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 年七月期
欄目編輯:早班火車

沙 門

完美的緊張

  二十世紀初俄國作家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是 :在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們的登峰造極的批判現實主義之後,該怎樣寫作 。對社會現實--包括政治層面 和心理層面上的現實--的關懷、探討、描寫, 似乎都已到達不可逾越的極點, 那麼今後怎樣寫作,才能從某種程度超越上述的 這些不朽者?或者,如果超越是 不可能的,那麼至少新的寫作要在某種程度上異 於原有的寫作,只有這種差異性 才能成為在托、陀之後繼續寫作的合法性理由。

  二十世紀初俄國最重要的文學事件應該是西 歐新美學思想的侵入,包括上世 紀末的意象主義、象征主義和本世紀正在發生和 醞釀的達達和未來主義,以及美 術方面的印象派、表現主義,等等,總的來看, 表現為一種注重形式的唯美的純 藝術傾向,也即是說,藝術開始在講述世界之外 越來越多地講述自己--直到最 後完全放棄與世界的關系而走向毀滅,當然,這 是後話。

  其結果是理論界的形式主義思潮和文學實踐 上的唯美傾向(象征主義詩歌, “阿克梅”派,等),文學家們開始把目光投向 作品本身,講究色彩、韻律、結 構,講究敘述本身。

  也許可以說安德烈﹒別雷的《彼得堡》把這 種對形式的激情發揮到了一個極 限,具有良好的音樂、繪畫、雕塑等藝術修養的 他,真正把這些藝術中的技巧和 思維方式引進或說移植到了小說這門“藝術”中 來,並且一舉達到一種高度完美 的境地。這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奇跡,一個令即使 是我們這些遲到了80多年的讀 者也不禁欣喜若狂的奇跡。

  《彼得堡》是繪畫,是一幅巨型的都會長卷 ,在裡面你不僅能找到世紀初俄 國首都獨特的人情世態和政治空氣,也能找到當 時西方幾乎所有美術流派的影子, 它甚至暗示著,或者毋寧說,啟示著,後來將會 出現的那些藝術思潮:異常明亮、 對比度極大的色塊、色斑、色點,物體的模糊的 界限和曖昧的形狀,運動物體的 流動軌跡,讓我們感受到莫奈的《日出印象》或 《巴黎聖母院》中的氣氛;零碎 切割的形色和印象碎片被拼裝起來,棱角鮮明地 ,相互交疊地呈現,如同立體主 義的剪貼畫;富於動態和力的線條和形狀帶著驚 人的速度向著你的感官沖鋒前來, 猛烈撞擊你的審美神經,好象“橋”社或“青騎 士”(《彼得堡》中最重要的意 象是參政院廣場上彼得一世的青銅騎馬雕像,這 是一種巧合?)畫家們筆下的作 品;而同樣用線條和形狀,這次是幾乎完全幾何 的,來表現主人公腦子裡混亂的 新康德主義思想,則透露出抽象畫派的消息。

  《彼得堡》是音樂,是一部交響樂,或者, 更準確的說,是一部眾多聲部的 卡農。這裡不僅有實際的形形色色的都會的日常 音響,這種音響以一種印象派音 樂的方式交織著,營造著故事的氣氛。而且從小 說的結構上來說,《彼得堡》也 極富音樂性,多個小說主題(中心意象)的反復 出現,不斷變化,相互襯托和彼 此鬥爭,好象是音樂中復現、變奏、對位等手段 的運用,整體結構象古典大師們 的作品一樣嚴謹、和諧。

  《彼得堡》也是詩(事實上別雷本來是一個 詩人),是一部組詩,或者,一 部現代史詩。語言的新鮮感、幽默、活力在篇幅 巨大的全書中自始至終地保持著, 不斷給你帶來驚喜,帶來沖擊,你的審美神經無 法象在閱讀通常的長篇作品時那 樣,從某個點起因習以為常而得以放鬆。你必須 隨時警惕新的可能性,隨時聚集 你所有的審美力來感受詩歌語言的純粹,就象你 在閱讀諸如蘭波或裡爾克這樣的 純詩人時一樣。

  這一切都是用語言,用句子、段落、篇章和 標點來完成的,而不是象後現代 作家唐﹒巴塞爾姆那樣不惜動用復雜的印刷手段 甚至在文本中加入大量的圖片來 達到目的。這,確實顯示了一個真正的語言大師 的實力。

  因此,說《彼得堡》是世紀初俄國白銀時代 寫作在美學形式方面最高的成就 也許不算過分;甚至在去掉時間和地域限制之後 也似乎依然如此。

  然而使這本書異常有趣的地方又在於:這是 一本舊俄羅斯作家寫的書。它沒 有能象後來的俄羅斯作家如納博科夫的作品一樣 徹底擺脫舊俄羅斯文人根深蒂固 的社會意識而完全被限制在文本之中,它仍然關 懷俄羅斯的社會現實和心理現實, 關懷當下俄羅斯人的政治處境,因此含有豐富的 關於世界的信息。這樣,在形式 與內容之間就始終存在著一種雋永的緊張關系, 使這本書呈現出一種罕見的張力。

  《彼得堡》具有非常簡單的情節,只講述了 這個城市裡幾天內發生的事,但 是又幾乎囊括了俄國批判現實小說一切重要主題 (除去農民問題):戀愛,政治, 家庭關系,變態人格,知識分子心態,等等。從 它的核心的故事出發,幾乎可以 順理成章地、“毫不費力”地寫成一部甚至多部 傳統的托爾斯泰風格或者陀思妥 耶夫斯基風格的小說。事實上,在閱讀這本書時 ,我們也確實能不時感到托、陀 的幽靈的存在。然而,在別雷這裡卻出現了新的 面貌:一方面,作品的美學性格 妨礙作者對小說內容做傳統的面面俱到的描寫和 分析,而且作者即使在給出類似 於傳統方式的描寫和分析時,也時時不忘用玩世 不恭、滑稽模仿的反諷來將其效 果沖淡,使讀者對作者的“真實”意見感到難以 把握而發生迷惑,如此,就削弱 了作品批判和表現的深度;另一方面,這些以印 象斷片的形式呈現出來的物質世 界和精神世界的表象卻又組合起來,拼接,或者 毋寧說綜合,出一幅完整的世界 圖畫,而且憑借其表現形式的新穎獨特,給現實 提供出一種新的視圖、新的解釋, 從而觸及到了傳統手法所無法觸及的某種新的深 度,帶出傳統手法所無法帶出的 某種新的真實。

  因此我們從《彼得堡》中不僅可以享受到純 粹的形式之美,也可以借助這種 形式的力量獲得對現實的犀利透視和對人性的深 刻反省(這種反省因作者對主人 公自嘲性地認同而更顯真實),然而這種透視和 反省又似乎反過來被作品形式上 的“過分”精美分散了注意,減弱了效果。反過 來說也如此,而且這個循環似乎 不知道在哪一個層次才會終結。這或許就是上述 的“罕見的張力”的來由吧。

  《彼得堡》中這種微妙的形式與內容之間的 緊張和平衡賦予這部作品以少有 的完美,同時也意味深長,觸及美學理想的核心 ,值得反復回味。在著成之後8 0多年才有了第一個中文全譯本,這本巨著在被 閱讀的道路上走得異常曲折,這 種微妙未必不是一個影響的因素吧。

  作為讀者,也許我們彌補這種遲到的唯一辦 法是:去閱讀它。

〔《彼得堡》﹝俄羅斯﹞安德烈﹒別雷著。靳戈 、楊光譯。作家出版社。199 8年北京第1版第1次印刷。定價29元〕

(1998年11月13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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