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三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

胡軍軍、馬蘭

訪 談

馬蘭: 你怎麼看當代國內女詩人的詩歌寫作 的態度?她們影響你嗎?

胡軍軍: 其實對於“女詩人”這樣一種限定,我覺得有點落入 俗套,不過既然你這樣問,我就不能回避了。我想她們最大 的標志是她們為詩的態度正在從被動走向主動,從一種被激 發的被迷惑的狀態走向自我的有技巧的控制,不管她們之中 的某些承認與否,我還是願意這樣去理解。至於說到她們是 否影響過我,我相信在我最初寫作時是一定有的,比如說翟 永明早期的詩歌,她行文中疾馳的速度和偏執很為我向往。

馬: 是的,任何定義都有它的限制,在被 定義時同時也被限制在一個機械的結構中了。但是我們還是 在運用這些概念,我覺得我們到了要用概念來表達的時候了 。我是說,女人、女性、女權、女性寫作、女詩人這樣一些 名詞,是我們今天特別面對的,看看《女報》,《中國婦女 》,《女友》等報刊雜志以及各類女作家、女詩人選集,女 字從人的種類遊離開來,就連三月期的《橄欖樹》我也圖謀 作成女性作者的專欄。這是一種展銷也是一種展望。畢竟婦 女在當今社會還是弱勢集團,“以柔克剛”可能在物理學上 是成立的,在實際的生活中婦女獲得讀書的權利、工作的機 會在中國也不過幾百年的事,幾千年人類文明史,婦女是被 忽略了的。她們的心靈一直在被男性書寫所替代,她們被男 性講述。而今天我們看到許多婦女拿起筆來,女作家、女詩 人的數量是空前的,所以聽到一句說法是,“男人出門掙錢 ,女人在家寫作。”你是如何看待當今的女性寫作以及其前 景。你感覺過女性這個性別在寫作中的障礙沒有?或者說女 性寫作和男性的寫作有什麼不同以及差異嗎?

胡: 我好像對女性幾千年的受壓迫史不夠敏感,印象中象 纏小腳之類的事是絕對要不得的;還有聽說中東地區的婦女 出門要戴紗巾,在家受男人的頤使氣指,也是氣不打一處來 。(我的認識很膚淺,沒有從文化的角度去想)但“以柔克 剛”,“克”顯然有壓倒之勢,到時男權主義者是不是也會 起來反抗?從我私人情感出發,我對這個時代的男人持有相 當程度的同情,社會的價值標準(名聲、財富、家庭的重擔 )逼得他們無路可逃,如果你已經聽說“男人出門掙錢,女 人在家寫作”,那我真替女人驕傲,因為從表象上分析這句 話,顯然是男人忍氣吞聲出去受罪,而女人則隨心所欲地過 上了她們要的生活。歸根結底,女性的真正解放還是要靠女 性自己去爭取。

  說到女性寫作的前景,若是拋開個體寫作的困境不談而 只涉及一個抽象的整體概念,那我完全持樂觀態度;我也從 未因為女性這個性別原因感受過任何“寫作障礙;而女性寫 作和男性寫作當然存在著巨大的不同,普遍現象是他們(她 們)都從最熟悉的由性別帶來的特定角度去描述生活。但是 請相信我,寫作是“中性”的。

馬: 在詩歌幾乎是票房毒藥的情況下,堅 持詩歌的寫作,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自信或者本能?我記得你 說過“我是寫詩的命”。這麼說你寫詩是因為命中注定?

胡: 談到堅持詩歌的寫作,我想用“需要”更合適一點, 內心需要;因為“自信寫作”在漫長的寫作道路中其實會時 時刻刻受到挑戰,一個藝術家的創作是伴隨著不斷的“自我 懷疑”一起成長的,甚至在他們身獲盛名之時也難以逃脫, 所以我認為“自信寫作”不可能成立,它遲早會被擊敗;至 於本能,有點趨向於機械化的本能,就不能算本能,而且這 個提法過於耀眼。

  我記得我說過“我是寫詩的命”,不過那句話的背景完 全是在戲謔我當時敘述的“不用為謀生去工作而有條件繼續 寫作”所產生的,這樣說証明我很心虛,事實的確如此,我 最近“懷疑”得厲害。不過寫詩是命中注定我則完全接受。

馬: 我們知道,西方著名的女詩人,比如 說普拉絲、克林斯頓,她們都在盛年時自殺身亡,自殺仿佛 又是女詩人的命中注定,詩歌的寫作演變為自殺之路,我以 前認為詩歌可以自慰,至少在寂寞的人生中自慰,自娛,當 你寫出一個好句子時。不知你是如何看待女詩人的自殺?

胡: 我完全不能讚同所謂的“自殺是詩人的專利”這類提 法,更不要說“自殺 是女詩人的命中注定”了。如果自殺還分專利的話, 那麼我們可以列舉為數不少的作家、畫家、科學家和別的“ 家”都在發生自殺事件,而人們容易忽略的是,地球上每一 天每一分鐘還有那些藉藉無名的人們因為絕望的各種理由在 自殺,他們的死與一位詩人的離世於我而言同樣令我震驚, 每一個生命的價值在死神面前驚人的平衡和相稱,所有的死 因都值得我去屏息聆聽,我尊重死因,如此神秘的一個氣場 。我這樣說,不是要去貶低一個詩人的位置,人們的印象中 有“詩人容易自殺”也許是因為詩歌這種“極端”的藝術, 往往詩人會寫下關於“自殺”的先天經驗的描述,這給人們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於我們總能找到相應的精彩而殘酷 的句子來証明他(她)曾經有過的“自殺”的詩句(兆頭) ;而且我要補充的是詩人不象大眾想象或者他(她)自己想 象中的那般不食人間煙火,詩人也被情欲、世俗事物、人際 關系所困擾,而詩歌的魅力並非單單“人力所為”;所以, 遠到普拉絲、克林斯頓的自殺,近到中國詩人顧城、海子的 自殺,我只能說為他們的才華中止感到惋惜,要武斷地評說 自殺與詩歌的聯系很難,但是我們可以去設想詩歌在自殺之 途中所產生的暗示信息和引導力量。

馬: “我尊重死因,如此神秘的一個氣場 。”你這個說法很有力,我之所以提及自殺,並感覺到有一 種宿命的暗合,是因為我在閱讀普拉斯的小傳時,看到她當 年和克林斯頓一塊討論自殺,兩位傑出的女詩人認真地迷戀 般地討論自殺,確實是“如此神秘的一個氣場”而她們最終 走上了這條路。生和死是文學表達中的主題,我們也確實只 有生和死是非常直觀,非常明確了的事實,而且唯有生死讓 眾生平等了。在你的詩歌中也不時出現死這個字。你提到翟 永明早期詩歌中那疾馳而來的速度和偏執對你的影響,能否 具體談談詩歌語言中的速度,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也就是 音律、結構的問題,現代漢語詩歌如何更好地表示音樂性, 因為我們知道詩和歌兩者其實是緊湊相聯的。

胡: 現代漢語詩歌的音樂性問題,有很多詩人談及過,尤 其是近幾年,似乎越來越引起關注。中國古代的《詩經》、 唐詩、宋詞在我讀來是天生的具備“樂聲”的,反而到了今 天,詩歌要去尋找這種夢境中的和諧與妙不可言;當我觀摩 博物館中那些輝煌的古埃及文明以及其它古代文化時,我深 受震撼的是我們現在所謂的“現代藝術”相形之下顯得如此 蒼白和無力,恰恰相反的是,古人並不把大部分的創造看作 是“藝術”,我的意思是說並不是當代詩歌缺乏“音樂性” ,而是當代人,在一種物化環境下生存的我們缺乏共同的“ 詩意”,更別提詩意的精髓--音樂性了。一樣東西要靠營 造去獲得,就要看詩人本身的“修煉”了,當然我相信“修 煉可為”。

  在西方詩人中,我很欣賞蒙塔萊和弗羅斯特貫穿於詩句 的“樂感”,漢語詩歌裡,我能聽見陳東東筆下“清脆”的 來自都市的撞擊;很遺憾,這方面我做得遠遠不夠,也許還 在“譜曲”階段。

馬: 我從你這次交給《橄欖樹》的散文“ 胡言亂語”受到不少的啟發,我喜歡這種天馬行空的文體, 在“25”條中你談到你對廢除死刑持懷疑的態度。我有不 同的觀感。

  生命是唯一的,在我現在的認識裡,無論是個人還是政 府還是民間集體都沒有權利以任何理由剝奪他人的生命。基 於對生命無條件的敬意,我反對死刑。中國大概是死刑量最 高的國家,但死刑並沒有減少犯罪。往往在取消死刑的國家 ,犯罪率反而在下降。以死刑遏制犯罪並非是最佳的選擇。 “殺,殺,殺”的呼聲,死刑使社會陷入恐怖,彌漫著暴虐 之氣。在此就須要宗教的精神,寬恕的立場,而近代中國可 能革命太多,殺戮太重,從打倒孔家店的新文化運動到辛亥 革命到中國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直到文化大革命,我們 聽見殺聲陣陣,看見人血的饅頭或者包子。這是多麼嗜血的 過程,達爾文的“適者生存”在國人眼中便為弱者被淘汰, 信奉強權政治,利益至上,只有無情地竟爭才能生存,人道 、寬厚、公平似乎就成了生存的一大障礙。記得誰說過,“ 英雄的時代,也就是恐怖的時代”這其實是國人文化重建中 必須面對的問題,那就是公道、人道主義是我們生存的條件 。

  你也提及了母女關系,我有幾位女友包括我在我們的青 春期都有和母親爭吵的時候,相對和父親的沖突就很少。母 女關系的緊張一直也讓我困惑,是我們太相同還是太不同。 在國人的文學作品中常見歌唱母愛,母愛偉大無私,光輝燦 爛,但表現母女關系之困境就比較少見,男人們是審父情結 ,女性面對母親時的感情就不單是審母了,我想這裡有更深 層的原因。


胡: 前不久我剛好看到一部討論死刑問題的紀錄片,它完 全真實地記錄了即將 被處決的死刑犯與他的家人面帶笑容而忍不住痛哭失 聲的最後的告別場面,看來讓人動容;但是又看到受害人家 屬一張張悲傷與痛恨交織的面孔,“我們無法寬恕他!”, 這是他們面對鏡頭最後要講的話;也許在他們冥冥的意志中 ,兇犯的死亡是他們要獻給被殘殺的所愛的人唯一的一份表 達心意的“禮物”。說說中國歷史裡面最遭外強欺辱的“南 京大屠殺”,面對這一頁歷史,誰能平靜下來?誰能對遭受 凌辱的我們的祖母無動於衷?至少,我不能。寬恕是有限度 的,而這正好與宗教的精神相違背,今天在作家和詩人筆下 出現的“上帝”完全不是那個在教堂的屋頂俯視眾生的“上 帝”,而是另一種“上帝”,在每個人的心目中都不盡相同 。所以在是否廢除死刑的問題上,同樣是出於對生命無條件 的敬意,我堅決站在受害人親人的立場上。

  而在文化重建這個命題下,當我目睹如此多的境遇和悲 愴的場面,我尤其要呼吁中國當今的政權,請對“文化”和 一切新興的藝術形式“網開一面”。

  至於母女人關系你一定也注意到了父子之間也往往會陷 入類似的緊張關系,甚至更過分,也許是作為過來人的父親 和母親有太多的教條和經驗要傳授給他們的子女,急切的期 望與年青人天生的反叛性格終於釀成了激烈的矛盾,而導致 兩敗俱傷的悲劇。

  我看到那些本來應該和睦的家庭多少年籠罩在仇恨的氣 氛下,真是生命的一種“戲謔”和“悲涼”,我不知道人們 應該怎樣去避免,但這是對我個人生活的一個警告。在陳染 早期的作品裡有過大量對母女關系的描寫,我記得我經常看 到在她的筆下“母親象鬼魂一般突然在女兒的床頭冒了出來 ”,“母親”一直在控制她,監視她,恣意幹涉“女兒”的 戀愛和交友,而糟糕的是很多母親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 不過我所認識的陳染的母親是一位很優雅的女人。

馬: 軍軍,我們這樣以伊妹兒方式的對談 ,這樣隨性地漫無邊際地談在一個虛 擬的空間裡,有時人面對面不一定能象坐在電腦前這 樣放開,鎮靜,有時候對方的一個好玩的眼神,一個下意思 的看表動作或者室外嘈雜的聲音就會使得談話難以繼續。我 們現在通過伊妹兒“對話”,我就在想“對話”這個詞組最 早是誰開始使用。對話是傾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或者一 群人對另一群人。文學寫作在很大程度來說也便是傾述的過 程,壓迫不住的希望或是回憶一段失敗的故事。非常謝謝你 ,這麼認真地解答了我這些可以說不成問題的問題,讓讀者 能更好地了解一位年青的女詩人的心路歷程。再次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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