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漢詩】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七月期
欄目編輯:非楊、三焦、祥子、馬蘭

陳東東

未完成

  那地名還不能顯現於屏幕
  從常用字額頭長出的獨角還
  未獲確認。它被拒於一個
  系統新世界,像麒麟
  在動物學類屬綱目的籬笆外對月

  但新世界會為它迅速編碼
  好讓它突兀地跳出電腦
  不妨用一把刀代替那獨角
  像麒麟,在動物園
  被只想吃嫩葉的長頸鹿代替

  星期天你暫且離開鍵盤
  也離開蹩腳的系統想像力
  汽車馳出程控關卡,又甩脫
  都市難看的水泥花邊
  輪胎急旋,摩擦鄉村敏感的

  體位,在短暫得近乎
  或許的春天……你想起肯明斯
  他的詩有幾首仿佛錯碼
  是因為在一個工商世紀
  抒發不道德的田園情懷嗎

  但兩邊的田園風光確切
  它的神是一個邋遢女人
  渾身散發泥土的芳馨
  比花朵更柔軟,春天的胸脯
  像一座墳,(難道愛情不就是

  死亡?)疾行中詩行一再出錯
  而時間現在被更快地甩脫
  汽車挺進,深抵那隱秘哦隱秘的
  所在──地點在津濕的河流大腿間
  被拱橋的七十二重陰影遮覆

  …………




時 代 廣 場

  細雨而且陣雨,而且在
  亮的玻璃鋼夏日
  強光裡似乎
  真的有一條時間裂縫

  不過那不礙事。那滲漏
  未阻止一座橋冒險一躍
  從舊城區斑斕的
  歷史時代,奮力落向正午

  新岸,到一條直抵
  傳奇時代的濱海大道
  玻璃鋼女神的燕式發型
  被一隊翅膀依次拂掠

  雨已經化入造景噴泉
  軍艦鳥學會了傾斜著飛翔
  朝下,再朝下,拋物線繞不過
  依然亮的玻璃鋼黃昏

  甚至夜晚也保持亮
  晦暗是偶爾的時間裂縫
  是時間裂縫裡稍稍滲漏的
  一絲厭倦,一絲微風

  不足以清醒一個一躍
  入海的獵艷者。他的對象是
  亮的反面,短暫的雨,黝黑的
  背部,有一橫曬不到的嬌人

  白跡,像時間裂縫的肉體形態
  或幹脆稱之為肉體時態
  她差點被吹亂的發型之燕翼
  幾乎拂掠了歷史和傳奇




外 灘

  花園變遷。斑斕的虎皮被人造革
  替換。它有如一座移動碼頭
  別過看慣了江流的臉
  水泥是想像的石頭;而石頭以植物自命
  從馬路一側,它漂離堤壩到達另一側

  不變的或許是外白渡橋
  是鐵橋下那道分界水線
  鷗鳥在邊境拍打翅膀,想要弄清
  這渾濁的陰影是來自吳淞口初升的
  太陽,還是來自可能的魚腹

  城市三角洲迅速泛白
  真正的石頭長成了紀念塔。塔前
  噴泉邊,青銅塑像的四副面容
  朝著四個確定的方向,羅盤在上空
  像不明飛行物指示每一個方向之暈眩

  於是一記鐘點敲響。水光倒映
  雲霓聚合到海關金頂
  從橋上下來的雙層大巴士
  避開瞬間奪目的暗夜
  在銀行大廈的玻璃光芒裡緩緩剎住車




低 岸

  黑河黑到了頂點。羅盤遲疑中上升
  被夜色繼承的錐體暮星像一個
  導航員,糾正指針的霓虹燈偏向
  --它光芒銳利的語言又借助風
  刺傷堤壩上閱讀的瞳仁

  書頁翻過了緩慢的幽暝,現在正展示
  沿河街景過量的那一章
  從高於海拔和壩下街巷的漲潮水平面
  從更高處:四川路橋巔的弧光燈暈圈
  --城市的措詞和建築物滑落,堆向

  兩岸--因眼睛的迷惑而紛繁、神經質
  有如纏繞的歐化句式,復雜的語法
  淪陷了表達。在錯亂中,一艘運糞船
  馳出橋拱,它逼開的寂靜和倒影水流
  將席卷喧嘩和一座煉獄朝河心回湧

  觀望則由於厭倦,更厭倦:觀望即淪陷
  視野在瀝青坡道上傾斜,或者越過
  漸涼的欄桿。而在欄桿和坡道盡頭
  倉庫的教堂門廊之下,行人佇立,點煙
  深吸,支氣管嗆進了黑河憂鬱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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