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五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

趙毅恆

小說與“後”自傳性

--讀宣兒中篇小說《媽媽我要回家》

  作者宣兒肯定會對這個標題皺眉,而小說中 的“我”,早在我想到作任何評 論之前,已經按捺不住地警告過:

  爺爺說,家裡有了一個奶奶,是爺爺找 的一個老伴。
  我的心在往下沉。為什麼又是“後”: 後媽,後奶奶?

  後奶奶出場時間上太新,沒有來得及讓“我 ”吃苦;後媽可讓“我”傷透了 心。雖然作為後媽,這個後媽似乎還不太出格。 但是“我”無法抵擋敘述的語義 散射折磨了:多年之後“我”在南方一座省城參 加一個文學筆會,會上有二位先 鋒評論家一直在講後現代,後浪漫,後新時期… …

  如此的聯想,很冤枉了諸位理論家。“我” 的情緒性反應甚至進入命相式的 推理:“我想那二位評論家他們的童年一定幸福 無比,他們之中絕對不會有一個 也象我這樣經過家庭的破碎,媽媽的失去”。

  我本人也零星讀過一點命數之學,我的“後 ”派理論家的心理背景,看法倒 是不盡相同。不過跟小說中的人物無法討論這個 問題,如果這是個問題的話。總 之,小說中的“我”還是有“我”的理由的。因 為“我”的整個說出的生平,當 然也就是“我”敘述出來的整部小說--

  面臨的是“後”中的淒苦冷漠。那不僅是對 身體的摧殘,更重要的是讓人喪 失一切尊嚴自信,那是對於一個注重心靈和內心 世界的人的一切的徹底毀滅……

  “後”罪莫大焉。但是對我們面前的這部小 說而言,可以說,無“後”不成 書。它是我們理解整部作品的關鍵詞。

  可以說任何藝術很難逃脫作為大背景的個人 生活經驗;可以說大部分小說掩 飾不了字裡行間各種“自我“的信號;可以說女 作家更容易以身世為小說之本; 可以說當代女作家更熱衷於抒寫自己。經過文學 理論的這種步步嚴格推理,說《 媽媽我要回家》是一部“自傳意味很濃”的作品 ,想必不會受到太多批評家的指 責。唯一可能提出異議的是作者宣兒,但是她如 果以自己的生平事實如何如何, 來說明這部小說的自傳性或非自傳性,那是違反 文學理論的基本原則的。因為我 們將討論的是一種特殊的自傳性--“後”自傳 性。

  曾是一度新穎的各類批評方法,年代再古老 ,至今不妨作為諸法之一。我們 面對的這部小說卻擊碎了現有的各種批評框子。 敘述者的潛意識總是給我們提供 最無法立足的意見,卻往往是唯一可能的解釋。 敘述者一聽見“後”字,童年的 創傷立即隱隱作疼,這部小說,恰恰正是一個“ 後”字可以說明--一切都是過 去,一切都無法修復,“我”沒有趕得及抓住的 ,敘述也無法抓住。小說開始, 母親尚未出場(沒有進入“我”的意識)就已出 走,再未回頭;小說結尾“我” 人世創痕累累,飽經憂患,還是沒有能夠找到母 親。缺損推動整部小說展開:在 開始之前,一切就已經無法修補,在收結之時, 一切已經太晚,太“後”。

  “我”尋找母親的方法,是找到三十多年前 一部大型歌舞劇《東方紅,太陽 升》的舞台記錄片,仔細搜尋幾千名演員的臉容 ,在每一個“可能相似的演員那 兒定格”,最後用“技術處理”加上“廣泛征求 意見”,確定一個能讓“我”“ 堅信懷疑”的女演員。然後遍訪早已星散的當年 的劇組演員,白發蒼蒼的牛棚過 來人。其結果可想而知,“我”努力讓自己“繼 續努力”。

  喪失/復得,受傷/癒合,追求/希望,這 些過程,原是可以構成一般“自 傳性小說”內核的一些貫穿動力,現在似乎可作 依據的,卻是一閃而過的昔日形 象。雖然迷人地美麗,背景上有光芒四射,但那 是存檔舊片,供憑吊,供懷舊, 供研究,就是不能當作實質性的修復依據,更沒 有一絲可以讓自我擁抱在懷的溫 暖。過程本身在起步之前就否定了自身,使它的 後溯性(修復象敘述一樣,永遠 是後溯的)成為一種自我欺騙。

  母親之無可尋找,也命定了“我”一生不可 能找到一個家,或建立一個家, 甚至無法夢想一個家。“家”在這裡,不只是無 窮怨恨或愛戀的指向,不只是人 世種種艱難的集合。“家”是潛意識在生命壓力 下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在那裡, 不必對自我的本能反應作理性檢討。這裡說的不 是社會學討論的現代家庭問題, 那些離婚率子女教育之類的統計數字。這裡說的 是一個象征,是藝術作品後面那 個不安的靈魂追尋的目標,是小說中幾萬文字賦 得意義的歸結點--小說從標題 起就淒苦地呼喊出來的索求。

  我們看到這部小說所借以支撐的,是一個從 小就分裂的自我。

  後奶奶比後媽更顯示出虛偽的惡毒,她不在 你面前表示冷漠,而是過度的熱 情。這熱情象一股水蒸氣,潮乎乎的,讓人生膩 。比如她拉住我的手,一口一個 小孫女。我覺得惡心,她以為甜言蜜語足以籠絡 人心。

  這個小孩之不識好歹,正是一個受創的孩子 心靈自然的反應,但這麼說,只 是讚賞小說心理描寫之細膩。小說的“自傳性” 恰恰在這裡形成一個悖論:作為 敘述者的成年的“我”,無法修正作為人物的幼 年的“我”,因為“我”剛生下, 就已經太晚。一旦成為“後”,就無所謂美醜善 惡等等的價值判斷問題,萬事同 價,諸元合一。後媽冷落我,後奶奶熱絡我,無 所謂區別。好歹不識,正是“我 ”在整部小說中建立任何人際關系的努力終歸失 敗的原因,而這個原因恰恰不是 “我”所能負責的,罪魁禍首是時間鏈/情節鏈 上滯後的位置。

  而且,正如“後現代主義”理論所不由自主 地辯護的那樣,負面的價值,借 多元的名義,欣欣然佔一切其他價值的上風。“ 我”與所有男人的關系,都被“ 我”自我毀滅的沖動弄糟,全都以失敗告終。“ 楠”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是我 找到歸宿的唯一希望;而“王”從好高騖遠轉向 逐流混世。正在“楠”向我求婚 的那一刻,消失四年突然復出的“王”把我迷住 整整一天,“楠”失戀失望,去 了美國,“王”卻去拍純為賺錢的電視片並睡別 的女人。這部很動情的小說,寫 到失之交臂留悔終生的愛情,卻謹嚴自持毫不動 情,甚至沒有悲劇感。愛情的不 可能,也就是價值的不可能。

  當然,寫愛情之不可能,已經是幾代女作家 積累的看家本領了,可能的愛情 如今只是通俗小說家的專利。但是,在價值預定 分裂的“後”世界,敘述者無法 把美好的東西--愛情是其中之一--摧毀給人 看,美好的東西,正是潛意識最 頑強地拒絕的東西。“後”世界中不再有悲劇, “後”世界本來就是悲喜無由。 其他小說可能寫了愛之無,這部小說寫的是愛之 後。

  於是,生命的最後失據,向死亡開通了道路 。小說動人地描寫了“我”自幼 起的數次自殺沖動,毀滅一切美好的東西中最難 毀滅的東西,自我。直到這種沖 動被一個更痛苦的毀滅所切斷:唯一愛“我”的 ,也是“我”唯一愛的人的死亡, 弟弟的自殺,對象的死亡頂替了自我的死亡。

  作為小說,當然不一定要這樣的處理,作為 “自傳性小說”,只能這樣替代, 因為“我”必須苟活下來敘述這個一生。敘述在 定義上是事後的,自傳的敘述卻 不得不在生命成為“後”之前。為了挽救這個悖 論,另一個生命,在絕對價值意 義上(兄弟的親情意義,自費留學歸國者的愛國 意義,作為哲學教師的思想者意 義)比自我更高的生命,不得不以最殘忍的方式 毀滅。

  於是我們讀到了這本小說最令人悚然的部分 ,我本人認為寫得最好的章節: “我”在火車上邂逅一個陌生女人,“戴著白手 套”,“眼睛很大,看不見裡面 的光”,“口腔裡好象沒有舌頭”。這位面目可 怖的命運女神卻把我迷住了,差 一點就跟著她走出車站的地下通道,那裡燈已經 亮起來。這個女人的嘴曾經在窗 玻璃上碰了一下,“我”發現玻璃上留下的不是 口紅痕跡,“玻璃上凹下去很深 的一個印痕,我用手摸了摸,非常光滑”。

  顯然,命運之神的吻是致命的,一碰就能把 玻璃燒化。“她把嘴唇移近我的 嘴唇,輕輕地吻了一下。我想說的是,她吻的是 嘴唇,而不是面頰,不是額頭”。

  敘述者在這裡用了一個讀來似乎奇怪的解釋 性幹預,“我想說的是”,以強 調“我”被灼燒掉的不是面貌,不是頭腦,而是 “我”的性敏感部位。這樣,“ 我”建立任何人際關系的欲望被死亡的欲望消解 了。

  余下的一切就不再具有成傳的品格,而只是 一連串的悖論,一系列的持續墮 毀。正當“我”在電台主持“生命與陽光”節目 ,忠告失戀青年振作自強時,弟 弟臥軌自殺;“我”在與“我”鄙視的男人熱吻 ,並且在《樑祝》的甜膩曲調中 擁舞一夜之後,打開箱子看到車上女伴的網眼白 手套。

  或許死神就是“我”無法找到的母親?那麼 ,“媽媽,我要回家”這聽來好 象情緒化的呼號,就是嚴酷的決斷:“死,我要 求毀滅”。

  “我”被母親生出,也就是被小說推出之時 ,就是“我”被母親拋棄之時, 小說中的“我”的一生,只可能是錯位的一生。 敘述者在整部小說中發現一切都 太晚,連自我毀滅都太晚,那麼,我們面對的, 只能是一本淒涼地無法摧毀自身 的“後自傳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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