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六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早班火車

敘 靈

城市的斑馬

  我是一匹城市斑馬,關於我的過去、現在及 終會發生的未來,我將向你慢慢 道來。

  以前我很快樂,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伙,成 天在鄉村遊盪、寫詩做夢。一天, 我走累了,便躺在旁近靜靜小溪的草叢中休憩, 仰看白雲流逝,聆聽鳥虫的歌唱, 不久我便被微風搖入了夢鄉……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不知從何時變成了一匹 斑馬,俯臥在一座城市十字路口 的中央,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圍觀,為無數只雜亂 的手揉摸。不知是由於恐懼,還 是因為別的什麼。反正我假裝睡意重又閉上了眼 。這時,由萬千種如蚊蚋般嗡嗡 匯成的人語聲飄到我耳邊,從這些雜亂無緒的人 語中,我隱隱約約聽到了人們對 我的評判。一位代表所有男人也代表自己的先生 說,從我身上色彩斑斕的花色條 紋來看,足以看出我是一只野性十足的動物,為 了形象說明這一點,他還特別提 到了這座城市中一位叫黑狼的詩人。而女人們用 另一種方式表達了她們對我的看 法。她們說我最動人之處是脊背兩側的鬃毛。這 些鬃毛在陽光照耀下,發出的黃 金般光芒,讓人於恍惚中聯想到傳奇中的愛情。 孩子們卻用驚嘆的聲音通過我想 象大自然的美麗。然而從我這方面來看,我並不 把自己當作一匹斑馬,因為不久 前我還是一個孩子氣十足的快樂人,在遠離城市 的鄉村做夢寫詩。怎麼一覺醒來, 我就成了一匹斑馬?我還會回到從前,回到曾任 我自由遊盪的那片黑色土地上去 嗎?正當我為這些問題困擾時,密集人群呼出的 惡濁氣流,憋使我打了一個響亮 的噴嚏,就此我立起身,用一雙惺忪而陌生的眼 睛打量著周圍密集的人群。隨後, 那些粘附在我身上的手只如落葉紛紛向遠處飄去 ,如潮的人流向四周退散開。有 的縮進了如木匣的車輛中,有的退到了人行道上 ,有的幹脆爬上街道兩旁的梧桐 樹,以佔據更有利的位置來觀賞我。在一雙雙渴 盼有新鮮事件發生的眼光中,我 揚了揚蹄子,邁著緩慢的步子,啼噠啼噠地一步 一步往前走去。前後左右跟隨我 步調移動的是人流和車輛。不管我走往哪裡,這 些難以數計的車輛和人群總是隨 著我的節奏而流動。我一點兒也不明白為什麼這 些人和車老是圍著我轉,除了我 難道他們就沒有發現其它更有意義的事嗎?當我 費盡力氣穿過磕磕碰碰的人流和 車輛,繞著這座城市轉過一圈後,我才明白為什 麼總會有那麼多的人和車跟著我。 原來,我是此座城市唯一的一匹斑馬,城中除了 幾只被人用鐵鏈拴住的哈叭狗外, 我再也沒有看到別的什麼獸物。既然城裡沒有其 它的動物可供人觀賞,自然我便 成了滿足人們幹涸已久的好奇心的唯一對象。對 於此,一種不祥的憂傷通過四肢 傳遍了我的全身……

  城市電視台每天早晚新聞都在播放我的專題 報導。作為這座城市的唯一一只 珍稀動物,以往只播出股票、失業、社會時尚的 電視台,照例把大部分鏡頭瞄準 了我。通過一根細得如草莖般的電線,把我在城 市各大街道漫步的優閑身姿傳入 了千家萬戶。更有一些靈敏的新聞記者,競賽似 地在報刊雜志著文,不厭其煩地 向人們反復論述:一匹斑馬之所以會從遙遠的森 林來到城市,証明城市的美麗已 遠遠地超過了大自然,這預示城市替代大自然的 時代即將到來。一個公認是這座 城市最有良知的教授,在城市晚報的顯著位置撰 文,警惕性地指出:任一只斑馬 在城市四處閑逛,其後果將不堪設想,不言而喻 它將會嚴重影響到城市的交通秩 序和居民井然有序的日常生活。教授還在文章中 不止一次地大聲呼吁人們對此應 引起高度重視,政府應採取相應的有力措施,以 防悲劇和災難的發生。為此,他 特例出幾種具有建設性的方案。第一,把斑馬送 回離城市約一千公裡之外的原始 森林(出於人道主義)。第二,囚禁斑馬於公園 某地(給斑馬修築一座可供萬人 觀賞的籠子)。第三,幹脆殺掉(民以食為天, 據說斑馬肉賽過任何美味佳肴)。 最終,或許是人們的好奇愛美之心太強的緣故, 教授帶有憂患色彩的忠告之言沒 有為人們所接納。為了使這座城市擁有一匹真正 的獸物,人們似乎寧願犧牲點什 麼。倒是肩負公眾利益的政府為此事舉行了一次 七天七夜的例會,反復討論怎樣 處置這匹首次出現在城市的斑馬。最後經過連續 協商,得出一個使各方面都滿意 的結果,決定在車道與人行道之間增添一條斑馬 行線。於是我的吃睡便在這條斑 馬線上完成,除了這條斑馬線,我哪裡都不能去 。我走累了、餓了,就有專職飼 養員過來給我喂精美的食物。不過,這些食物與 鮮嫩的草葉相比,我倒更喜歡後 者。困了,便只能睡臥在斑馬行道上,耳膜不時 被嘟嘟的車輛聲叩擊。剛開始, 我對汽車聲一點兒也不習慣,久了倒也能安穩地 睡一會。不能吃好,不能睡好, 不能豎起耳朵再次諦聽原野的寧靜,我倒無所謂 。只要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人流 向我湧來,只要這些人中還有一個能真正欣賞和 讚美我,我似乎永遠都不會寂寞。

  不斷有人從遠處向我走來,不斷有人從我這 裡向來處歸去。歲月就這樣無聲 地流逝,幾年就這般悄悄地過去,這座城市除了 我,就再也沒有發生別的什麼新 鮮事。人們已習慣把我經常掛在嘴邊,已習慣把 我看成是這座城市的某種象征。 他們還常常夸獎我,稱讚我已癒來癒變得溫順、 文雅,一點兒也看不到我身上曾 有過的獸性。有的甚至說我優雅文明的舉止已遠 遠超越了人類中的某些人。為表 彰我對這座城市文明所做出的一點貢獻,政府把 城市改名為斑馬,剛出生的嬰兒 也命名為黑紅藍斑馬,直至斑馬的名稱泛濫成災 ,所有的商店、酒家、娛樂公司 以及按摩院都冠名斑馬。然而,這一切並不意味 著是壞事,斑馬的名聲給這座城 市旅遊業的繁榮帶上了一個新的高潮。於是,別 的城市居民紛紛湧往斑馬城。但 到斑馬城旅遊的遊客並不對真正的斑馬感興趣( 看過斑馬的遊客一致說那畜牲太 老實了,一點都不可愛),他們感興趣的是那些 購物城、飲食城、電子娛樂城之 類的場所。隨著時間的推移,遊客對斑馬的看法 也慢慢地浸入到城市居民的意識 中。看來,我這匹已被文明所同化的斑馬,要被 人漸漸遺忘是在所難免了。街道 上如蟻的人群和車輛再也不願停下來,稍稍多看 我幾眼。大凡我能遇到的眼神都 是些匆匆的一瞥,從這短暫的一瞥中,我看到的 事實是我再也激不起人們的興趣, 我將孤獨地度過余下的歲月。這時,我多想,要 是這座城市有第二匹斑馬那該多 好啊!至少當人把我遺忘時,我有一個說話的伴 。不能擁有一個伙伴,每天我只 能通過回憶和想象來排遣內心的孤寂和憂傷。我 懷念以前作為人的生活,我懷念 以前閑盪過的原野和山川,那靜靜的小溪、銀子 般清涼的井泉以及鬱鬱的樹林, 還有那優哉遊哉的鳥獸。當我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我將在這條不能越雷池半步的 斑馬行道上走完自己的一生,不免潸潸落下幾行 傷心的淚。在淚水模糊雙眼之際, 我恍惚聽到一個孩子的聲音:“媽媽,看啦!斑 馬想家想哭了。”一位母親溫柔 地說道:“它不僅想家,它還非常想媽媽。”孩 子接著天真地問:“它為什麼不 回家看媽媽。”母親一時沉默。過了不久,一個 好像是孩子的父親響亮地說:“ 斑馬哪兒都不能去,它將永遠留在這裡。”沒有 別的選擇,我將永遠留在城市, 只是作為一件象征。

(1998.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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