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蘭﹒
我和燦的故事
1
我是一個患厭食症的女人。燦握著我的手說 ,我已經能看見你的骨頭了。我 們離開這個地方吧,你快一點收拾行李,遲了就 來不及了。
我伸手彈了彈我的皮膚,我感覺到骨頭。恨 之入骨,恨到骨頭裡這是多麼強 烈的感情,可是我沒有對誰能恨到骨頭裡。恨到 皮膚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就已經 很痛快了,就象現在我對燦的感情。
我和燦相識在桃樹下,他在桃樹上等了我很 久,他等我的時候吃著桃花。我 也等了他很久,我一路以清水充飢,風塵僕僕。 我總算在桃花落地之前等到了他。 他見我第一句話說,我們是在前世相約的,我們 一起上了投胎的夜行火車。
我恍惚記得春天的夜晚,我背著行李,拿著 一朵桃花騎虎難下在一條河裡。 燦說不是河,是火車。
我突然很慌亂,我把手伸出,輕輕一下手就 進皮肉了,這下愛之入肉了。
燦笑起來,說你這個人就喜歡在詞句上打圈 套。詞句除了能說明天氣還能有 什麼呢?
燦是習武之人,他善使暗器。飛針、梅花袖 箭、如意珠、鐵蓮花、血滴子、 判官筆、流星、化裝弩。他在東城經營一家煤窯 ,閑時就出城拉場子比武。可惜 暗器在武林不算正經功夫,能和他比試幾個回合 並且欣賞他之人可以說沒有。但 在江湖上的名聲總算打出去了,人稱暗器燦。
燦,我給你做了豆餅,想吃甜得還是苦的。
燦說,我想吃你。
你吃吧。我就是豆餅。
燦說那就不客氣了。
不要客氣,我們是前世相約了的。
燦開始吃我,他吃得非常認真,很努力。他 真是飢餓的人。
我利用燦吃我的時候,接著做我昨晚沒有做 完的夢。燦的額頭光芒萬丈,大 人們說裡面有黃金,跟著燦到天涯海角都不會缺 銀子。我看見燦變為一堆黃金, 我變成一堆白銀,我最後化為白骨精。燦說這就 是你的前生。女人都是白骨精。 燦只對白骨精好,白骨精就是好,燦以為我不喜 歡白骨精,他發狠地說。
我有白骨了嗎?
燦說他正吃著的就是我的白骨。燦說話的聲 音變得很恐怖,桃,你沒有血了, 我沒有吃到血。你正在變成鬼,
鬼就一定沒有血嗎?我很懷疑。
只有鬼才沒有血。
你為什麼要吃血,就骨頭不行嗎?難道你是 吸血鬼。
燦說他不是吸血鬼,他是書生,趕考的書生 ,燦繼續嘆息,你怎麼沒有血了 呢。
我就是鬼好了吧。我有點不煩躁了。我只是 患了厭食症的女人。
2
燦專程從南方的東城來,身著青色長衫,腰 間一寬邊的彩帶,背上一個包裹。 他每年都來京趕考,和著一身的雪花,他來的時 候我就唱起“寶雪花呵,寶雪花 呵”的歌謠。
燦的暗器功夫出神入化,如行雲流水,防不 防勝。燦以匕首、點穴針、扭子、 線繩套索作為他暗器的佐助器。自從他把親王的 護院八卦拳師尹師傅誤傷後更是 聲名大震。親王下書把燦招進宮中留做了護院。
3
我的家門前有一顆桃樹,燦每次來全靠桃樹 分辨我的家門。我的父母帶著我 的妹妹跟著族人到東邊去了,他們去見那些大塊 大塊的白雲,去領略那炎熱濕潤 的氣溫。族領說,幹旱早晚會襲來,這裡將變成 白沙。
我不能離開桃樹,看不見桃樹我的心不會安 寧。族領告訴過我,媽生我時的 叫喚仿佛使整個村莊都陷落了,突然有一顆桃樹 拔地而起,同時我也被河流沖出。
自從燦進院做了親王的保鏢,他每次碰我, 我則分不清他的性別,燦卻認真 地說,他是雌雄共體。我只發現我頭重腳輕。燦 也顯得力不從心。
我告訴燦,我沒有跟著家人離開今城是因為 有你。
燦就捧著我的臉說,那我們重新投胎吧,只 有這條路了。
你還是開你的煤窯吧,燦總是說,身在江湖 了,人不由己。他不可能重新開 煤窯,他也不可能自廢了暗器的功夫。
那我們重新投胎,下輩子你想做純粹的男人 還是純粹的女人呢?我問燦。
燦沉默著。我仿佛聽見他的暗器在他的身子 裡打滾。
燦吃了我的豆餅,他要我和他一塊去投胎。 投胎的火車在夜裡三點出發。投 了胎之後,他說我就會有血了,他一吃就會吃到 血。為什麼燦總想著吃我的血。
你不想被我吃嗎?你不覺得快樂嗎?
我說不上快樂還是悲哀,日子就是這樣稀裡 糊塗。
燦仍然勸我跟著他重新投胎。女人毫無顧忌 地跟著男人走南闖北,我的幾位 女伴從來都這樣,女伴們會舉著燈籠出現在夜色 之中她們在夜間裡行走如飛,組 成一道彩虹。但是我知道,我會顧此失彼。他一 走動,走在陽光、房屋陰影之下 我會頭疼。我需要這顆桃樹。另外,我怕我投錯 了胎,我就不再是一個患厭食症 的女人了,我變成一頭肥豬怎麼辦?好在我們現 在所處的朝代看上去風花雪夜, 夜半有歌聲,早晨也有嬰兒的哭泣這一切多麼生 動。我只要這顆桃樹,而投胎到 別處我可能就不能擁有桃樹了,這就是為什麼, 說出來確實有些可笑。
天色已晚,我看見雪水從燦的衣服上慢慢地 溶化了,
燦說來世無限光明,那裡草豐人美,牛奶滿 地。那裡我們有吃不完的桃子, 穿不完的衣裳,用不完的珍珠。
燦和族領都具有遠大理想,他們相信東邊離 水源最近或者來世更好更美,他 們就這樣創造歷史、改寫歷史。族人改寫了家族 遷居的歷史。而燦將把現在抹掉, 他把自己賭給明天。可是我會投錯胎的,我知道 我會的。
你閉上眼睛讓我看看你的來世,你把衣裳退 下,想著你的身體已經離地。
4
我和燦作為影子出現在我的出生地,我們的 影子比紙輕浮。燦站在我身後, 我的第三只眼晴看著他。
我們首先看見我含著一塊銀牌出世,字跡混 亂,無法分辨。接生婆把我高高 舉起,正面對著滿屋子的人,大人們齊聲高呼, 兒子,兒子。
接生婆再把我的背面對著眾人,他有尾巴, 多漂亮的尾巴呵,銀白色的。大 人們整齊地說明。
我是豬無疑了。
也可能是猴子,也可能是大花貓。燦把聲音 送入我的耳朵。
我不能忍受我長尾巴的形象,馬尾巴倒可能 有些功能。燦,你能不能用暗器 把我的尾巴剪掉。
燦說這是來世,他不能動手改變還未來臨的 事實。
5
一個人長著一條尾巴。我在長大,我被整個 家族視為吉祥的象征,大家都對 我很特別,很關心我。我喝著人奶,吃著水蜜桃 ,我的孤獨就越來越深越大。我 必將離開這個群體,我不是群體中的人。沒有人 象我一樣有一條尾巴。我拖著長 長的尾巴,我命裡獨行。
燦再次出現在親王的府中,親王指派他保護 我。因這我有眾人沒有的這條尾 巴,而這尾巴在家族的傳說中流傳盛廣,誰生了 這條尾巴在她成人之後定會為國 所用。
燦跟蹤著我,我使勁推開燦。我是命裡獨行 的“女人”。我認為我有一顆女 兒心。燦離我漸行漸遠。我看見暗器從他的身體 裡滑落。
我們都要重新選擇。我們還趕得上投胎的火 車嗎?
燦,來世的空氣多麼稀疏,我象在吸墨而起 。而我母親命犯桃花。
我是她的宿命,在她的艷光下,我就很蒼白 了。燦,她愛上了一位雲遊的僧 人,她被親王關在地牢裡。而僧人卻被親王留任 ,親王看中了他的密宗拳法尤其 是卸骨法令親王的護院隊伍如虎添冀。
然而有誰知道,就是我母親的逃跑使親王引 來殺身之禍呢。
母親的艷光籠罩往了看守。他為她打開了大 門。親王下令護院全體出動追捕, 就是這時從東邊來的大盜偷走了大食國獻給皇後 的夜明珠。皇後剛好派來人索取 這顆珍珠,親王便心肌梗塞,一命鳴呼。
6
燦吹氣進來,他說,你還要看下去吧。我們 離開吧,回到前世去。
我裝出要哭的樣子,說,燦,這就是你要我 重新投胎的來世。看見我長著尾 巴。
燦慌慌張張地解譯,來世不只一個,會有幾 個的。也許這一切都是假像。
我的身子僵著,我坐在桃花園裡,光線從我 的鼻樑分成開,我就半明半暗。 親王府已經杳無聲息,眾人各自逃生去了。全城 上下快被捉賊的吶喊漲破了。告 密、暗殺、酷刑、追蹤,人人自危,天昏地暗。 出於自衛,全城青年紛紛習武, 一時武風滿地。尤以暗器為熱門。我懷疑那顆夜 明珠是否真的存在過。
燦最後對我說,你快跟我回去吧,晚了就趕 不上投胎的火車了。這列車帶著 投胎的人,我們可以當他們返回的時候搭車。
我已經知道了來世,來世裡有一個命帶桃花 的女人,命代桃花的女人跟著僧 人走了。可是那女人不是我,我是一個長尾巴的 “兒子”
7
桃花被風一吹,就悄然飄零了。我把嘴打開 ,一口又一口地吃著,本能地吃 著。
我還有和燦一道回到今世的體能嗎?我大吃 大喝,我不厭食了。
燦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要把我位上火車,我使 勁咬他的手,把牙齒都咬掉了。 我沖進一條河流,隨流而下。
等我醒來,我看見一個長尾巴的面貌糊塗的 女子在河的盡頭朝我微笑,我走 近一看又覺得她是燦。
(1999.1.15,紐黑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