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五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

沈 方

藝術生涯與困 境

  生涯與困境這兩個詞,其實是一個概 念,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從總體上來說 ,個人和環境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齟 齬。個體實現的願望通常是虛擬的幻象, 使人無法看清人生的真意。曹雪芹借道人 之口說:“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 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 了。”所謂生涯,就是在困境中突圍的過 程,結果是徒勞。天使和魔鬼同時居住在 人的軀殼裡。在曠日持久的搏鬥中,天使 的勝利或者魔鬼佔上風,都是反常的狀態 。唯一的出路,是在天使和魔鬼之間保持 平衡,在一般和特殊之間選擇一般。這是 比較安全的方式,也是大多數人接受的生 存方式。

  現在,我就以畫家這個類型為例子來 說說。畫家在常人的眼中,是一個揮舞色 彩的工匠,是一種把自己關在畫室裡的動 物。他的頭發蓬鬆,衣著不修邊幅,站在 人群裡十分引人注目。激情得近於瘋狂的 凡﹒高,看看他的自畫像,那憂鬱、懷疑 的目光,怎麼看都是一個不屬於塵世的異 物。法國南部城鎮--阿爾燦爛輝煌的太 陽,留在了凡﹒高的畫中,他象那些不尋 常的向日葵一樣燃燒。瘋狂到最後,他割 下自己的耳朵,洗淨後送給了他認識的一 位妓女。對於他在麥田裡用手槍自殺的時 侯,我認為是清醒的。人們一般這樣認為 ,凡﹒高一生畫了二千幅作品,卻只賣出 一幅。而一向支持他的弟弟已經結婚生子 ,經濟拮據,凡﹒高不想再給弟弟增添麻 煩,所以才結束了自己不幸的一生。他最 後的遺言是:“痛苦便是人生。”凡﹒高 對死的選擇,是不是一種理智呢?不管如 何,凡﹒高的藝術生涯最終是淹沒在困境 之中了。有時侯我這樣設想,如果凡﹒高 1987年在倫敦的克裡斯蒂拍賣行?看 到他所畫的向日葵以3990萬美金的高 價售出,他會怎樣想。

  高更恐怕要比凡﹒高聰明,他沒有和 凡﹒高走到一起,在阿爾短暫共同生活的 結局,是不可避免的沖突,凡﹒高的悲劇 也是從這裡開始的。高更憧憬的是更為原 始的生活,他要徹底擺脫文明世界制約。 1891年,這個曾經是巴黎股票經紀人 的畫家,孤身一人來到太平洋中的塔希提 島,去尋訪未開化的生活。高更試圖象避 開暗礁一樣逃避現代文明的生活,他藝術 生涯與他藝術同樣具有強烈的風格。但是 ,高更最終也是懷著無限的哀愁客死在異 鄉,時年五十五歲。什麼也逃避不了。

  相比之下,中國畫家的處境或許略微 有些不同。一個奇異的現象是,在中國稍 有名氣的擅長丹青者,大都有個自擬的潤 格標準,並且堂而皇之地掛在到處是書畫 的雅室裡。最無奈也可以拿起筆墨,為人 家抄抄寫寫,搞些店舖招牌之類。什麼中 堂多少錢,條幅多少錢,一點也不斯文客 氣。當然,如此行事也並非能夠解脫困境 。象民國年間的滬上四家之一的浦作英, 照樣生活潦倒,趴在搖搖晃晃的板桌上畫 些墨蘭,境遇又有什麼值得羨慕呢?就是 當過首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的巨匠徐悲鴻 ,年僅58歲就猝死在勞作之中,使人為 之扼腕。看徐悲鴻的遺像,覺得兩眼盯住 前方出神,是無限沉重的。現在翻閱徐悲 鴻的傳記,看他的神情,常使我想起村上 春樹小說中遊離於現實的人物,每天坐在 房間裡,兩眼發呆,死死盯住一只煙缸或 者一只茶杯,不知不覺就過去大半天。而 畫家又能是什麼模樣呢?總不能是神採飛 動,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那豈不成了三流 演員。我所認識的小劇團的一個戲劇演員 ,少時就考入劇團,演戲演了多年,始終 不成大器。平常舉手抬足、開口說話倒是 很象演戲,一說話眉毛一挑一挑,雙眼光 芒亂射,連生活都成了演戲。建國初期抗 美援朝的時侯,一心想振興中國美術事業 的徐悲鴻,做過的一件事,是帶領美院的 教師去北京郊區種蔬菜,為國家節約一點 錢。藝術和現實畢竟是有距離的。

  至於遍布各地的無名畫家,他們的事 跡很少有人知道。若幹年之後,他們的作 品也隨著他們的去世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們的日常生活,也要成家娶妻,也要拖 兒帶女,也要贍養老人,不可避免地要籌 措柴米油鹽,一點也不瀟洒。對於他們來 說,畫畫的宣紙、油畫顏料等等,都是昂 貴的物品。在藝術和生計之間,他們不得 不日夜奔波,努力掙紮。為了參加一個家 鄉小城舉辦的畫展,他們苦心經營,拿出 自己得意的作品。大部分人終其一生,依 然屬於那種無名的陣亡者。湖南有一個二 十多歲的青年畫家,名字叫丁明。幼年生 了一場重病,落下個又聾又啞的殘疾。到 了學齡時,沒有一所學校願意收留他讀書 。七歲開始,在父親的教導下習畫,歷次 在市、縣舉辦的少兒繪畫比賽中得獎。後 來,被中央美術學院的畫家們獲悉,經徐 悲鴻夫人廖靜文等人周旋,破格錄取為中 央美術學院徐悲鴻畫室的研究生。他的油 畫深得畢加索、凡﹒高的精神,被稱為天 才。研究生畢業後,沒有工作,還是回到 湖南家鄉的山溝裡,自己畫畫,靠父親微 薄的收入度日。為了去北京美術館舉辦一 個個人畫展,他和父親怎麼也拿不出16 000元的場租費,全家一籌莫展。我們 的藝術就是這樣,在石頭縫裡艱難生長。 丁明是個有志氣的青年畫家,當有人問他 是不是中國的畢加索、凡﹒高?他打著啞 語回答說,他不想當畢加索、凡﹒高,他 要做中國的丁明。今後的日子,丁明會有 怎樣的機遇,我們誰也說不出來,可怕的 是許多天才總是默默地在中途夭折。

  在現實生活中,甘於貧困的藝術追求 者,恐怕是為數不多的。更多情況下,那 些有可能成為一代大家的人,在日常生活 的壓迫下,離藝術越來越遠,在歧途上消 耗了自己的才華。S的家學淵源不淺,是 這個小城裡美術家協會中排列在前十名以 內的畫家,他畫的油畫在本地畫壇小有名 氣。無奈歲月磋砣,轉眼就是四十多歲的 人了。近年來,另辟蹊徑,畫起了水墨仕 女畫,而且是若隱若顯的那種,畫面主要 突出在乳房部分,用朱砂精心點出仕女的 乳頭。這些少兒不宜的畫,當然也會有一 定的市場。要論春宮畫,起碼得是明清一 代的才行。就是那些有這份閑情,並且能 夠掏錢買畫的人,也不會把此類畫卷掛在 自家的確良客廳裡。我所不理解的是,這 樣的仕女畫能夠表達什麼人生體驗呢?也 許我的思考本身就是多余。要形成自己的 風格是談不上了,以此為特色還能差強人 意。有的人就是這樣沾沾自喜,然後他才 能生存。

  我們時常會進入一種誤區。曾經有一 段時期,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是詩人,於是 不得不加予分類。愛情詩人、鄉土詩人、 工廠詩人、探索詩人、生活流詩人等等, 特別是“生活流詩人”這一劃分,似乎別 的詩人就沒有生活,或許是“不生活流詩 人”。寫詩的人也被弄得暈頭轉向,連自 己是那個都不知道了。L這個人,他父親 是五十年代就出名的“民歌詩人”,我在 這裡之所以稱其為“民歌詩人”,是因為 這位老詩人出色的作品就是那些整整齊齊 的民歌體詩。後來,老詩人也寫過一些試 圖跟上潮流的新派詩歌,我實在不敢恭維 。L本人的詩作,應該說是比較富有情趣 的,但是不知為什麼,他總是自稱自己擅 長寫兩類詩雲雲,一類是鄉土詩,另一類 是探索詩。還有一位,我暫且稱他為H, 一向以既寫鄉土詩又寫城市詩自居,如此 結合,城鄉差別也就沒有了。近年,又突 發奇想,在退休之年寫起了兒童詩。我總 是懷疑,這種嚴格按照題材分類的寫作, 是不是能夠象工廠生產產品一樣,生產出 精品來。人在困境中,總要有所選擇。選 來選去,說不定就進入了旁門左道。

  在困境中的選擇,往往是一場介乎於 生死之間的搏鬥。勝利十分緲茫,能“挺 住”就不容易了。能從日常生活中脫離出 來,這樣的人無疑是罕見的天才。美國當 代著名畫家魏斯(Andrew Wye th)是我敬佩的藝術家,他一生都住在 鄉村,從沒有去過外國,也很少到外地旅 行。魏斯的故鄉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費城 郊外的查茲弗德村。70年代時,這個村 僅有140口人。夏天,魏斯則到緬因州 瀕臨大西洋的庫辛村避暑,這個村當時也 只有25口人。魏斯的許多知名的風景畫 和人物畫都取材於這兩個小地方。魏斯在 這裡“開墾著自己的宇宙”,他把許多日 常習見的人物、事件、場景在自己心中升 華,然後創作出作品。有人譏諷他是“摩 登的原始人”,有人勸他到外國去旅行, 開闊視野,增廣見聞。對此,他總是答復 :“我連身邊的寶藏都還沒有盡心探測, 為什麼不應該在一個地方長住,以便發掘 得更深一些呢?”。讀魏斯的作品,首先 抓住你的是傷感、孤獨和深沉體驗的抒情 性,通過牆壁的罅隙、剝落的壁紙、破舊 的衣服、被棄的破馬車等等,引動人們對 往事的感懷,對親人的追憶,觸發“生之 須臾”、“歲月不駐”、“田園將蕪”之 類的興嘆。魏斯的技巧是,對構圖和人物 動作的選擇,都很特別,使人覺得既真實 又奇特。魏斯自己稱之為“思考性繪畫” 。

  但是,有的人雖然吃盡千辛萬苦,跑 了許多地方,到頭來仍然是兩手空空。比 如,我高中時班主任的女婿,曾經從新疆 經過無人區進入西藏的阿裡地區,拍了幾 十個膠卷的照片,要談感受卻只能說,那 裡的天空真是藍之類。所以我要這樣說, 對日常生活的挖掘,比什麼都重要。

  在我的朋友中,X是我最了解的藝術 家。他的家是在八百裡太湖的南岸邊,他 的許多油畫都是湖畔的風景,是蘆葦、船 只、桅桿之類。他也是擅長從日常生活中 發現人生感慨的那種畫家。當然,他也象 中國的許多畫家一樣,在繪畫的同時,有 一手好書法。不過我始終懷疑,對於畫家 來說,沉溺於傳統的書法似乎是一種浪費 。我甚至以為所謂“書畫家”的存在,主 要在中國象形文字和毛筆的實用性。也許 這是非常偏頗的觀點。在所有的藝術門類 中,美術是最容易進入實用的藝術,一般 的美術學院也大都設有工藝美術課程。不 少的畫家,一不留心就進入廣告公司、裝 璜公司。錢這個東西本身並不壞,關鍵在 於是怎麼來又怎麼去,過分地追求錢的結 果,是藝術的腐敗。X也是生活在現實中 的人,不得不考慮家庭的問題,而且他的 家庭有幾位老人。於是他就必須辦印刷廠 、必須做點廣告、必須搞搞設計裝璜。在 我感覺中,他確實是一個藝術家,並非是 一個生意人。一談到錢他總是很被動,心 裡向往著藝術而又無可奈何地去“扒分” ,那是需要何等堅強啊。需要作出說明的 是,在我這樣來議論朋友、熟人的時侯, 不可避免地有一種羞恥感。在生活的重壓 下,我的這些話語是輕飄、膚淺,而且我 也同樣不能超脫於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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