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漢詩】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三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祥子

張 耳

沒人看見你看見的景致〔系列選十節〕


                                          ......I could not
                   Speak, and my eyes failed, I was neither
                   Living nor dead, and I knew nothing
                   Looking into the heart of light, the silence.
                                     T. S. Eliot, The Waste Land

◆白

  就這樣,你沒有選擇地出生。擠,骨骼和器 官之間相對比例錯位,粘稠的血, 薄的血--你被出生,在我們眼皮底下,被暴力 驅除,這場不退讓的單向行進, 你完全被動的儀式。它們曾經柔順地容忍你顛來 倒去昏睡多年,揣摩各種位置的 可能,這些粘膜、毛細血管、纖維組織、平滑肌 、動脈、靜脈,你的房樑、鬥拱、 舉折、棱柱、角柱。然而,時刻到了,沒有你選 擇,她的蘋果,你的星,星星, 自我意識的相反,向前,推倒一切。心跳,你的 和她的。張不開嘴,這是你沒有 選擇的命運!放棄抵抗!放棄思想!你的確沒有 選擇,因為你正出生。咳,咳, 咳,滋養的血,窒息的血。空氣,空。光,覺醒 。


◆不是頭腦也不是激情

  將字句拉長,扭成一個布娃娃的心情。紙上 ,她寫女人,寫純色的花。明知 道花是草的化,低伏謙卑順從的草,化成幻景, 不定,易變,靠狡猾,玩手段無 疑。艷美,芳香,大方展示性器的坦誠都不被記 錄,沒感知。更無計它們獨立存 在的實體和定義。比成花的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就不出奇。海德格爾竟把語言也 喻作花朵。我們是我們吃的,是我們說的,我們 更是我們寫下的。然而,這還不 是詩。


◆充滿希望的旅行

  比到達更令人興奮。這樣想著也就安心地寫 下去,在畫不出來,也照不到像 片裡去的仿古院落。四方石階圍出回廊,明與暗 間隔了墨綠、寶石藍、土黃和赭 紅的圓或八棱體石柱,柱頭刻於13-14世紀 法國南部幾座修道院,有長角的 小鬼,山羊呲牙,和尚埋頭念經,也有把身體卷 成一卷頭加在屁股中間的特技表 演,被一一捉住,固定在永遠無法抵達的努力之 中。他們聽話地靜靜走過,大人 小人,睡在童車裡的嬰兒。旅遊指南告訴我們應 該怎樣走過這些一千一錘敲打出 來的形像。院中花草明亮地肆意旺盛,活生生肥 瘦長短,香或不香,充滿希望。 在陰涼的回廊下他們走過,大人小人。石階上明 晦分界處,盆栽的詩人茉莉雪白 噴香,竟綻自肉粉色花蕾。


◆廚房聯席

  家是可以穿舊衣裳,或不穿衣裳的地方。廚 房花磁罐裡裝的是糖,玻璃瓶水 中插著剪下來的常青籐尖,為了客廳咖啡桌上盆 栽整體的對稱完美。鹽放在壁架 上與花椒、胡椒、紅辣椒、甜椒粉、芥末、姜末 連成一排。還有一隊現從新英漢 字典裡翻譯出的名稱:麝香草、檸檬草、月桂葉 、甜羅勒葉、蒔蘿葉,肉豆蔻仁、 茴香子、迷迭香、歐蒔蘿籽(也許與蒔蘿葉屬於 一類?),細碎地裝進小瓶瓶。 大瓶瓶盛菜油、玉米油、橄欖油、小磨香油,料 酒,米醋、熏醋、草莓醋,和醬 油,放在櫃裡;紅豆、綠豆、蠶豆、眉豆,幹筍 菜、大麥仁、芝麻、蝦皮、小幹 魚,通心粉、實心粉、澱粉、面粉、掛面、米, 在另一個櫥裡。冰箱在烤箱的左 面;碗櫥在茶櫃的右面。

  今晚沒有客,晚餐很簡單:烤姜味大馬哈魚 排、蒸鮮蘆筍沾麻醬汁、煮嫩玉 米、罌粟籽菱角面包,科魯拉冰啤酒、礦泉水和 涼茶,外加蘋果芯酥油卷和半黑 半白的巧克力乳脂圓餅。

  家是個復雜的系統。另外還有浴室、臥室、 書房、客房、飯廳、客廳、陽台、 後院,還有地下室。雖然可以穿舊衣裳或不穿。


◆洗刷不淨

  泛魚腥的案板。無望地躺在塑料垃圾桶裡, 魚頭不再喘氣,你也累得走來走 去,一只手按著另一只手上魚鰭刺刮破的傷。割 成梭形薄片的死亡,堆在白瓷盤 上,柔軟,嫩粉,無法詮解,掛了幾縷你的血, 映著早晨斜射的陽光艷美如花, 或一朵陰鬱的笑容。忽然想起中學時代最好的女 友和初潮的昂奮,你不明白為什 麼非要洗掉早晨的魚腥,為什麼魚腥在早晨永遠 洗刷不去。街上車警響起來的時 候,你正全力在案板上拍蒜,刀背蒜泥四濺,刀 鋒朝你飛快地閃來。


◆向前遊

  不回頭。海撫摸全身,象一件貼身的綢衣( 偶爾刺痒的針腳線縫是浮草、遊 魚和漂在海面曬太陽的海蜇),或者海根本就是 你水質的皮膚。所以向前遊不過 出於相對沙灘有局限的想象--沒人可能遊出自 己的皮膚。孩子們的喧鬧,親人 友人的焦慮,遊人的驚愕或憤慨,統統在你的背 後,連頭上晃眼的太陽都漸漸失 去原有的能量,不過從它們各自固定的角度標志 你的進程。可誰在海裡關心進程? 遊,純粹地遊,自由,不回頭。沒人看見你看見 的景致。沒人。


◆早晨,與父母、祖父、侄女、堂兄、三嬸…

  危險是個人化過份充斥,危險站得高看得遠 地失比例。危險伴每一行、每一 句、每個字眼的輕重、勻稱、吻合。節奏需要另 外的考慮,單音漢字仿佛字字時 程相等,組成了詞其中的差異即使在中原官話裡 也能聽到,這兒有祖父的山西話, 母親的河北河南,父親的普通話,侄女的北京, 堂兄的口外內蒙,三嬸的四川方 言。邏輯語言學連平仄對仗的相輔相成也還沒闡 明。詩不是學問也不為娛樂(所 以寫詩拿不到博士也當不成明星),卻關系生理 遺傳與血。一生有幾次你在早晨 與父母、祖父、侄女、堂兄、三嬸一起醒來?


◆恐懼懷孕

  生一個孩子,避孕保險系數越大越成熟。在 沒有神的世界裡我們掙紮著給生 活定義。熱帶雨林,假日旅館,洋基棒球場,向 外看,拒絕審視自己。在真實地 不能夠愛之後,你恐懼懷孕,而不是之前。無刺 無角的家具,擋風遮陽的童車, 籠子裡日日平常不足為懼,但完成這項計劃要憑 真本事,憑骨子裡的精髓,血脈 裡的DNA,不靠學來的教養掙到的身份,對於 自身價值完全依附社會,打分制 陶冶出來的你,未免是個太大的冒險。恐懼,對 原創力的恐懼。愛使你們大膽, 因為愛也是一種天賦。拜菩薩是在愛之後的補救 。


◆幾個比喻

  春黃菊草茶,要熱的。她早晨告訴我,又懷 孕了,四個半月,又是個兒子。 除此之外怎麼能去文字間找些樂趣,寫篇獨特的 詩論?鳥詩自然說的不是鳥,是 鳥,也是我們的文化意識,我們對某一形體、某 一動點(本質上是對自身生存) 的幻覺和強加地賦予意義,更是文字嬉戲。詩之 上的詩論則不外對強加意義的強 加議論。詩就是詩,說成抒情,說成歌詠,說成 夸張的表達,就象以為皮紮餅等 於意大利菜,街邊吃碗龍抄手就嘗遍川菜的風情 。

  如果能用散文說出詩的內在,就不必寫詩, 就象讀言情小說代替不了墜入愛 河。

  她懷孕四個半月,第二個兒子,那是多麼直 截了當不需說明的完美過程啊!


◆犧牲

  我們本性相信犧牲;我們智慧推導因果。“ 種豆得豆”和“有勝利必須有犧 牲”兩個表面相似的論題,本質卻要相反的論証 。種豆是因,得豆必果。而勝利 靠自我的存活,不犧牲,犧牲只在冥冥中“換來 ”勝利,向一方蒙了霧無法理喻 和控制的力。份外明了地別立宗教和科學,各人 講各人的,是一條路。或如國人 擁戴含糊曖昧,骨子裡相信,口上卻兩者混為一 談。種著種著瓜,她的忍辱負重、 艱辛、禁欲、節操“轉變成”他的事業、地位、 財富,而不是她自己的成就。壘 起烈女烈婦的牌坊不過為紀念這犧牲給他“帶來 ”的好處。抹煞女人的能,作賤 她,把她動物化,使她馴服,正是這種犧牲心理 和實踐的需要。血,濺滿祭台, 牛羊的血,女人的血。濺上詩壇,就現出“有女 人寫詩,卻沒有女詩人。”

  給未生者留下備忘錄:

  薛濤
  李清照
  鄭敏
  舒婷
  林冷、蓉子
   翟永明 、 王小妮、唐亞平、張真
  鄭憶敏、孫康宜、童蔚、小君
  零雨、夏宇、 王渝 、顏艾琳
  辛虹、 虹影 、王屏、 馬蘭
   唐丹鴻胡軍軍 、呂約、 田曉菲
  ……

  願她們的勞作只收獲她們的果實,而不裝潢 另外的營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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