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 年四月期
欄目編輯:三焦、桑葚

沙 門

冬 牧 場

  羊群在灰白的南坡上散開,去尋找掩埋在雪 被下面的枯草,一陣狂風之後, 它們就消失在漫山遍野的昏暗的潔白裡了。
  這是最後一片有草的南坡了,這裡的草還能 堅持多久呢?沒有鹽的草吃起來 就象沒有油葷的飯菜,好象總也吃不飽,羊兒瘋 狂地從早吃到晚,傍晚回盤的時 候依舊是一付餓得奄奄一息的德性。
  散開,羊子們各自刨開一片空地,開始吃草 。它們微微蠕動的身體上很快積 起了雪,看上去和被風吹亂的積雪沒有多大區別 。
  只有男人從裹得嚴嚴實實的毛皮之間的狹縫 裡往外張望的那雙訓練有素的眼 睛能夠分辨出:哪裡是積雪,哪裡是吃著、蠕動 著、飢餓著的羊群。
  他知道他的財產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每天都在減少。是的,每天趕十只羊出 去,回來時就只有七、八只了。 很多羊吃著吃著就餓死了,也有的羊吃得太疲倦 了,等不及傍晚回盤去睡,就在 雪地裡永遠地睡去了。
  它們全都想不通:為什麼要忍受這樣的苦役 ?每天一大清早出發,走這麼遠 的路,到這裡來吃這種根本吃不飽的草?
  開始,每天只死掉一兩只羊,男人還有這樣 的興致:跳下馬來,拔出插在馬 鞍旁的皮鞘裡的那把鋒利的牛角柄的尖刀,剝下 羊皮,然後把羊皮用繩子綁在馬 屁股後面。這活兒他幹得幹淨利落,剝去外皮的 羊在雪地裡地流淌著熱血, 散發出騰騰的白色蒸氣,也頗為好看。
  很快,氈包裡堆滿了羊皮,到處都是,連轉 身的余地都沒有了。
  於是女人也知道,我們快成窮人了。今天出 門的時候,她站在羊圈的門邊, 數了數,只有不到一百只羊了。她只是一個淳朴 的牧人的妻子,否則,她本可以 算出:按每天損失五分之一計算,他們的羊群還 能堅持多長時間。
  男人不再帶羊皮回家了,倒並不是他完全喪 失了興致,他是擔心,這樣的風 雪裡,離開他的馬走出去,他可能就再也回不來 了。他的臀部已經在瘦瘠的馬背 上磨出老繭了。
  或者他是擔心,當他伸手去拔那柄鋼刀的時 候,可能會失去他的五根手指。
  羊群蠕動著,天空和大地是完全相同的呼嘯 著的灰白,根本辨別不出誰是誰。 上午和下午、清晨和黃昏,也是一樣的無法區分 。整天,羊群都一成不變地蠕動 著,和被風吹亂的積雪混同。即使一只羊死去, 它的斑駁的長毛仍然在寒風裡象 墳墓上的招魂幡一樣飄動著,於是就和活著的時 候沒什麼兩樣。
  這群羊其實早就死了,男人覺得自己是和漫 山遍野的亡靈在一起,在象攪拌 桶裡的牛奶一樣打著旋的白色的風暴的中心,與 外面的世界隔離了,與二十裡之 外那最後一點燃燒著的火苗隔離了--他總是想 ,當天色再一次暗下來的時候, 他真的能再次回到他的女人的身邊去嗎?
  不錯,每次他都成功了,甚至在天氣比今天 槽糕得多的日子裡:他畢竟是一 個強壯的男子漢、一個出色的牧人嘛--可這並 不能阻止這樣的疑慮每天在他心 中泛起、在漫長的白晝裡整天在他無所事事的腦 子裡翻滾:這一次,他能成功地 回去嗎?
  他已經學會幾乎不去想任何事情:關於上一 個夏天的摔跤比賽,關於明年開 春的遷徙,關於死去的嬰兒,關於將來的計劃, 這些都已經被他思想過一千次, 再想多一遍都說不定會使他發瘋。
  現在,作為一個真正的牧人,他掌握了一種 界於清醒和睡眠之間的大腦狀態, 能夠既睜著眼睛又盡量地節省體力。他的思想也 象這漫天漫地的風雪一樣單純, 除了來回翻滾的那個簡單重復的念頭,就是一些 遙遠、散亂,好象夢中所見的意 象:身穿黃金盔甲的自己,比自己還高出一個頭 的巨大車輪,綴滿金屬飾物的冠 軍腰帶,縱馬奔馳的長發少女,身穿一襲絢爛的 藍袍……
  這一切,到底是真實有過的場面,還是大腦 的無聊的夢幻遊戲?還是漫遊在 草原上的祖先亡靈所上演的蜃景?
  沒有人回答。甚至,沒有人發問--誰會問 這樣的問題呢?
  還有一些類似的問題:這是哪兒?是什麼時 候?在宇宙或者地球或者人類或 者民族的歷史上,這個獨一無二的點落在直線的 什麼位置?以前發生過什麼,以 後會發生什麼,什麼被記載了,什麼被遺忘了, 什麼被流傳了?在遙遠的地方是 否真的進行過、或者進行著血肉相見的戰爭?在 溫暖的地方人們是否真的建造起 巨大的朱紅色的宮殿--那宮殿是否是一個放大 了的穹廬的樣子?
  沒有人回答。甚至,沒有人發問--誰會問 這樣的問題呢?

(唐朝研究三號,1999.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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