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 年四月期
欄目編輯:吳晨駿、祥子

沈 方

從華爾特﹒惠特曼到羅伯 特﹒勃萊

  再一次走近勃萊,是在《世界文學》上讀到 勃萊的一首詩《夢見弱智兒童》: “那天下午,我獨自一人垂釣/……我遠離家鄉 。/後來,我幾次在鵝鳴中醒來。 /我夢見弱智孩子們玩耍,有一個走近我,/還 有她的老師,單純的臉,淺色的 頭發。……醒來時,我感到自己多麼孤單。…… ”我以為我已經遠離詩歌,落入 塵網,淹沒於日常瑣事中。我感到了一種震動。 “我就象水靠近雷聲那樣顫抖, 就象在地球板塊移動時水井那樣顫抖,或象五十 只鳥兒同時飛離時樹那樣顫抖。”
  重慶的董繼平先生,是熱心介紹勃萊的翻譯 家,勃萊的《從兩個世界愛一個 女人》就是他的譯著。這本詩集,可以說是勃萊 詩歌世界的一個典型文本。董繼 平先生曾給我看過一張勃萊的照片,那形象使我 想象到,勃萊在明尼蘇達的農場 上騎馬,或者到處彈琴朗誦的情景,不免會令人 神往。詩歌首先是一種生存形式, 是一種脫離了現實、超越了現實的生活。試圖從 一種理念出發,在現實中尋找、 發現詩歌,必然是笨拙的,同時也是偽善的。那 樣的詩,不過是偶然的機遇,是 零碎的片斷而已。詩歌存在於詩歌世界之中,勃 萊存在於勃萊的世界。龐德說過, 大詩人的詩不可能每一首都是好詩。龐德的話可 以這樣理解,一個詩人生話在他 的詩歌世界裡,詩歌從那裡象植物一樣生長出來 ,但是不可能每一種植物都開出 花朵。勃萊在一首詩中,有這樣的詩句:“一個 男人和一個女人相倚而坐;因此 他們呼吸他們喂養那我們不認識的某人,我們認 識的某人,我們從未見過的某人。 ”在這裡,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產生了一 種新的事物,你沒有辦法從現實 中找到它的形象。甚至圍繞在我們身體四周、滲 透在我們的呼吸裡的空氣也不可 能是這種事物,空氣畢竟僅僅是空氣。勃萊的感 受是“某人”,這首詩的標題是 《第三軀體》。
  我曾經狂熱地把惠特曼當作偶像,貪婪地閱 讀《草葉集》,試圖以惠特曼的 方式來寫我的江南風光。我如此寫道:“我佇立 於江南,瞻望古老的帆船航過了 溫柔的湖泊/而多年以後,如果我是一滴水,成 為浪潮的元素/那時我在這邊會 看到什麼風景呢/由遠而近的浪潮喲,枯了又綠 的蘆葦喲/修船的木錘喲,父兄 們的背脊/象上岸的船只渴望升帆喲/我曾經充 滿仰慕”。但是那既不可能是惠 特曼,也不會是我自己。我收集了《草葉集》或 《草葉集》選的多個版本,還有 兩種《惠特曼傳》、一種《惠特曼研究》。在人 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楚圖南翻譯 《草葉集選》和李野光先生補譯而成的《草葉集 》全譯本中,分別有兩幅照片。 一幅就是那張著名的,曾出現在《草葉集》初版 中的惠特曼畫像,他頭戴草帽, 襯衫領子敞開,雙手插在褲袋裡,純粹是一個落 拓不羈的形象。另一幅是鬢發蒼 蒼的惠特曼晚年肖像,大概是在《草葉集》出版 臨終版之後了。看了這兩幅照片, 對於理解《草葉集》是有幫助的。詩人寫詩,一 方面是由於詩意的自然流露,另 一方面為了表達的方便,常常會出現“我”如何 如何。惠特曼的“我”,是“一 個宇宙,曼哈頓的兒子,粗暴、肥壯、多欲、吃 著、喝著、生殖著,不是一個感 傷主義者,不高高站在男人和女人的上面,或遠 離他們”。把惠特曼說成是南北 戰爭前後美國的時代主旋律,顯然是幼稚的。反 過來,我們也不能把《草葉集》 中的城市、鄉村、黑人奴隸、林肯、布魯克林、 巴門諾克、藍色的安大略湖當成 了那個時代的美國。兩者都是錯誤的,很容易就 會進入歧途。惠特曼是這樣的詩 人,他是一種精神,是不能從技術上進行操作的 另一個世界。我們甚至可以借用 史學的用語來表達,惠特曼是人類精神世界歷史 上出現的一個文明。我們唯一可 做的就是,通過閱讀吸取一種力量。我們不可能 完全進入《草葉集》的世界,假 使是惠特曼本人也已經不可能再一次進入其中。 歷來許多關於詩歌是什麼的理論, 是一些在詩歌的外在形式上繞圈子的、近乎盲人 摸象的概念。與其十分勉強地、 可笑地對詩歌下定義,不如用排除的方法來剝落 貼在詩歌上面的種種偽象,倒有 可能比較接近詩。在金斯伯格的《加利福尼亞超 級市場》中,“今夜想起你思緒 萬千,華爾特﹒惠特曼,那天我走過小巷從樹下 穿過帶著心底的隱痛遙望渾圓的 月亮。忍著飢餓的疲乏購置意象我走進霓虹水果 市場夢想著你一一數點過的一切。 ”在當代美國,金斯伯格面對公路上的藍色汽車 ,夢想著曾有過愛而今一去不復 返的美國,惠特曼成了他親愛的父親、胡須灰白 孤單蒼老勇氣的導師。
  卡爾﹒桑德堡和芝加哥詩派是效法惠特曼的 一些詩人,他的《芝加哥》一詩 是這樣開始的:“世界的屠夫/工具匠,小麥商 /鐵路的運動家,民族的運輸工 /暴躁,魁梧喧鬧/寬肩膀的城”。惠特曼的時 代過去了。詩歌的列舉法,幾乎 已經完全被惠特曼佔有。有人把惠特形容作講演 、歌劇、海洋。惠特曼的詩歌形 式,象不可抵擋的靈感激流,同時也泥沙俱下。 桑德堡試圖在豪放與婉約,雄辯 與抒情之間找到一種新的平衡。盡管桑德堡說: “美國人民……從我血管裡走過, 就象是語聲嘈雜地從大街上走過。”但是,除了 在吸收技巧、嘗試形式方面,有 些小小的變化之外,更多的是對惠特曼的重復。 芝加哥詩派,成了惠特曼的空洞 的回聲。
  還有哈特﹒克蘭據說也是惠特曼的追隨者, 他化費七年時間寫了畢生的力作 《橋》。在希望與失望之間,哈特﹒克蘭心中的 “美國神話”實際上已經不再存 在。“我在橋墩上,在你的影子下等待,在暗處 你的影子變得十分清晰。”哈特﹒ 克蘭得到了一些影子,最後這位極有才華的詩人 投海自殺。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是從惠特曼那裡尋找 力量的人,他在詩中寫作中堅持 本土的口語,用簡明清晰的意象,用鬆散、自由 的短句,反對復雜沉重的內部結 構和象征體系。“要事物不要思想”。惠特曼成 為威廉斯與學院派抗衡的武器。 我們很難進入威廉斯的長詩《斐德森》,相反, 對於《去傳染病院的路上》,我 們感受到“冷風──從東北方向/趕來藍斑點點 的/洶湧層雲。遠處/一片泥濘 的荒野/野草枯黃,有立有伏”。《貧賤的老婦 人》在威廉斯詩中的出現:“在 街上啃著一顆/梅子手裡還提著/一袋/味道對 她來說真好/味道真好/對她來 說味道/對她來說真好”。威廉斯比惠特曼更具 體一些,不過已經與惠特曼大相 異趣。
  我們可以這樣來看,金斯伯格是惠特曼在現 代美國社會的一個變形體。金斯 伯格的意義在於“我看見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 於瘋狂”,他只有對著向日葵嚎 叫,或者在“曼哈頓鬧市區,清徹的冬天下午, ……一夜未眠,談啊,說啊,大 聲頌讀《祈禱》”。金斯伯格並非是一個墮落者 ,他同樣會象惠特曼那樣躺在樹 下享受寧靜的陽光,他在一首詩中寫道:“這是 什麼棕色的小虫左拐右拐地/爬 在沐著陽光的白色蘇東坡詩葉上/飛吧,小虫, 盡管你是嬌嫩的小生命--我拿 起書將你吹進目炫眼耀的空間”,他進入一種寧 靜狀態。晚年的金斯伯格曾經無 私地幫助過一些剛剛起步的年輕人,最後他只帶 了極少的幾件日常用品,離開了 他的住所,重新一無所有地走在惠特曼的大路上 。
  在讀過這許多詩人之後,勃萊對日常生活的 關注,對個人生活的撫慰,就顯 得清新而親切。勃萊的道德力量,使我們平靜下 來。勃萊是從一個激進主義者走 過來的,但是在他流暢的詩中,柔和的“深度意 象”是一種個人性的生存體驗。 就連他的《反對富人之歌》也已經排除口號、放 棄嚎叫,“我活著,天天都有汪 洋般的光明/升起,我仿佛看見/石頭噙著淚水 ,好象我的眼睛在地下面凝視”。 勃萊是飛翔的快樂,“一天早晨我覺得會長生不 老,我裹在興高採烈的肉體中, 好比小草裹著一團團青綠”,他把握了一個世界 。勃萊的詩是同勃萊的生存方式 結合在一起的,而勃萊並沒有制造勃萊的生活, 勃萊本人就是詩歌。對勃萊的閱 讀,具有一種消毒作用。
  正如海德格爾說的:“詩意地生活在大地上 ”。明尼蘇達的勃萊在某一時刻 會這樣來表達自己:“我們將是兩粒果核,並且 不會被種植。我們停留在房間裡, 關上門,滅掉燈。我與你一起流淚,沒有羞愧, 也沒有自尊。”勃萊達到的高度, 是天然物成的實在,又是不可捉摸的幻象。“我 現在一個人獨處,樹黑黑的,英 雄的時代結束了。夜風把我拖出來,我從白日中 被拉走;我象一只欲睡的軟木塞, 浮於水流,平靜和瘋狂之中”。沒有誰能夠侵犯 勃萊,“我將留在這兒,你將在 你留下我之處找到我”。要勃萊就有勃萊,不要 勃萊就沒有勃萊。
  勃萊詩歌中的愛情也是勃萊式的,“一個女 人向我低語,催促我說實話。‘ 我怕你對我不誠實。’……我企圖找到;我十歲 時把我的某些部份丟掉了,二十 歲時丟掉了別的部份,二十八歲時丟掉了很多部 份。我想自己變得象鋼絲那樣纖 細。我現在剩下的足夠誠實嗎?”。
  甚至勃萊是大膽的,“我是在蕨群中認識到 了永恆。你的腹下有一個卷曲之 處。通過你我學會了去愛那岸上的蕨,去愛那鹿 蹄留在沙土裡的曲線。”勃萊始 終是透明的,是一種沒有雜質的水晶狀的物質, 同時又是朴素的。是兩個世界愛 一個女人,而不是從一個世界愛兩個女人。
  當然,勃萊不是可以被操作的。勃萊不可能 被復制。閱讀的勃萊的意義,在 於形成自己。在我閱讀勃萊的過程中,不存在所 謂借鑒之類的東西。形式消失了, 留下的只是一種精神、一個世界。形式或者勃萊 提出的“深度意象”,不過是勃 萊的生活習慣。這就是我對勃萊的認同的所在。 在我與勃萊之間,有漸漸靠近之 處,也始終會存在不可逾越的距離。閱讀勃萊是 一種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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