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 年四月期
欄目編輯:吳晨駿、祥子

皇甫茹

只是朱顏改

--讀嘯塵 《 一個紅顏的故事》

  讀了嘯塵《一個紅顏的故事》(見 《 橄欖樹》三月號“女作者專輯” ),起立鼓掌五 分鐘,不由要說幾句感想。

  嘯塵的小說,一貫寫得文字優美,結構嚴謹。 這一篇的感覺就是特別地順,文氣十分流暢。但本 人更感興趣的是作者在兩性關系--現在常常被人 稱作“兩性戰爭”--上的新視點。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有點俗套的“懲淫勸 善”的故事--朱顏名節不保、兩次上嫁不成而只 能下嫁,最後命運悲慘;作為對比,“我”卻一帆 風順地到美國過上了幸福生活。不管他們對此是褒 是貶,其實都是沒有讀懂這個故事。

  我們平時認為比較傳統、道德感很重的女子, 其實還可以細分為兩類。一類是堅持傳統道德的教 條,比如婚前不可有性關系。不妨稱她們為“道學 ”。還有一類,只要情到深處,心底裡並不在乎這 類教條,但她們很強調形式上的優雅。不幸絕大部 份男人都是粗胚子,強調優雅的形式往往被他們誤 認為堅持“道學”的教條。這個故事裡敘述者“我 ”,應該是屬於“優雅”的那一類。“我”並不認 為朱顏和希平的關系是不可接受的,否則她和朱顏 就不會成為“親密得不分你我的女友”了,但她的 教養使她要求語言和行為的優雅;而朱顏是從差校 出來的,她對性的描述勢必是相當粗俗的,不管是 語言還是欲和情的比例,都不是“我”所習慣的。 兩人間的對比是在這個地方。在故事所發生的八十 年代,沒有這種對比倒是奇怪了。

  其實“我”在開頭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區別。“ 我曾經認為,朱顏是因為失去希平之後自甘墮落, 然後才失去了我的友情的。……其實朱顏是同時失 去我們的,是的,我們。她是同時失去了希平和我 的。其實那跟墮落沒有什麼關系,說到底,那是命 定的結局,因為我和希平一樣,都是朱顏想要拋棄 的過去的見証。”並不是“我”出於道德上的厭惡 而與朱顏斷交;而是朱顏被她痴情地愛了八年的戀 人拋棄之後,盡管她“是個講情義的人”,那些過 去的情義,此時卻成了不堪負載的痛苦束縛。

  我特別喜歡這個故事的結尾。“朱顏的結局是 出人意表的:她如今是省醫藥公司的副總經理了。 她身邊的人們,已經絕少朱顏朱顏那樣叫喚她了, 他們叫她‘朱總’。”朱顏雖然“下嫁”,卻因此 “控制丈夫”、同時也控制了自己的命運。其實作 者在那最後的晚餐裡已經作了交代:“朱顏就輕笑 了一聲,說,現在是在講婚姻耶,要有好日子過, 就得找一個你搞得定的人嘛。”

  美國婚姻和兩性關系專家、寫了暢銷書《男人 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的John Gray 說:體貌、情緒、性格和精神(physical ,emotioanl,mental,spir itual)這四種等級的親密,男人是按上述次 序挨近女人,而女人一般卻是按性格、情緒、體貌 和精神的次序逐漸被引向男人。不過,這是一種統 計觀察,有的女人,當然也可能首先是被男人的體 貌所吸引。朱顏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吧。但她畢竟是 大學生,有一定的文化要求。或許她從來就沒有在 男人那裡享受到多少情緒和性格上的親密,所以她 要“那樣的迫不及待地訴說,〔這〕是她完成一個 完滿性愛活動時不可缺少的一環”,但最終朱顏把 這方面的Libido升華了--套用佛洛依德的 說法--把能量轉入工作並做出了成績。

  中國人沒有宗教情操,精神這一級的親密,這 裡就不談了。

  讀大陸女作家的小說,常常可以感到她們對生 存環境的痛切怨恨。有些人甚至在出國後很久,仍 然保留著類似的強烈情緒。比如,嚴歌苓就仍然在 寫文革時的淒慘故事,不過她技巧圓熟確實寫得好 。有的人更絕,拿到綠卡後,幹脆把這種情緒轉向 美國。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出國的人,或是由於天 性寬厚,或是由於生活豐裕,或是由於參加了較多 的教會活動,或是由於長期浸淫在西方學術規范中 所養成的價值中立的習慣,在大陸時所熟悉的這一 怨恨,在他們身上淡化乃至消失了。他們寫出的更 貼近人性的resilience(生命活力在受 到挫折後的重生和反彈)、但缺乏社會批判的故事 ,大陸的讀者--特別是有點年紀同時也有點不順 心閱歷的人,不知能不能體會其中的深意?

  如果是池莉來寫這個故事,當希平在火車上為 自己辯護時,她大概會插一個兩地分居後丈夫戴了 綠帽的恐怖傳說,既嘲笑男人的虛偽,又開涮了不 合理的制度。如果是陳染來寫這個故事,朱顏最後 一定還是跟採購員分手,並且椎心泣血地認識到, 性只是男女關系的潤滑劑,但並不是使人緊密咬合 的輪齒。要是換了張欣來寫,她喜歡那種適合香港 人文化程度的結構方方正正的故事,主要人物都會 有個最後交代:希平最後會回到故鄉,帶著被離婚 所重創的心,愧見舊日情人。嚴歌苓也是傾向於給 主要人物一個最後交代的,她會寫得更花哨些。希 平的新戀人看上了住院開刀的副軍長的兒子;同時 中越邊境下來的一位有殘疾的女英雄纏上了希平, 為了遠大的政治前途,希平和她結婚了。在性上得 不到滿足,希平把Libido的能量轉入仕途並 青雲直上。應該更重視情緒滿足的女人,得到了性 的歡愉,別的層次的要求則只能寄托於工作;應該 更重視色欲的男人,家有感情的安慰,生理層次的 要求卻為職業所壓抑。吸取了北美大眾心理學原則 的詭異對比,隱隱傳出現代女權主義者顛覆性別角 色的復仇笑聲。

  但是嘯塵心裡沒有這一類的陰暗。不必為往事 而斤斤計算要割男人多少肉,女人仍然可以有開闊 的前途。難怪她要喜歡在大陸女作家中可以算是一 個例外的王安憶。

  身為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忠誠老戰士,本人當 然知道,女作家筆下之所以有怨恨,是因為在現實 生活中受到了男性集權社會的壓迫(男作家之所以 有怨恨是因為未能充分參與這種壓迫)。我們也確 實應該痛恨社會上的醜惡。但是,中國人的生活中 已經有了那麼多的恨,筆下多一點寬恕和仁愛,哪 怕是對並不值得寬恕的臭男人的仁愛,也不是什麼 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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