是兩個層面,它們相差 十五或是十八公分。我的一只腳踩在零上,另一只腳踩在十五或是十八公分上, 也可以說,我的一只腳踩在零上,另一只腳踩在負十五或是負十八公分上。這樣 的話,我走路的姿勢就有點像瘸子。瘸子沒什麼不好,瘸子一輩子都在跳舞。當 然,我的選擇會比瘸子豐富。我可以先在零上走上十步,一蹦,我就跳到了十五 或是十八公分的那個層面。再走十步,我又蹦了回來。我不停地蹦跳,一點兒也 不累,而且,我感到快樂--蹦跳的快樂。

  現在,即使沒有太陽,我都可以出汗了,司機們也拿我無可奈何。他們裝著 滿不在乎,一個個地從我身邊經過,可他們還是心懷不滿的,他們都摁了一下喇 叭,他們以為這是對我的恐嚇,可我不屑一顧,他們就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我覺得街道是我的了,誰也搶不走。我因此很得意,我把廣告衫的袖口捋到 肩膀那,我的胳膊一點也不粗,可我認為這並不重要。我把肩膀微微地聳起,手 臂向外張,卻不完全打開。我的步伐一下子放慢了,這樣使我顯得穩重。我的兩 腿間距很大,超過了我肩膀的寬度。我就這樣慢悠悠地踱著方步,感覺著由自己 散發出去的威懾作用,出汗。

  可我很快就厭倦了這一成不變的步調,我想我應該讓街道豐富多彩。於是, 我收回了雙臂,我把它們緊貼著身體的兩側。胳膊的上半段生鏽了,它們像口香 糖一樣附著在我的身體上。而我的肘關節卻異常地靈活,興奮地指揮著小臂的擺 動。我的五指分開,像一把檀香扇。我的腳尖翹起,像一艘摩托艇。我用腳跟飛 快地走路,比公雞跑得還快。大街上沒有公雞,我就是一只公雞。我把脖子縮著, 然後向斜上方來回地聳動,我想我是在模仿公雞的打鳴,可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一 只烏龜。烏龜不好,烏龜的殼太硬,我咬不動,一點也咬不動。於是,我就覺得 累了。既然街道是我的,我沒必要把它很快走完。我想我應該歇一下,手裡還應 該拿一杯飲料。

  我手裡拿著飲料,鄭重其事地在大街上歇著,視線裡就出現了一則廣告。廣 告貼在一根電線桿上。我是先看到了電線桿才看到了那張廣告,還是先看到了廣 告才發現了那根電線桿,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廣告的內容:

  舉而不堅堅而不挺陽萎早泄淋病梅毒

  “老軍醫”三個字是紅色的。紅色讓人亢奮,紅色代表忠貞。忠貞的愛情必 須亢奮,所以愛情一旦疲軟就該去找老軍醫。老軍醫說了,他住在欒村。5路車 林機廠下向前兩百米左拐過小橋向陽煙雜店對面打倒王力平!王力平是誰?我不 知道。但他顯然還小,他還沒必要去找老軍醫。不過,也不一定--王力平說不 定是個青年呢?王力平是“打倒王力平”作者的班主任,二十有五,戴副眼鏡, 頭發中分,鼻子有點塌。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做起事來信心百倍。而現在,“王 力平”卻在舉而不堅的下面,東倒西歪。多聰明的作者啊!多可愛的惡毒啊!我 喜歡他!他比李小多可誠實多了。

  我因為喜歡手寫體的作者,便覺得老軍醫也十分得可愛。他們合力揭穿了這 個秘密,使我的街道正氣凜然。我因此對老軍醫心懷感激。我想,我應該去看看 他,和他說上幾句話。或許,他還會邀請我共進午餐。只有兩個菜:豆腐,還有 乳腐。我們會用筷子把它們攪碎,拌在一起,而後咀嚼,牙齒卻發出了“咯咯 ”的聲音,傳出很遠--這真是一種最浪漫的吃飯方式。是的,是浪漫:浪漫 的友情!我和老軍醫一見如故,相見恨晚。我們擁抱,我們歡呼。我把我的口香 糖分一半給老軍醫,作為回報,老軍醫則告訴了我一個更大的秘密:市長早泄了。 真好,市長早泄了。我和老軍醫哈哈大笑,房樑上的灰塵飄飄揚揚,表達友誼的 最好方式,便是互相捶打對方的肩膀,--越重越好!

  我毫不猶豫地握緊了拳頭,砸到老軍醫的肩頭,一種痛疼隨之而來,嘴巴因 此迅速地變形,有幾聲“”的喘息--多麼倔強的電線桿啊!我低頭察看自 己的手背,擦破了點皮,星星點點的紅正在慢慢地洇出來。--多大鳥事。

  我扔掉了飲料,用左手包裹著受傷的右手,繼續前進。我已經放棄了去欒村 的打算,既然我和老軍醫已經建立起了友誼,我就沒必要急著去和他見面了,然 而,下來該去哪呢?日本電波?--開玩笑!

  我不想去日本電波,因為我不喜歡日本人。我真的很不喜歡日本人,他們總 是讓我想起花姑娘。花姑娘的,大大的,良心的,壞壞的,幹活的,良民的,八 格八格的,牙魯牙魯的。我有個結巴的朋友,說話就有點像日本人:巴喬的,好 人的,好人的,巴喬的。他現在比以前自信多了,說話就不怎麼結巴了:豬吃/ 我屎,我豬/吃屎。他學回了用短句,他因此就發現了克服結巴的竅門:你是/ 一個/好人,我是/一個/好人,我們/大家/都是/一群/好人!

  唉,我那些可愛的朋友們啊,他們現在都在哪呢?雖然我們常在一起說笑話 ,做遊戲。可我們卻永遠無法確知對方的所在。可能正提著熱水瓶澆灌美麗的太 陽花,可能撒泡尿拌和了水泥封鎖蟻穴的入口,可能是在蔓登琳的冷櫃前垂涎欲 滴,也可能他們此刻與我一樣,正在某條大街上溜達。也許我們馬上便會不期而 遇,但這概率實在微乎其微,我對此不抱任何希望,於是便很自然地想起了幼兒 園。是的,只有幼兒園才是屹立不倒的幼兒園,只有阿姨才是亙古不變的好阿姨。


  我重又回到幼兒園,在門口遇見了李園長。李園長穿藍底白花的裙子,看見 了我神情肅穆:“又來了?”我笑嘻嘻地說:“小碎花,好看。”李園長低頭看 了看自己的裙子,不置可否地走了。

  我在舞蹈房裡找到了阿姨,阿姨正在領舞。阿姨的身段可真好,鏡子裡的阿 姨身段也很好。兩個阿姨動作同步,一起在把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小朋友們也 跟著扭扭脖子,扭扭屁股。我看著很開心,便也學著一塊做。阿姨其實早就看到 我了,阿姨原先沒理我,可阿姨看到我扭屁股的模樣,阿姨便再也忍不住了:“ 巴喬啊,你又來搗亂了。”我問:“阿姨,中午吃什麼?”阿姨有些顧慮,拽著 我,離開了舞蹈房。阿姨說:“你怎麼現在就來了?”我說:“中午吃什麼?” 阿姨回頭看看舞蹈房裡的小朋友,說:“蛋炒飯。”我心滿意足地回到阿姨的辦 公室,靜靜地坐下,靜靜地等著開飯。

  時間還早,我把辦公桌的抽屜打開,替阿姨整理東西。我把書歸到左邊,我 把磁帶和衛生巾歸到右邊,當中則是一些零碎東西。我還找到一個阿姨用來塗嘴 唇的小罐子,我學著阿姨的做法,慢慢地把它旋出來。暗紅色的尖一點點地冒出 來,就像我的雞雞。不同的是,我的雞雞不能寫字,而它卻可以。

  我用它在玻璃台板上畫畫--給阿姨畫像。

  我很用心地畫著,因為我真的非常喜歡阿姨,我一定要把我的喜歡給畫出來, 讓阿姨看到我的喜歡:先畫一個圓圈,那是阿姨的腦袋,再畫兩個圓圈,那是阿 姨的眼睛,鼻子是個圓柱,嘴巴是個橢圓,阿姨的腰很細,裙擺則撐開很大,阿 姨穿著一雙高跟鞋,長波浪撒向了空中,飄呀飄,飄呀飄,阿姨可真美啊!我看 著阿姨,心裡很陶醉,我想,我不能讓阿姨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玻璃上呆著,我應 該陪陪她。於是,我在阿姨的旁邊又添上了我。我的一只手摟著阿姨的腰,另一 只手插在口袋裡,悠閑自得。這時候,阿姨就進來了。

  阿姨沒有認出自己,阿姨也沒有認出我來,阿姨隨口問:“這是誰啊?”

  我有些失望,可我很好地將失望掩飾了過去。我指著自己,一字一頓地說: “中--田--英--壽”。阿姨一愣,說:“你去了?”阿姨很高興,阿姨說: “你去了,你到底還是去了。太好了,這中什麼田的,是他們的人事主管嗎?”

  我不說話。

  阿姨說:“怎麼樣?有希望嗎?”

  我還是不說話。

  阿姨有些緊張:“怎麼了?不行嗎?”

  阿姨說:“沒關系,沒關系的,你的條件,還怕沒地方去嗎?你今天去應聘 我就很高興了,你去了我就很高興了,沒關系的,真沒什麼關系的。”

  我打定了主意抿緊嘴唇。

  阿姨看看我,又看看中田英壽,再看看我,又去看玻璃台板,“這邊上的女 的是誰啊?”

  我決定欺騙到底,我說:“酒--井--法--子。”

  阿姨就沉默了,表情慢慢地凝固。

  阿姨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玻璃台板上,“嗒”--“嗒”,中田英壽和酒井 法子都變得面目模糊,我和阿姨也都變得面目模糊了。

  “蛋炒飯!”我說。我突然跳起來,拖著阿姨的手往小餐廳跑。阿姨沒有掙 紮。阿姨的小手柔弱無骨。

  我大口大口地吃著飯,阿姨也大口大口地吃著飯。我們誰也不說話。小朋友 們則很熱鬧。他們吃著飯,他們說著話,他們還唱著剛學會的歌曲:“李小多, 分果果/你一個,我一個/分到後來剩兩個/大的分給張小弟/小的留給他自己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想,我該拍一下阿姨的馬屁,我就說:“阿姨,你教的歌他們都學會了。”

  這時候,李園長站起來,說:“吃飯時不準講話!”阿姨笑了一下,跟我解 釋:“會影響胃液分泌的。”我點點頭,表示理解。於是,小餐廳裡只剩下一片 咀嚼聲,就像蠶寶寶正在啃著桑葉:“茲茲茲,茲茲茲,茲茲茲茲茲茲茲……”

(1998.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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