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五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早班火車、桑葚、三焦

方愛平

巖 屋

  蘭說,今天我們上課。
  蘭推開木窗,慘白的光射進巖屋,小 黑板上就晃晃地顯出了一些未淨的粉筆 痕跡。蘭拉開門,站在巖洞口,山巔上錐 骨的風就把蘭後腦勺的一綹白發羽毛樣飄 起。
  好大的雪,神農架遠遠近近的陡峭山 峰都戴了白帽子。蘭看了一會兒山腳下那 一片翠色,視線就移到了溝那邊新修的白 牆瓦房,覆了雪的瓦房上飄了面小紅旗。
  蘭說,今天我們上課。

  蘭站在小黑板前。
  蘭看見巖屋中間的那張黑咕隆咚的小 方桌,看見黃荊條做的四只小矮凳,熊熊 、豬豬、狗狗、貓貓圍成一圈兒。
  蘭說今天先上語文課,教你們認個生 字。
  蘭在小黑板上寫字,黑板是麂子血打 底刷的墨,皸裂得斑斑駁駁。蘭用粉筆在 黑板上費力地寫了個“蘭”字。
  蘭看見四個娃崽在瞧黑板上的字,像 往常一樣,熊熊端正地坐著,狗狗和豬豬 扭著小脖子,貓貓把她的小臉轉過來看了 看,又轉過去背對著黑板在方桌上練寫字 。
  蘭說,蘭--兩點加三橫,這字好寫 。你們天天喊我蘭老師,喊得我心頭甜得 像蕎麥粑粑蘸蜂蜜,你們蘭老師就是這個 字。你們不是老問蘭老師為啥姓蘭,山上 沒這個姓。告訴你們,蘭老師小的時候不 在這老高山,蘭老師住在對面那個獅子山 翻過去再走幾十裡的大壩子裡,那壩子有 好多好多蘭花,四月份花一開,香幾十裡 呢!那壩子的人吃白米,又白又香的白米 稀飯你們吃過嗎?
  蘭於是看見娃崽們眼睛裡閃著好奇的 光。蘭說,你們蘭老師是喝白米稀飯長大 的,現在老高山的包谷面面洋芋坨坨吃慣 了,吃白米倒覺得淡寡寡的沒有味兒。你 看我講到哪兒去了,看著黑板,蘭、蘭、 蘭--,一點、一點、三橫,蘭--。
  蘭說,你們蘭老師那年嫁到這巖屋來 ,嫁給熊熊、豬豬的二爺豹爺爺。豹爺爺 也說我這姓好怪,婆娘怎麼姓男。我寫給 他看,他說這老高山老輩子下來就沒一個 認得字的。我說是蘭花的蘭,蘭花沒見過 ?他說啥蘭花呀?我說你這山巔巔這麼高 ,啥花花也凍死了。豹爺爺你們沒見過, 豹爺爺打野羊子摔巖死的那年,你們的爸 爸媽媽只有你們這點大。你看我又扯到哪 兒去啦!蘭、蘭、蘭--一點、一點、三 橫,蘭--。
  蘭看見娃崽們埋著腦殼在寫字,狗狗 、貓貓凍得直跺腳。蘭走到火塘子旁邊, 往火塘子裡添了塊樹疙瘩,啪啪的火苗躥 起,蘭覺得暖和多了。
  蘭說,我們唱歌暖和暖和,我們上音 樂課。
  蘭說,唱啥歌呢,還是唱首語錄歌吧 ,你們蘭老師雖說只讀了兩年村小,語錄 歌會唱幾十首呢,小時候記性好,一唱就 會,一背就會。你們蘭老師命苦,蘭老師 的爸爸癱了,做不得活路,白米稀飯加菜 菜越喝越稀,蘭老師不上學了去放羊扯豬 草。蘭老師命不好,你們豹爺爺用兩根豹 子骨頭一草袋包谷籽就把蘭老師接到這巖 屋來了。不說了,不說了,我們唱歌!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 去爭取勝利……”蘭起了個音。
  蘭看見熊熊齜牙咧嘴地唱,狗狗、豬 豬一邊唱一邊給對方臉上抹口水玩。貓貓 的頭轉過來又轉過去,頭發上的蝨蛋像撒 了的包谷面,在空中一飄一飄地抖。
  貓貓你又一年不洗頭了!蘭說。蘭想 起去年這時給貓貓洗頭。那天正在上音樂 課,巖屋門口突然站了幾個戴眼鏡的城裡 人,那些城裡人聽見娃娃們唱語錄歌,笑 啊笑啊,笑得端起個照相機一閃一閃地照 ,還扛了個機器圍著娃娃們轉。娃娃們沒 下過山,山頂上沒來過戴眼鏡的,鄉裡的 幹部都沒上來過。娃娃們看見照相機攝像 機直往床角角躲。
  蘭給貓貓用皂角水洗了頭,蘭和四個 娃崽排成一排正經照了幾張相。那些戴眼 鏡的對蘭說,他們是上神農架找野人的, 野人是像熊一樣的人,見過嗎?
  蘭說,唱歌呀,唱啊,你們怎麼沒聲 了。
  蘭說,我們來學算術。
  蘭在黑板上寫了個算式“43-15 ”。
  蘭說,你們算一算等於多少啊,這題 不難。我想你們已經算出來了,今年七月 份二十八年。蘭老師上山那年才十五歲, 從壩子翻過獅子山到這山腳腳走了兩天, 從山腳腳到這山尖尖又爬了兩天,一進巖 洞我就哭啊。你們豹子爺爺說山上苦是苦 又不要你上坡做活路,就在洞子裡養著呀 。我說這山上好冷啊好冷,七月份烤火, 鬼人都看不到一個。豹爺爺說,溝這邊溝 那邊還有幾洞巖屋呢,山寬,看得遠。
  你們豹爺爺怕我在洞子裡悶得慌,就 做了這塊小黑板,叫我教山上的娃崽們認 個字。這二十幾年我就教呀教呀,教了你 們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現在又輪到你們 了。那天那幾個找野人的笑我把“乒乓球 ”念成兵兵球,我村小老師就是這麼念的 呀,我那村小也沒有兵兵球。你們看我後 腦殼上的頭發都教白了,才四十三歲頭發 就白了。我命苦啊,豹子爺爺打野羊子摔 巖啦,我又要點包谷洋芋又要教娃娃,累 死人呀!
  蘭見屋裡沒動靜,就走到火麻石砌的 床舖前,從樹葉子枕頭下取出一張報紙。 蘭又興奮得手直抖。
  蘭說,熊熊、豬豬、狗狗、貓貓,你 們再過來看一遍,我們上報啦!這是報紙 ,還是上海什麼地方的報紙呢,還有我們 的照片呢,你們看人影子像不像!貓貓, 你平時無事都要笑,幹嘛照相不笑,躲在 我背後,只有半張臉。你們看這黑字《從 山頂洞小學看希望工程》,我們這學校叫 山頂洞小學呢,那幾個找野人的給我們學 校取的名。熊熊、豬豬、狗狗、貓貓,我 們學校出了大名呢,聽說縣長、省長都曉 得嘍,縣長、省長聽說過嗎,大官啦!縣 教委的上山嘍,連鄉長都上山嘍!給了我 們兩千塊錢啦!兩千塊錢修了好漂亮好漂 亮的房子啊,刷了白石灰,插了小旗子, 還派了個念師范穿白鞋子的男老師呢。鄉 長說我蘭老師搞教育事業出名啦,叫我當 校長,拿月工資。鄉長叫我就當校長不上 課,給那個穿白鞋子的新老師煮飯吃。
  熊熊、豬豬、狗狗、貓貓,蘭老師在 山上教你們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教了二十八 年啦,哪個嫌棄過我!你們說哪個嫌棄過 我……
  蘭聲音發啞。蘭覺得講了這麼久,喉 嚨好幹好渴。

  蘭說,該下課了,下課了。
  蘭說,熊熊、豬豬、狗狗、貓貓,你 們咋不起立呢,喊老師好啊!
  蘭揉揉眼,巖屋裡空盪盪的,靜得聽 得見洞壁的滴水聲,小方桌黑咕隆咚擱在 屋中間,四只矮凳規規矩矩擺成一行。火 塘子早已熄火,蘭打了個冷戰。
  蘭走到洞門,蘭看見溝那邊那幢新修 的小白房子,紅色的小旗旗在雪風裡翻飄 。蘭聽見娃崽們在唱歌,咿咿呀呀聽不懂 唱的什麼歌,貓貓的聲音最尖最亮。
  蘭站在洞門口,手裡的報紙被山風吹 得嘩嘩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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