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 年四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京不特

趙毅衡

復印的宗教學

  1、

  電流穿過時,強光耀眼,伴隨著令人掩耳的 噓叫。這是一個最普通的創造, 最常見的過程。醒過來時,嘴裡有一股苦腥味; 生下來,滿嘴血腥,得使出勁兒 哭才能吐出。
  是創造,但是復制的圖象卻是預先安排好的 。在場的只是撳按鈕的手指,留 下一個不清晰的指印,一個難以追索的臨界點。 而那個神秘地不在場的書寫者設 計者呢?那個萬能的創造者,全身沒有骨骼肌肉 ,沒有頭腦心臟,只有創造性, 無形態的創造性,象水母一樣在虛空中軟軟地飄 動。他是誰?他塗抹下這些圖象, 是在什麼時候?是受什麼樣的天才驅使?還是一 個完全沒有想法動機的即興?
  我們不知道。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我們的 意志,追求,我們的幸運與不幸, 都只能在比他少一個維度的世界中進行。他在立 體的空中有揮洒的自在,我們在 平面的世界中才有遙遙崇拜的沖動。
  我們的世界,會變色,會脆裂,會有板塊沖 擊,造山運動。會有一次次的冰 河期,一個文明衰敗讓另一個興起。這些都是在 按鈕被撳下之後的事,是永遠不 會止息的紅移和熵變。是我們的維度曲線漸漸的 收攏。
  只有偶然或機緣,或是靠機緣完成的藝術, 才能使我們隱約了解一點這個世 界的局限,沾沐一點超越的快感。那是要付出代 價的。在快感中,窺探者已落入 瘋狂,思索已經跳到自我意識的船舷之外。


  2、

  如此,世界是被復印出來的:一切都象預制 板一樣拼好,以完成一個構想。 從前有一個故事,故事裡面有一個人物,有心或 無意地講起“從前有一個故事” --我們的故事,後於敘述我們的故事存在。
  許多公理被推翻了,每次推翻一條公理就出 現一個新的體系。這個公理卻不 可能推翻:被創造者不能創造創造者,被復印者 不可能復印復印者。
  不只是因為時間的線性。被創造的故事,時 間上必然滯後。如果空間的扭曲 無法翻轉時序的先後,那麼創造與被創造的關系 ,也就永遠不可能逆轉。這裡有 個比時空翻套更不可究詰的隔絕:被敘述時間與 敘述時間永遠不可能交叉,被造 之物不可能存在與造物者的時間之中。往上一瞥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往下 瞅,一枕黃粱短夢,全部人世榮華。造與被造之 間的絕對時間鴻溝,古人的確動 機在先。
  每次創造,不僅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還創 造了一個新的時空關系。
  我們或許漸漸會理解這個世界中的一切,但 永遠不可能理解創造本身。我們 的理解機制就是創造的產物。復印出來的人物, 盡其所能追蹤到的只是誕生時火 燙的刺光,痛苦的擠壓。其中幾千年只出一人的 偉大科學天才,或許能想到他的 世界誕生於一條極其狹窄的縫隙,甚至研究出燙 烙的溫度,閃光的速度和方向, 並且用一個簡潔得令人不敢直視的數學公式寫出 這個秘密。
  甚至,他聰明到把這一瞬間電,光,熱的聯 合迸發,稱作“大爆炸”。
  但是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這個一剎那之前,是 誰的手指輕輕地一點。


  3、

  有哲人出世,宣稱我們的世界種種缺憾,是 對我們之被創造的一種懲罰,例 如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會毀滅,例如我們的生命 過於短促,例如我們無法抵擋作 惡的誘惑。對此,他心如火焚,他狂奔大呼,在 他的懇請之下,芸芸眾生在荒莽 的土地跪下,向造物主祈禱,世界終於明白了信 仰的至福。
  但是哲人不能停留於此。哲人推開犬儒主義 ,失敗分子,低調俱樂部,奔向 那個太初之始。他明白,一切改善,必須,也只 能,從那一剎那之前起頭。為此, 他勇氣十足地向源頭方向拋出自己的靈魂。
  那個纖巧美麗的手指,屬於一個微笑。仿佛 聽見他道義凜然的呼喊,那個微 笑回過頭來,一臉迷惘。
  “啥事兒了不的,驚驚乍乍”?
  瞅瞅那一大堆已復印的紙片,對無事生非的 打擾,明顯很不耐煩。那些紙片, 分檔歸案,該去哪裡還得去哪裡。
  哲人頹喪地躺下。先天的缺憾已經設計停勻 ,喊叫也得撳按鈕,不喊叫也得 撳按鈕。
  那麼,就眼看手指往按鈕上伸去,復印一個 只有幾十億白痴的世界,復印一 個佛陀遭冷落,耶穌被釘死的世界?
  難道伸向按鈕的手指猶豫了一下,能改變什 麼?幹脆停機休息,能改變什麼? 甚至拿起母本,改動一二,例如改變幾個DNA 分子,哲人,你能肯定會有一個 美好的世界嗎?


  4、

  哲人是痛苦的,他的目標不僅瘋狂,不僅非 人,而且非世界。哪怕最了不起 的天才,他的知識只能企及按鈕撳下以後的過程 ,哲人卻試圖猜測繪圖象和撳按 鈕者的思想,甚至推斷他們的動機。可以回溯的 程序,只是屬於這個世界自身的 程序。程序的定義就否定了它不可能逆回它自身 的創造。
  一切自稱了解上帝的人,最後總變成急於了 解上帝的民眾的奴隸。


  5、

  或許,最明智的哲學,僅僅滿足於想象。
  或許,最令人安慰的想象,是假定這個世界 --這個時空連續體--之前, 有過一系列的世界;這個世界之後,也會有一系 列的世界。一切都曾經復印過, 一切都將會再次復印。那些復印品會有差異。差 異本身並不構成差異,因為差異 只會在對比中才能看出。而誰,誰來做這對比?
  某一世某一劫,你的情人曾經是那麼美麗, 或者說,又會是那麼美麗。你又 能輕輕抱起她的臉,看著她激動的發抖的嘴唇。 是的,你又會享受到那永遠無法 重復的第一吻。
  某一世某一劫,顧城又會曾經在追求謝燁, 他們通體在愛情的對流中轉成透 明,而顧城還沒有來得及說:“我原以為結了婚 就到了天堂,不料……”
  一切都已經演出過,一切都會再次演出。會 有些差別,不過那是我們永遠不 可能知道,而且最好不知道的事。
  或許,某一世某一劫,被創造的世界特別幸 運,讓某個小球上的某種生物發 展出極度高等的智慧,竟然學會了制造復印機: 拼接幾個圖案,就制造一個世界。 那時,這種生物的手指會不會想到,他應當猶豫 而且抖顫?還是會象我們的創造 者,在按下手指點燃大爆炸的前一剎那,醺醺然 打翻了酒杯,弄得我們這個宇宙 如此混亂而絢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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