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門﹒
武 陵 川
只有體內的平衡器官的悠閑搖擺告訴著我: 確實是我在前進,而不是遠處的 青山在後退;或者,兩側遠處各一帶的那淡淡的 黛色,確實是靜止的山巒,而不 是被微風推送著向我腦後徐徐飛翔的纖雲。麥糖一般透亮的水面遭到推擠,在中心黏稠 地凸起,形成一個花骨朵似的蒂 狀物,它如同沸水中的氣泡一般不斷地翻滾而出 ,升起、開放、散開,向兩側拖 開,延伸出兩條鋒利的水棱,形成一個狹窄的銳 角。
銳角的兩條邊不停地朝著遠處那兩帶黛色遠 山排疊開去,但角度始終保持不 變。
我看不見船頭。我低頭,只看見布衫的下擺 在孟春的涼風中抖動,象竹紙糊 的風箏的尾翼一般發出清脆的劈啪聲;風向無定 ,衣角的拍動也很不規則:一會 兒,好象昆虫的翅膀一樣的雜亂無章地左右微顫 ,幅度很小,但頻率極速,令人 目眩;一會兒,又象在強風中偃伏的牧草,長時 間被壓住,然後在風向的突然轉 變中彈回。
這時,船不見了,我也不見了。我的雙眼象 一根無重量的鳥羽,在青色鳥翼 的徐緩拍動中,輕快而確定地隨波而行。
花骨朵般的水蒂不斷地躍出、綻開、散成兩 條成銳角的水棱,向遠方排疊開 去。
我已經在這裡很久了。
我裸裎著,躺著,榆葉的綠蔭和桃花的紅影 已浸透我的全身,咬進我的骨頭 裡去了;
我躺著,一條花花綠綠的清涼裸體躺在樹陰 下,象一只浸在蜂蜜中的水果。
我醉了--醉倒在水邊的濕草叢中:我看著 一艘船朝我迎面駛來。
很普通的那種小船:木頭,成年累月浸泡在 水裡,濕得發黑,船底,附滿了 纖長的水草和細小的貝殼,船篷,搭著油布,青 幽幽地反射著灩瀲的水光。
在看不見的短棹的沉著推力下,船頭將面前 的湖水頂起一寸高的浪尖,浪尖 發白,象一簇火燄一樣搖晃著、噴濺著。
除此之外,整個湖面一平如鏡,象無意中失 落在光滑的地板上的一幅綢子一 般自然地散開。
船頭上,站著一個男人:穿著一件不起眼的 青色的長衫,長衫的下擺在微風 中撲動;他背著手,蓬亂的頭發下,滿是皺紋的 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他的眼睛是在發亮,還是僅僅反映著湖光山 色?他那微微上翹的嘴角到底算 不算流露出了笑意?
還有,他會發現躲藏在繁密的雜樹中的我嗎 ?
我緩慢而有力拍打了幾下翅膀,開始滑翔。
山在我下面旋轉起來。
湖水立起來,成為一面大鏡子,或者,一塊 波斯的玻璃屏風。
屏風的右下角,好象清澈的泉水中滴入幾滴 鮮艷的顏料,完美的寶石中羼進 了多種漂亮的雜質,粉紅、翠綠、金黃,交織在 一起。
屏風的中心,一個扁圓的黑色斑點--是一 只蟬,還是一塊陰影?--緩慢 地、勻速地爬向那一團艷麗色彩形成的小灣。
我閉上眼睛,感覺風托著我的羽翼,毫不費 力,好象托著一只斷了線的風箏。
一個看不見的水的花骨朵不斷地翻滾、開花 、飄散,分為兩條細長的黑線, 相互保持著一個不變的銳角,向兩岸的遠山排疊 而去。
我的槳夠不著其中任何一條。
我把槳投入水中,看著它象一片輕薄的槐葉 一樣,打著旋子,慢慢地往水底 沉去。
水面一簇小小旋渦,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打著 旋子,離開我,向後去遠了。
使我想起一個女人的發卷。
船頭,那個幹瘦的男人的背影,青色的,立 在令人目眩的粉紅、翠綠和金黃 的火燄之中。
(唐朝研究二號,1999.1.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