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四維﹒
老
我不知道人一生是否只能享受一次老的感覺 ,這世界上有很多玩意想讓人再 嘗試,可是卻又怕去嘗試。“老”就是其中一種 。其實我也不老,但心老的感覺 早在二十郎當、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就 已經斷斷續續地盤踞在心內了。 只不過當時不曉得真正的老是欲語還休的;人過 了三十,就更明白,“老”是一 種致命的遊戲、人永遠是輸家。一直到現在,我還記得自己正悠閑地在台大 法學院踱步,那女同學慌慌張張 地從女生宿舍,拽一大疊厚厚的筆記和講義快步 走向教室的樣子。她的眼睛永遠 朝路前頭,目光向下投射大約四十五度,跟隨她 身體的腳步也均勻地向前方直線 前進。腦後大約和胸部齊高的頭發,本來可以瀟 洒飄逸,但卻選擇了配合腳步的 節奏,一搖一擺地不知道該怎麼停下來。無論天 氣多麼地熱,她總是穿一件長袖 襯衫和一條牛仔褲,深怕別人多看到她一塊肉似 的。我對他的印象特別清楚,倒 不是她長得特別出眾,而是因為他的眼睛從來不 會因為左右兩旁發生的事而改變 既定的行程,因此對當時一心一意只想到能多看 女人一眼、又怕被看見的我而言, 她無疑地是個很理想的目標。說他的長相不出眾 也不盡然,雖然比不上常在民初 古裝劇中看到、陪伴在為革命理想獻身的丈夫身 邊的那種,但也會讓人聯想到當 年板橋林家花園裡頭跟夫子勤學苦練的模樣。後 來聽人說,她是台中林家的後代, 不過她比較有名的稱呼還是校園裡的K棍。
坦白地說,這是我對她的唯一印象。大四開 始過翹課的日子,以後當兵、出 國,就更不知道她的去向了。大約是兩年前吧, 我參加一個研討會,遇到一群在 美國念書的台灣人,和他們聊,倒發現了彼此還 有學長學弟的關系。其中一位燙 短發、手上抱三個月大嬰兒的女子用略帶台灣口 音、但字字清晰的國語問我是不 是某某某,我好奇地問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 只說在校園看過我,又恭維了我 在校園很有名聲。我算算,就算她在我仍然是台 大學生的最後一天見到我,距離 當時也已經有八年了,想不到八年前的模樣仍然 可以讓她有信心地喊出我的名字。 接著她說了她的名字,我深蹙眉頭,大約十來秒 鐘才拾起藏在這名字背後、對那 個女同學的印象。這時候有三件東西在我的心中 盤繞:她的名字、學生時代的她、 現在的她,他們彼此之間都存在關系,但三樣東 西在一起,對我而言卻一點也沒 有共同交集。這位新朋友邀請我到家裡坐坐,在 他家聊天的時候,看到他不時地 忙嬰兒的事,一點也不像是個孜孜不倦的學生。
老,就是有這種神秘的力量。他可以讓同樣 一個人以兩個人的形象在你的心 裡活。對那女同學而言,大學時代已經是過去了 ,可能連她自己都不太能說得清 楚她那個時候的氣質。但她在大學四年的某一刻 鐘,卻永遠地以一個完整的人格 在我的記憶裡鮮活。說是“永遠”可能有些牽強 ,隨人的死去,那些以為是可以 永遠的東西,什麼愛呀、情的,也總得放棄;人 生中有許許多多理想,年輕的時 候沒法完成,本來還信誓旦旦地以為有朝一日可 以實現,到了那時也只有“出師 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了。說伴隨一生 倒是比較中肯。不過有什麼是真 的可以在一生一世長相左右的?愛情嗎?愛情走 到了婚姻這一步,就成了包袱。 友情嗎?友情隨事業的蒸蒸日上,就顯得微不足 道了。親情嗎?這倒說得過去, 不過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最不了解你的人,往 往是就在你周邊,一天到晚對你 嘮叨的家庭成員?你的親人總是說、無論如何都 會在背後支持你,但隨你的成家 立業,幼年時擁有的親情總是最先被犧牲的。這 麼說來,仿佛一切實實在在的事 物,別說是永遠了,就連相伴一生都未必盡然, 所以真要找些什麼可以一生擁有, 只剩下用心編織的虛幻的東西,虛幻的東西在心 中存在久了,用神把它凝定住, 也就實在了。於是我想像眼前這位母親八年前的 模樣,不花多少工夫,一個熟悉、 但又遙遠、和現實不能銜接的生命就被創造出來 了。我還算滿意這點微不足道的 藝術才華,然而很遺憾,創作者和欣賞者只能是 同一個人。
兩個月前趁到台灣開會的空檔,我回到了接 納我三年的台大法學院,又重新 沿宿舍到教室的那段路走了一遍。零零落落的學 生正為我這個不速的觀眾,上演 重復再三、但卻看不膩的學院戲。為了怕別人發 現,我坐在經濟學研究所大廳的 椅子上,大約五、六分鐘,所有的行人都是那麼 熟悉,我差點和其中幾位長得像 是我同學的打招呼。我很留神地看,但卻沒看到 存在在我心中那麼鮮活的長發和 凝視的雙眼。我在想,可能時間不巧,她沒來上 課,沒多久就離開回旅館了。我 完全沒想到,我要找的人就是不久前在安那堡新 認識的那位丈夫在攻讀博士、自 己則在喂小孩的母親。
失望地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回到舊金山灣 區的家,我急忙照鏡子,看著鏡 中的我,我突然迷惑了,似乎半天前在經濟研究 所的椅子上的我,才可以和我熟 悉的自己連在一起,而鏡子裡面的,像是沒有過 去的異鄉人,又像是個斷了線的 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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