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 年四月期
欄目編輯:三焦、桑葚

蒙 蒙

請 勿 觸 摸

  這幾天街上的女人中流行著一種黑色的大氅 。長得幾乎拖在地上,衣領上帶 著軟帽,戴在頭上,包得只露出一雙眼睛。衣料 相當輕薄,因此,走在街上,常 能看到它們悄無聲息地飄來飄去。露出裡面貼身 的彈性衫、超短裙、網眼絲襪之 類,也都是一色的黑。

  我才結婚。新婚之後的一段日子,妻的諸如 腰酸腿痛的毛病全都一件件、一 樁樁地暴露出來,我感覺,自己得到了一劣質品 。願上帝寬恕!產生這種感覺的 部分原因是因為那個過分鬧騰的婚禮,沒聽說過 樂極生悲嗎?這句話在人的心理 方面看來比其在社會性方面更具普遍意義。一天 早晨,我從夢中醒來後,一眼看 見枕邊的點點淚痕,此後我就一直虛脫在一種莫 名的悲劇意識和淡淡的厭惡感中, 難以自拔。

  想想真是。在籌備婚禮時我竟是那麼極端, 簡直是走火入魔。我得了一種名 叫購物狂的病,這種病或許同我體內缺乏幾種維 生素和長期過量飲用一種含有害 礦物質的飲料有關,臨床表現是我一看見錢就恐 慌,渾身發抖,直到把它兌換成 和婚禮有關的某件物品。就是那麼怪。因此,在 那個夜裡,我摟著四箱鞭炮躺在 床上時,偶爾瞥見床腳下一枚亮晶晶的分幣,我 就開始局促不安起來。盡管把失 眠的責任推到一枚分幣身上未免有失公允,比如 ,還有房頂的樓板不時發出一些 響聲,還有從隔鄰傳來嬰啼,還有樓上的人在撒 尿。但它的出現確是一個引子, 使得那個長夜更加煎熬。從窗口投下一道銀色的 光帶,一枚分幣顫微微地懸浮於 粘稠的月色中央,一會兒明一會兒暗,顯得很不 厚道。其實,我認為它沒有必要 表現那麼充分,盡管它被罩上一片虛幻的光芒。 這讓我產生了逆反心理,我想, 我沒有忽略一枚小小的分幣的自由嗎?後來,我 發現錯怪它了,原來,那是在窗 邊隨風飄搖的一件白色婚紗掩映的結果。棲在幾 根衣架上的婚紗們忸怩作態的樣 子,很象是在爭風邀寵。且慢,寫到這裡,我得 申明本人並非信奉洋教,而且我 認為,讓那些優良的人種患有大面積白殿風嫌疑 是他們造物主最大的敗筆。本文 開頭的那句有關上帝的話,完全是脫口而出。不 過說到婚紗這東西,在它洋為中 用之前,我還真折服它把狐臭、體毛、疤瘡、痦 子之類掩蓋得天衣無縫,從而堂 而皇之地演繹純潔聖潔的。在他們的教堂裡顯示 出來的那種情調,感覺還真他媽 不賴。

貴重商品
請勿觸摸

  是的,這是高檔品,很昂貴的。那位售貨小 姐是這麼說的。這句話她連著說 了兩遍。說第一遍時,因為店內正放送古典的西 洋樂,那音樂正處在收尾的高潮, 所以我沒有聽清。您說什麼?我問。對不起。從 她脖子上的青筋驟然擴漲看出, 她是扯著嗓子在喊。她在控制自己這件事上做得 很不在行。不幸的是就在這時, 音樂嘎然而止,使她接下來的話就好象是回盪在 空谷中。這是高檔品,很-昂- 貴-的-。整個婚紗商店裡的人物全都定格在一 個扭頭的姿勢。售貨小姐也嚇得 夠嗆,一個勁兒地向我道歉,無所適從地左顧右 盼。我明白,這個地方呆下去不 合適了,在我作勢要離開時,售貨小姐輕輕拽住 了我的衣角。我把抱在胸前的皮 包使勁晃了晃,盛氣凌人地說:我難道無權離開 這裡嗎?不,不是,先生,我完 全尊重您的權利,但是,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 ,我認為,購買您趁心如意的婚 紗才是您更應享有的權利。接著,她又朝前靠了 一步,由於起伏不定使她的身旁 熱烘烘的。只聽她壓低聲音說:求求您先生,剛 才的一切我的經理全看到了,如 果我不能彌補這個過失的話,那麼等待著我的將 會是失業。我問:那麼我能得到 什麼好處呢?她媚眼一閃:您認為會是什麼?也 許,會是一個物有所值的承諾, 也說不定。其實,我的病使我不可能離開,當然 促使我徹底打消那個念頭的還有 音樂,那個曲子頗有些楚楚動人。只是,那件婚 紗的價格讓我確實感到意外。什 麼?一千元?一千元!我說。這是最公道的價格 ,先生。她很過意不去似的說。 我把錢遞給了她,順便請她代祝她的經理身體健 康。她說您不再挑選挑選別的品 牌?我說不必,我只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覺。付款 的儀式一完成,我就迫不及待地 把手伸向婚紗,錢使我的撫摸變得理直氣壯。住 手!您把它弄臟了。售貨小姐在 一旁氣憤地喊著。您應該珍惜它!我獰笑著扭過 頭,惡狠狠地做了個擰的手勢。 這個幹涉他人私事的小姐蹲在地上收拾著我剛才 因失態而散落一地的小物件,一 邊把他們放回皮包,一邊偷偷地抽泣。眼淚滴落 在地板上,開始時都是一個個圓, 後來有的變成了橢圓,有的蜷起來成了一個點, 有的攤手攤腳地向四周洇去,呈 船舵狀。我把手拿開,發現婚紗上,出現一個污 黑的手印,你說這有多蹊蹺,我 在飯前便後是洗手的呀,這個變化令我十分沮喪 。重新站起來時,售貨小姐已經 平靜了,她把皮包交給我,冷淡地問我一些有關 新娘的情況,我不解地愣怔了一 下,然後告訴她身材和她差不多,緊接著我又補 充道,準確地說應該是一模一樣。 她聽了這話立刻冷笑著說:那麼,新娘應該穿中 號的婚紗;然後她就開始默不做 聲地替模特兒脫衣。它的身後,是一面大玻璃牆 ,光潔得跟沒有一樣,透過玻璃, 可以看到外面飄忽不定的行人,其中有不少身著 黑色的大氅,由於面部包得過於 嚴實,相當突出地顯示出閃閃爍爍的目光。模特 兒問心無愧地裸了出來,不知道 仿照了誰的三圍,堪稱是黃金分割,美麗得令人 心酸讓人心碎。她把婚紗拋到我 臉上,咬牙切齒地說:拿著吧,這是您的啦,不 過,這是一件大號的婚紗。什麼? 不不,請等等,你確認沒有搞錯嗎?我驚慌失措 地說,現在換還行嗎?她反問道: 你他媽的早幹嘛去啦?我很無恥地說:我知道錯 了,這不是一件普通的東西,我 們都應該慎重。不是嗎?你聽我慢慢說,你看, 我忘記告訴你了,我今天帶了兩 千元錢,我完全可以再買一件的。滾出去!這是 售貨員說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這沒辦法。什麼地方總有它的一些規矩,這 我能理解。於是我就去尋找另外 一家。在尋找的過程中,我深刻地體會到,有的 東西,你不需要它時,它老在你 眼前晃,等你找它時,它卻沒了蹤影;或者是, 你打心底裡拒絕的某種東西,卻 時不時地,被安排一次和你的遭遇,打破你內心 的平靜。因此,頗費了些周折; 因此,在兩天之後,當我走進那個門,英就悴不 及防地出現在我的對面。呀,沒 想到是你,怎麼想買婚紗?是呀,我找了兩天才 找到這個地方,真沒想到會遇到 你。我和英握了手。英很詫異地問:怎麼你冷嗎 ?我說不冷。英問:那你咋發抖。 我說沒什麼,在尋找這個地方的兩天時間裡一直 這樣。英聽了就笑著說,這麼說 來,你的顫抖是為了我嘍?我請她不要就這個問 題作無謂糾纏,還是先讓我買你 店裡那件白色的婚紗吧,有什麼事咱改日聊。英 嗔道:想的美!想就這樣離開? 沒門!她建議我還是聽她的話,到裡面的房間休 息片刻。

  一個女孩子端來杯黃色的咖啡,我試了一下 ,咖啡很燙,就放下了,開始和 英不咸不淡地扯,英無意識中拿起我的咖啡杯中 的匙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 很濃的液體停停轉轉轉轉停停,後來,她又象是 無意識中勾下頭,輕輕噓著,興 風作浪。那姿態優雅好象我過去看過的一幅國畫 。於是我頗有些感慨地說,英, 咱們有十年沒見過面了吧。英說可不是。不過她 又說她在去年國慶節那天在建設 路曾見過我,她還在車上向我招手來著,大概是 一晃而過,所以我並沒有看見。 我就解釋說那天我在建設路把自行車丟了,那會 兒可能是正委屈地走在去派出所 的路上。經她一提我也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前年 的一個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去“ 夢巴黎”,見到你和幾個男的在一起,我覺得應 該過去請你跳一曲,可剛邁出步, 你已經被別人請走了,等那個曲子完了以後,就 換了迪士高,場面很亂,我不適 合這種舞,其實也擠不過去。等迪士高完了之後 ,卻發現你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 開了。英說她確實沒看見,不然絕不會不理我。 我說我想也不至於。說完我和英 相視一笑。我想起來了,說:對了,過幾天我結 婚,到時請你和先生一同去喝喜 酒。說著我打開皮包,拿出筆和請柬,問她他的 尊姓大名。她笑著說:等他有了 我一定第一個通知告訴你。於是我倆又笑。出來 時,我說:早知你開這店,我也 不用找這麼辛苦了。然後我徑直走到那件白色婚 紗旁,掂起裙角來問她,它是中 號的嗎?英開玩笑說:怎麼你好象蓄謀已久似的 ,也可以看看別的牌子嘛,這裡 種類很多的,有選擇的余地。我謝了她的好意, 我說:我有個很大的毛病就是往 往只相信第一感覺,你還不了解嗎?我現在感興 趣的只是它是不是中號。她嘆口 氣說:那好吧,本店的宗旨是顧客至上。不過你 確定是中號嗎?我想了想說:她 的身材和你差不多,不不,確切地說簡直一模一 樣。於是英建議由她來試穿,讓 我看看效果。我們就又回到裡面的房間。我坐下 後才想起咖啡還沒有喝,端起來 一嘗,發覺已經冰冷,我向來不喝冰冷的咖啡, 就又放棄了。這時英在房間的另 一頭背過身脫衣,空氣裡開始彌漫著一股香水味 ,等她只剩內衣時,順手打開了 旁邊的音響,音響裡傳來的歌曲名叫《無言的結 局》。就是這首歌曲讓我的心情 發生了變化,我站起來急速地走過去,把手按在 英的肩膀上,盡量用平靜的語氣 把自己的意思告訴她:算了,別試了,我決定買 了。英一動不動,半天才說:我 不明白。我說:我想我的新娘第一個穿上它,你 不會反對吧。英說:當然不會。 對不起,我說,這裡是一千元,我只能給你這麼 多,第一因為我只有這麼多,第 二因為我知道它最公道的價格也是這麼多。英笑 了,笑聲後面拖了個長長的象吹 咖啡一樣的噓聲。NO,不,它根本沒有你說的 那麼昂貴。它最公道的價格不過 五百元。你說什麼?五百?(我不想因此欠誰什 麼,這只是一樁買賣,不是嗎? )你沒聽錯,而且是人民幣。我從英似笑非笑的 眨眼中看到了一絲殘酷。不會吧? 我說,我前兩天剛去過一家婚紗店,那裡的小姐 告訴我說這個牌子的價格是一千 元,千真萬確。她說:你就相信她?我說,你相 信一位為你哭過的女孩子會騙你 嗎?說完這句話後我忽然發現自己很無賴。英說 ,不幸的是,她恰恰騙了你,我 可以向你出示進貨發票。我茫然地說:這怎麼辦 ?她說,什麼怎麼辦?我說,可 是我有一千元呀!也就是說,我有買兩件的實力 。我壯著膽子說,我可以買兩件 嗎?她板著臉說:不可以,這是規則。她接著又 說,她可以理解這是對她的污辱。 這個我已經想到了,這會讓英不愉快,但是我認 為婚紗並非僅僅是一件衣服,遺 憾的是她並不理解。另外她不理解的一件事是: 並非什麼事都可以附加某種意義 在上面。這僅僅只是一樁買賣,一次典型的現金 現貨交易,難道不是嗎?從英的 店舖出來後,我的心情變得復雜起來,我告誡自 己說,英的話是有道理的,我不 應該對自己過份放縱。

  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就把一切拋之腦後,開 始瘋狂地搜尋起來。一卷紙幣在 我手心中奮力掙紮。後來我看見在一家裝修還過 得去的店舖旁,斜倚著一塊“兔 子耳朵婚紗精品店”的黑板。進去之後我一眼就 看見了它,可同時又看到在它的 旁邊有兩個女人正在做交易,我盡量不使自己顯 得過於唐突,站在店內向外張望, 黑板擋住了一顆法國梧桐和半邊售報亭的風景, 它的背面顯得有些枯黃,顛倒著 有幾個“清倉,大甩賣。”的字樣。胖得很氣派 的女老板掏出兩只摩爾煙,遞給 身旁那位身材高佻的女顧客一支,對她說:猜不 著吧,告你吧我年輕著呢,才二 十八,瞧著面老是吧,那是因為我人成熟得過早 。我十年前就結婚了,那時本城 的女人出嫁還一身紅,我老公在這方面也沒什麼 超前意識,他只是發財的欲望有 點亢奮,可我不同,硬是托人從南方帶回了一件 ,結果我的婚禮轟動了全城。女 顧客感興趣地問:跟您打聽,十八歲時您也這麼 肥?女老板說:比現在粗一圈兒。 女顧客說:拜托,你快別刺激我啦!女老板說: 是不好看,我承認,就這條件嘛, 要緊的是不能虧待自己。女顧客說:少廢話,你 痛快亮個價。女老板說:得!看 你也是個實在人,給六百您拿走。女顧客說:開 玩笑?就這麼個破玩意兒!女老 板說:破玩意兒?我這可是法國名牌。女顧客說 :屁,我就不信這個。女老板說: 你出多少?女顧客說:頂多三百。女老板說:啥 ?喝膽夠大的妹子,攔腰砍呀! 想買地攤貨外邊去,我這可是精品店。我進什麼 價兒呀?三百?我給您瞧瞧進貨 發票吧少五百我送你件,三百?女顧客說:瞧什 麼,假的。女老板說:三百我賠 錢,真不瞞您。您再添點。女顧客說:多一分沒 有。女老板說:妹子,咱女人一 輩子就這麼一回,在這件事上咱可千萬不能自暴 自棄。女顧客說:少跟我這玩神 聖。實話告你講,要真依你勸我決不買你這破玩 意。三百賣不賣?女老板說:不 賣。女顧客把摩爾煙從嘴邊拿下,往地上一扔說 :那我可走啦,你可別後悔。女 老板說:您走好。女顧客說:祝您日進鬥金,肥 ……女老板說:托您福,妹子。 女顧客說:果真不賣?得,賣您了,掏錢。肥肥 女老板咬牙切齒地說完。轉過身 極不耐煩地對一直呆立在一旁的我說,聽夠了吧 您?三百!買一件拿回家玩兒去。 誰沒事玩它呀?我心有不甘地說,我還真想買這 個,可我這有五百塊,五百賣嗎? 她板著臉說:你廢什麼話呀。

  那個時候,我躺在床上,一邊想著這些,一 邊努力讓自己把瞪得發痛的眼睛 合上。我痛苦地思考著一枚分幣。在我的故事裡 ,多出了一枚硬幣。這是一個意 外。那個時候它正躺在我婚前某夜的月亮地裡, 閃爍不定,好象一會兒在向我表 明自己的清白,一會兒又在向我坦白自己的不潔 。看來它很為自己的來歷不明而 不安。而我敢肯定那個地方過去絕對不屬於它, 請相信我。我很清楚自己的病, 我也很清楚在這間屋了裡有:(1)我一個;( 2)床一張;(3)價值一千元 婚紗一件,價值五百元婚紗一件,價值三百元婚 紗一件,價值二百元婚紗一件。 然而現在又多出:硬幣一枚。我過去的購買活動 中也有過類似的情況,當我興沖 沖地試穿某一件剛買回家的新衣時,從它的口袋 裡忽然掉出一枚分幣。這天外飛 來的橫財並不能使我感到欣喜,反而使我怨氣沖 天。因為我的迷信是:一枚分幣 =購買失敗。

  又因為它造成的結果往往是:難以合眼,而 天快亮了。

  接下來我最大的疑惑就是不知道一件婚紗的 價值,讀者如果不相信,就不要 相信以下發生的故事,或者幹脆對整個故事全不 相信。“小姐,有價值一枚分幣 的婚紗賣嗎?”說出這句話時,我覺得我對這個 世界刻薄的理由真是充足。這個 婚紗商店的女主人穿著一身黑衣,身材很好,但 面容卻很醜陋。但是我又想,如 果她出門時披上那件掛在衣架上的黑色大氅,頭 部包得也只顯出兩只眼睛,打你 身邊走過時,沒準兒也會讓你產生一些美好的念 頭呢。

  在婚後的第十天,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 懼,感覺它就潛伏在我的身旁, 時刻準備著對我造成傷害。後來我發現,我的恐 懼和那些婚紗有關。於是我扛著 一根長長的竹竿,上面固定著五個衣架,每個衣 架上都掛著一件潔白的紗裙。當 我走在街頭時,它極象是一張破爛不堪的船帆。 在那家店門口,我把它架在路邊 兩顆樹的樹杈上,活動了幾下有些發酸的胳膊, 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 喘開了粗氣,售貨小姐帶著憐憫之心走出店門, 來到我身邊,我仰起臉可憐兮兮 地對她說:真累呀!我。她蹲下來,附合我說: 是累。我疲憊不堪地說:這些婚 紗讓我煩透了。她說:我也煩。我問:你結婚了 嗎?她回答:我不結婚。我又問: 你不想有一天披上婚紗?她說:我厭惡婚紗。她 的回答讓我很感興趣,我說:噢? 這倒頗有些諷刺意味,但願你的話永遠傳不進你 經理的耳朵,盡管我倒是很想看 到你流淚。我可以和你交流一下這種厭惡感嗎? 她聽了搖搖頭說,恐怕不行。她 挪了挪身子,拉開了和我的距離,先生,聽我說 ,您的厭惡不過是婚後的一種不 良反應,這是正常現象,很快就會自癒的。我騰 地站起身,俯視著她說:而你的 厭惡不過是一種預想而已。其實潔白的婚紗是女 人的生命開出的花朵。她也站起 來說:我想請教,是花朵使你厭惡嗎?我不同, 我為自己辨護道,請看。我手向 竹竿一指,我有五件婚紗,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問 題嗎?它們中有一件價值一千元, 另外的三件分別為五百三百和二百,還有一件, 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它一分錢 也不值。要命的是,我痛苦地說,它們從外表看 來毫無二致,一模一樣,沆瀣一 氣,渾然一體,難分難解,一丘之貉。等我說完 ,她好奇地問:因此,它們讓你 感到無所適從?我痛苦地點點頭,我說小姐,我 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把她拖近那 根竹竿,小姐你能教我怎樣分辨出由貴店出售的 那件婚紗嗎?她摔開了我的手, 說:恐怕我不能。我氣憤地說:貴店出售的婚紗 是最昂貴的,它應該有卓越不凡 品質,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嗎?我要您正面回答這 個問題。她象看一個怪物一樣看 了我半天,然後悻悻地說:誰也無權強迫誰卓越 。我說:那麼我有權退貨!就在 這時,那個蒙面黑衣人打人群裡傳來一個悠揚的 聲音:可是這位先生,你能指出 哪一件是屬於這個店呢?打我剛走上街頭,身後 就尾隨著一些默不做聲的看客, 其中不乏穿著黑色大氅的包得嚴嚴實實的女人, 躡手躡腳的象是一些黑色的幽靈。 我當時非常生氣,認為這個黑衣女人背後開黑槍 ,橫插一扛子,壞我好事。可是 我沒能揪住她,因為她說完那句話後就溜走了。 她們在大街上十分普及,很不好 辨認。

  後來在英的店裡又是如此。我告訴英說她不 必再提什麼可供出示的証據了, 我說:英啊,你曾告誡我女人的眼淚不可相信, 我當然相信你的話,不相信你又 能相信誰呢?可是我卻又在另外兩家店裡分別以 三百元和二百元買了在這裡價值 五百元的婚紗,這是怎麼回事呢?不不,你別多 心,我不是不相信你,我絕不是 一個可惡的懷疑主義者。你所出售給我的價格既 不是最高也不是最低完全適中, 因此你最不應受到懷疑。盡管在你面前我一直是 一個失敗者。不,英,不要寬慰 我好嗎?即使在那已經陳舊的過去,我也從未發 現自己曾是什麼女孩子心目中的 偶象。是的,是有一個女孩子為我哭過,可是我 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已經令她 失戀,因為在她找到一個合適的表白機會之前, 就有人已經替我回絕了她。是的 我從來都未曾懷疑過是你做了什麼手腳。但是和 你在一起時我從骨子裡有種恐懼 感,我曾發誓要一輩子對您敬而遠之。可是我卻 在十年後踏入了你的店舖,結果 証明這是我的又一次失敗。當然你說過失敗是成 功之母,那麼從現在開始我向你 表白,我將永遠尊敬,永不冒犯,決不懷疑。您 能高抬貴手允許我投降,允許我 離開嗎?那麼就請把您的婚紗收回吧。就在這時 ,那個黑衣蒙面人又一次出現了, 遠遠地插言道:可是,你能分清哪件是她的嗎? 算了吧。說不定她拿走的是別人 的,而留下的卻恰恰是自己的呢。這時我怒不可 遏地撲了過去,發誓追上那個正 在逃離現場的蒙面黑衣人。

  在一條僻靜的小巷裡,我看著那個黑衣人向 深處跑去,我站在巷口,望著這 個光線昏暗的小巷,聽著啪啪啪的漸漸遠去的腳 步聲,不禁大聲喊:喂,你別跑 啦。我的聲音發出後,它巨大的盪鳴連我自己都 感到恐懼。接著小巷裡忽然死一 般的寂靜。等了一會兒,我問:喂,你還在嗎? 聽聽沒有聲音,我就慢慢地向前 走,後來我看到了那個黑衣人,她一動不動地站 在那裡,動手扯掉了自己的面紗, 露出她醜陋的面容。原來是你。我有些不知所措 ,慢慢地走近她,你為什麼總是 破壞我的事。黑衣女子悠悠地說:我既不想別人 錯拿了我送的那條婚紗,也不想 你最終把它退還給我。我伸開手,亮出一枚攥了 很久很久的分幣,說:我正是要 退給你,不過它混在其它的中間區分不出,還得 請你幫忙。她說:就讓它混在它 們中間吧,這不挺好嗎,也許你在某一天忽然很 高興自己能把這區分出來了。黑 衣女子嫣然一笑,我這時才發覺她笑時也並非很 醜。我嘆了口氣說:也許你送給 我那一件才是最有價值的。她苦笑著說:請你千 萬不要這樣認為,就當它不值一 分吧。我有些悲觀地說:也許就算有一天我認出 了它,卻忘記是誰送的了。會那 樣嗎?黑衣女子很驚訝地問,難道我的特征還不 顯著嗎?我痛苦萬狀地說:這正 是我苦惱的,我不能很好地分辨一些東西,因此 也無法記住它們。這時我的腦中 忽然閃出一個很可怕的念頭,我把手慢慢向她伸 過去。嘴裡說:我始終想不明白, 你為什麼要送給我那件婚紗呢?我根本就不認識 你。我用雙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 脖子,指頭開始慢慢地彎曲。她的黑色大氅柔弱 地搭在我的臂彎處。這時我的全 身開始顫抖起來,黑色大氅呈波浪狀快速地擺動 著,在我們倆大幅度的扭動下, 開始在我們周圍繞來繞去,後來一匝匝纏在我們 身上,把我們兩個緊緊地包裹在 裡面。我想放開手掉頭逃走,可我的手指怎麼也 抻不直了。我感到手中扼的是一 頭兇猛的獸,只要稍一鬆手,她就會把我撕成碎 片。那個黑衣女子忽然一幅控制 不住自己感情的樣子,她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後 來她軟軟地倒下了。她留下的最 後一句話是:××,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誰了嗎?

(1998.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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