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三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

胡軍軍

胡 言 亂 語




  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她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女 人,只是大多數人在理解這個“ 經驗豐富”時必然會聯想到那種“性”的經驗豐 富;昨天我就看到一個電視上的 畫面:一位未諳事的少年在吃飯時偷偷用腳趾磨 著他伯父的三姨太的小腿。三姨 太,這又是那種讓人骨頭酥軟的詞。有時候,我 躲在房中,聽著外面的喧鬧聲, 刺激的寂寞撲鼻而來,我便勸告自己:我就是為 了一兩個詞來的,最多也是為了 那一兩個句子。這是我今生的使命,別無他法。 想起這一點,畢竟是讓人愉悅的。 前些日子,一位朋友請客到西湖上盪船,艄公背 著身子劃漿,說這是清代留下來 的習俗,那個風流倜儻的康熙帝多次來到西湖狎 妓同遊,可惜李師師早就歸了天, 皇帝身處美景與玉人之間,自然會放出淫盪之神 ,豈能讓庶民瞧見?不過,身邊 第一次來到西湖的人說得觸目動心:這裡的美只 想讓人嘔吐。




  年少的時候,喜歡將痛苦掛在嘴上,以為這 是時髦和深沉;後來經的事多了, 也就知道這是萬萬不可的,痛苦要深藏在心裡, 才有它最起碼的意義。這樣一闡 釋,反而更糟糕。《白痴》裡的那個男主人公顯 然是人所恥笑的,一般人不會同 情他,只恨他自作自受,懦弱得就想拍他一記耳 光;但是男爵在愛情面前還是表 現了勇氣,至少出乎了我的意料,他畢竟爭奪了 一番,有些人一輩子可能都沒有 爭奪過,那叫“沒有激情的生命”。哦,太多了 !我從前的一個好友一年多未見, 這會兒他跟我說話簡直象是在布道。是的,爭奪 ,要爭奪,契柯夫的三姐妹在爭 奪;賈寶玉在爭奪,夸西莫多也在爭奪……至於 那位年輕貌美的破落門戶的女子, 她雖然被四個男人所追逐:有一位有錢有勢,但 年事已高,只想將她當作花瓶娶 進來炫耀;有一位是青梅竹馬,但已經變得俗氣 不堪,沒有勇氣參與追逐;還有 一位是少女深深愛過但最終遭到拋棄的負心男人 ,他與擁有一座金礦的大富翁的 女兒訂了婚;最後一位是最有情有義的,可惜長 相平平,又只是一名小職員,雖 然他們有契約要作夫妻的,但這場婚姻想想就叫 人惡心。故事將這樣延伸下去, 被侮辱和激怒的小職員踏上了復仇的道路,當他 親眼目睹一次骯臟的交易:其它 三個男人以擲鶻子的方式決定他所愛的女人的未 來歸屬,他徹底失去了理智,他 掏出了手槍,將本來預備給仇人的子彈送給了他 唯一的希望--想魔鬼一般使他 魂牽夢繞的女人。是的,既然我得不到她,那麼 ,誰也別想得到她。




  有些情景絕對遭遇過,雖然當下正在發生, 可是很顯然,你是很多年前就在 場的,這是電磁波的效應,有其物理性的原則在 操縱。我聽說過的故事很偶然, 但似乎是順理成章的。兩兄弟分別娶妻生子,當 兩家的孩子分別長到五歲、七歲 時,弟弟與嫂子勾搭上了,哥哥生性內向,想不 通,便臥軌自殺了,據說這種方 式的自殺人們永遠找不到死者的另一只鞋子;弟 弟的妻子懷恨在心,既然勸不回 丈夫,情急之下,為了報復搶走她男人的狐貍精 ,將哥哥家的孩子謀殺,事後驚 懼,畏罪投井,她的一只白鞋浮在井面上。也不 知道另兩位活著的人如今情形如 何,大概是會半夜作惡夢的,畢竟三條人命由他 們而起。不知怎麼,我總掛念那 另一只哥哥的鞋子,究竟去了哪裡?所有臥軌的 死者,他們的身體被碾過的一瞬, 那只尚有體溫的鞋子,究竟去了哪裡?




  變化的場景。但是我經常想到涵養與脾氣的 關系,依我現在的觀點,倒是做 一個好好先生沒什麼難的,難的是遇事有見解當 面直陳更顯可貴;現實裡人雲亦 雲的多極了,有些還添油加醋,亂捧胡吹,遇到 這種情形,真是覺得做人不易, 要聽人如此擺布。不過人之間的事,我總有感慨 ,人生得一知己當然福分,可是 如今這世道,不能要求得太多,所以我便強調朋 友之間能互相欣賞彼此身上的某 一點就足夠了,足以照亮黯淡的路途,給生者些 許溫暖了。冷的人少甚至稀有, 他(她)一定把友誼當回事,奉若神明,但從來 不說,其實在活著時他(她)就 保持緘默,何況友誼,他(她)是心死了,要內 心強大,一股巨大的力推動他( 她)努力不受幹擾活下去。天知道多少台詞裡邊 這樣喊道:活下去!此刻正值江 南的梅雨天氣,我是多年未在故鄉的雨中走了, 奇怪的是無數條事例証明了一點: 退遠了才能看得客觀。比如說現代藝術史上的趙 無極,他的抽象正得緣於中國的 古典山水畫;比如說貝的建築靈感正是收到江南 園林的啟發;比如說如今的紹興, 它為什麼誕生了魯迅……;那麼我身在北京,被 一位詩人朋友抑鬱為:離首都和 當代藝術的背景太近了,是啊,到了我該抽身出 來,遠觀北京遠觀中國的時候了。




  上海我一直是有感情的,寫上海當然沒人寫 得過張愛玲。不妨引用一句張的 名句,上海是否也是“一襲爬滿了蝨子的華麗的 袍”,真是玲瓏剔透的比喻。我 生在上海自然不用說,聽我外婆講道我出生的事 ,每次她都掉眼淚,我看著她細 細的眉,總是想到她年輕時的容貌,她是最愛唱 戲文的。說的是我生下來七天就 得了肺病,被送進了上海的兒童醫院,七天前我 就出生在那裡;兒童醫院在當時 算是很專業的,小孩住院期間,大人只能在規定 的極短的時間去探望,我母親正 做月子,身子不方便,我父親當時在桂林服兵役 ,只剩下我外婆有時間去看我, “每次我看到你的小腦瓜上青青紫紫的紮了一大 片,我就心疼得要死”,這個孩 子一天比一天沒精神,越來越瘦,我母親只問孩 子今天怎樣了,我外婆只答好多 了,好多了,心裡卻想怕是沒救了,臨了最後, 孩子越來越虛弱,外婆心想,好 歹這孩子來做了回人,死也要死在家裡的,醫生 遇到這種情況是不讓出院的,拗 不過外婆,她老人家就把我抱回家,準備讓我母 親瞧最後一眼的。我命大,吃著 母親的奶,反倒一天一天紅潤起來了。這是我人 生的第一個故事。關於上海,可 眷戀的很多,象巴黎那樣,它的風情會透過你的 骨髓使你流連忘返。奶奶還在紹 興孤身一人,我父親是孝子,我們全家便回了紹 興,以後每年暑假寒假我都是要 去外婆家的,這是慣例,外婆在變老,但手腳依 然麻利,我年歲幼時,她們住在 南京路的石潭弄,也就是現在的海侖飯店。我經 常一個人逛南京路,喜歡買文具, 去外灘看外國人,最向往的是聽到和平飯店的樂 聲傳出來,進進出出的人衣著摩 登,我出神地望著那扇會轉動的門,那種速度和 眩目叫我入迷:什麼時候我能和 好拍子鑽進那扇門呢?我既興奮又害怕,如今酒 店的門很多都設計成這樣,我雖 然從容地進出,約朋友用廁所,但是和平飯店的 那扇門我始終覺得轉得與眾不同。 後來她們搬到了福州路,俗稱四馬路,是舊上海 的紅燈區,現在是一條聞名遐爾 的書街,古籍書店就在那裡,我是一個初中生, 正是對書香痴迷的時候,夏天我 睡完午覺便去那裡,上海書店經常有便宜的打折 書賣,我怎麼能錯過呢;福州路 的房子寬敞了許多,是舊式的石庫門結構,可惜 那塊地皮被某個外商看中,外婆 一家不得已遷往浦東的濰坊新村,那時浦東剛剛 露出端倪要開發,但固執的上海 人沒幾個人願意去那邊的,外婆年歲大了,也想 住住新公房,再說房子面積還可 以增大,就去了浦東。我在那裡,才知道真的離 開了南京路,那時交通不便,去 一趟市中心人們說要去“上海”嗎?一段時間後 ,隧道修好就方便多了,四線終 點下來就可以到外婆家,浦東翻天覆地在建設; 又過一段時間,南浦大橋楊浦大 橋全架起來了,八佰伴和名目繁多的廣場紛紛亮 相,外婆家出門一百米便是當今 浦東的黃金地段--東方路。今年春節在上海過 ,聽說東方路的一段地鐵口要建 在外婆家附近,外婆家又要搬到哪裡呢?不管走 到哪裡,我的外婆家都叫我牽掛 想念。




  寫作是不可替代的勞動和享受,我不能說我 沒有野心,事實上我咄咄逼人的 筆觸經常嚇壞了某些人,他們寫信說“平靜中還 藏著尖銳”,這是我的風格,也 許摻和了一點點矯情,我敢說這是我的追求。但 是恐怕再鋒利的刀刃也有磨平的 一刻,所以風格會呈現微妙的變異,這屬於正常 。別人問我,你寫小說嗎?我說 不寫,她果斷地說,你以後會寫的,到了一定年 齡就會寫的。是嗎?我也在拭目 以待。這很有趣,我看到過幾個聰明絕頂的人靠 著一種極其愚昧極其無聊的休閑 方式打發他們的中年,他們的高傲得罪了所有有 利於他們事業的人,所以離群索 居,但是我依然能記得他們的優秀作品。真的, 說到交友,我寧肯與他們為伍。




  墮落。信號。寂寞的對白。寂寞的幻覺。可 是除了這些,我確實有所懷恨的, 至於感傷,那是時髦的玩意兒,象那種灰藍色的 眼影,女人們以為好看,實際上 顯得多麼疲憊和蒼老。可是人都在找尋什麼呢? 也許一切行動只是為了掩蓋和忘 卻生命最本質的悲哀吧。無論是金錢和名利,宗 教和藝術,玩了命的追求。




  他是一個無聊透頂的人,在當地被稱為“一 怪”,其實也怪不到哪兒,不過 是他有了一些才氣,在那種小地方顯得奢侈和多 余而已;毋庸說小地方,便是在 這個時代,一般的才氣都只是過眼雲煙。他抽煙 抽得兇,又嗜好酒精,整天不著 家,碰到外人一付男子漢的樣子,老婆嘛,在家 帶孩子。他喜歡舞文弄墨,文化 館有什麼事兒,都找他寫個橫幅什麼的,在過去 幾年中,他寫下了一大堆書法作 品,有一天,等我去外邊發展,我就一把火把它 們燒了。他就有這種雄心,但也 知道這不可能了,於是日子過得越發清淡起來了 ;宣傳工作毫無個性可言,剛好 單位也要削減人,他便主動辭了職,反正也能活 ,他對自己說。當然能活,就是 人各有命,連一條狗都這樣。後來他認識了一個 庸俗的女人,總對他眉來眼去, 這麼一來就勾搭上了,反正他沒事可幹。即便如 此,他還是恨自己鴻圖未展,他 在那個騷娘們肚皮上狠狠地射精,生理上的快活 更加劇了生活的極度虛脫;老婆 知道了這件事,也不聲張,不象一般的婦人,她 有她的招數;馬上有人告訴他, 他老婆跟他的一個朋友睡過了,他覺得背脊冒汗 ,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事, 他把他的朋友痛打了一頓,派出所把他拘留了半 個月,在這半個月裡,他思前想 後,似乎把什麼都想明白了,老婆沒有錯,辛辛 苦苦操持家務,自己在外面亂搞, 現在那個相好音訊全無,哎!逢場作戲啊。出了 派出所的門,他徑直來到郊外的 一棵大樹底下,蹭蹭地爬上去,用皮帶作了一個 圈套,正準備套上去了此一生, 誰知道樹根一斷,他重重地摔了下去。今天的他 已經不能象正常人那樣走路,連 直腰都有點困難,從那次之後,他再也沒有自殺 過,他害怕更大的痛苦,寧願承 受更多的痛苦;他的腦子也不太好使了,醫院索 要的高額治療費終於延誤了他前 半生的聰明,醫生說他的智力只能跟小學生那樣 了。他老婆也拋棄了他,帶著孩 子另外嫁了人。從今以後,縣城裡多了一位以賣 字乞討為生的人,那個人整天都 蓬頭垢面,縮在牆角,那只破鐵腕裡偶爾能聽見 角幣跌落的聲音,他還是能寫一 手好字,還是很遒勁有力,一米見方的書法他只 賣五毛錢一張。有一天,他以前 那個老婆帶孩子經過那條街,特地扔了一塊錢, 他聽見一個女人對旁邊的孩子說, 你長大了可不能學那種不要臉的胚子。這就是“ 一怪”的狀態。




  究竟我們在忍受什麼?盡管我們也享用了很 多,但畢竟潛在的威脅象一口無 止盡的黑洞,我們是毫無還手之力的。就拿目前 的寫作來講,我越來越肯定它不 失為一種生活方式,但實在不是那種好的生活方 式,它是將自己逼入了絕境,一 邊往下掉,一邊還顧影自憐。可是,那些信誓旦 旦的所謂熱愛之詞難道是一時沖 動才發出來的嗎?難道就象一位朋友所說,只不 過是日子沒過好而已,多麼粗俗 又多麼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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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咎由自取。最近老是想到這個詞,上天有眼 ,他就是在明白無誤地懲罰我們。 只要你多看幾眼那些愛美的女人,你就知道她們 付出了什麼樣的沉重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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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翻小說,奇怪世界上有這麼多的人需要 通過寫字而且是寫這麼多字的方 式去獲得精神或生理上的平衡;更奇怪的是,他 們只說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們有 多麼無聊。在我看來,一個不具備幽默能力的人 是無法寫小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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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閉。但不是鐵籠子裡的老虎,而只是一只 瀕臨餓死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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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到葉芝的自傳,他說他經常被性欲困擾, 並且毫不諱言地提到,他有好幾 次因為緊張而導致行房失敗。這是一位有勇氣的 詩人,要知道讓這類自命不凡的 人承認某些毛病是極其困難的事情,何況是讓一 個男人承認這方面不行,簡直是 不能想象的。這使我聯想到當下我們國家的某些 漢語詩人,他寫著寫著我就看到 一位豐腴的貴婦人從他的床第下鑽了出來,老天 !一方面他過著何其學院派正經 的生活,他又何其藐視和推崇某種情感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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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我生命裡一位難忘的女性,我曾經寫到 過她,用《女哲學家生平》為題。 可她還是在我心目中,絲毫不敢忘卻她,甚至我 與她整整失去聯系有將近四年了, 生死未卜,我竟然無法再得到她的消息,最後的 行蹤是她跟著一位比她小幾歲的 男生遠渡大西洋了。也許她寫過一篇名為《鳳凰 涅磐》的小說,結果是書中的女 主人公帶著厚重的自傳體影子,她面色蒼白地死 在一口被鮮花簇擁的水晶棺材裡, 如此安祥,她平靜地說,那位面容姣好的年輕女 子實在不應死去,倒是我這位平 庸而內疚的人應該躺在那裡。當然,她絕不平庸 ,她是我見過的女性中最沉重最 富思考力的一位;雖然她在感性與理性的世界都 有著極其極端的位置,她是瘋狂 的,又心冷如冰,近乎殘酷。雖然她能滔滔不絕 地說上老半天,可是她連走路都 有點顫巍。只能說那種與生俱來的聰穎和過分的 早熟最初也宿命般地奠定了她未 來的性格走向。當她還是一名少女時,學校裡有 一位風度翩翩的男老師,他竟然 能用法語朗誦詩歌,並且擁有一個並不如意的家 庭,當他懈逅這位落落寡歡的女 孩時,象發現了一片綠洲,他們無話不談,他們 的幸福如此純潔,包括肉體的歡 愉;他們的戀情持續到她考上外省的一所大學, 他的妻子服毒自殺以威脅變心的 丈夫,她嚇壞了,她實在擔當不起一條人命;多 年以後,那個男人幾番周折找到 她,並給了她一張數額不小的存折,她已經是一 個歷經世故的女人,雖然她收下 了錢,但是她說無情可再。在大學的最後一年, 外界還傳出她與一位學者的婚外 戀,她一直矢口否認,我相信她說的,但是在那 段時間,我知道她是一邊看著德 文版的哲學著作,一邊過著荒淫無度的生活,從 此以後,她對分裂有了精辟而長 遠的研究;接下來,她到了一家外國公司充當翻 譯,又作一家報紙的編輯,總之 為了生計奔波……再接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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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何時起,我患上了嚴重的腰疾,“象飛奔 的腰疾,徐徐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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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封回執。首先我要對你們的熱情和執著表 示尊重,因為明顯地這個時代的 大多數人已經不屑於此,但是我還是要婉轉地推 托掉這些或那些的場合,如果是 私人的就要輕鬆地多,一旦正式,我便害怕,因 為往往在經歷過這些虛假的詞語 之後,我就質問自己,我到底說了些什麼,我混 跡於誰之中?這讓人疲倦而羞愧。 要知道,有些人天生不適合在場面上露面的,我 從前對此並無多少忌諱,可現在 不是,我正在克服某種自我的膽怯和狹窄,我要 使自己變得鎮定和從容,那就必 須遵從紀律。我也不是刻意地要封閉自己,相反 ,求得內心的起伏或者說靈感正 是一個藝術家祈禱的。總之要請你原諒我的不合 作,這並非出於我的高傲,而是 我深深覺得在我要出席的人生鏡面,我與別人的 生活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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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來沒有讀到過比納博科夫更精彩的訪談 錄,首先他是如此忠實於自身和 讀者,其次是他的幽默犀利毫無爭議地比他同時 代的大師要高出一籌。事實上他 是我最鐘愛的作家男人。當然,要在米蘭﹒昆德 拉之間作出選擇也是太難的一件 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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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保持幸福。下午的陽光很柔,這在夏天 是不多見的,鳥兒雀躍地叫著, 還有一些小狗的吠聲,這些無辜的生命似乎從來 沒有過憤怒的舉動,如此安於現 狀,如此輕易地得到滿足。建築依然在閃耀落輝 給予它的輪廓,詩意的天空下, 沒有什麼能讓人刻骨銘心,往事,還是緘默一如 頹廢的石井;朋友們在各忙各的, 誰都不重要,除了那些自認為重要的以外,我實 在是鄙視那些不知所雲的家伙, 可是往往就是他們在填補我們生活裡的墳墓。人 會變得很醜,簡直難以側目,至 於我的情感到底有何不同,要請那位不知姓名的 人來回答。我只是羞慚於我的拙 劣,手法包括一切舉動,我知道我令他失望,我 內心裡想做得更好。但顯然這不 是我求得齊全的性格,結尾必須看上去意韻深長 ,又有伸縮的余地……。未來在 成長也在破滅,與它相對立的將是黑暗的歌唱, 象孔雀開屏一般刺目的痛苦,所 謂的失敗將毫無怨言,經過焚燒後的金子,看上 去我們沒有任何問題,那些意志 堅強的人們從來都不需要去心理診所。即使沒有 明確的口令,又能在哪裡找到返 回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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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早有一天,我們不需要回答,真的不需要 ,甚至沉默都將是多余的;我們 盡可以狂舞,將那些曾經賜予我們鎮定的大師們 喚作孩子。沒有誰能說我們的思 想是統一或者相悖的,繼續天真,在空想中幻滅 和重生。是啊,我要在殘舊而古 朴的格局中度過余生,將整個靈魂交付,綠寶石 閃爍著一種叫希望的語言,幹脆 叫快樂得無法比擬……,蝴蝶在飄揚,我曾經用 心塗抹過它的肢體,它的轉動, 它與另一種生物的曖昧摩擦,際遇和疼痛的一瞥 ,我說“最後的蝴蝶”,它便紛 紛揚揚地墜落,直至落地無聲,象它的蛻變一般 叫人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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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使,天使是男性還是女性?據說現在有個 國家將建造一座巨型的以女性為 藍本的天使雕像,這剛好合乎我對天使性別的臆 測,她是吉祥而豐腴的,所以那 種骨瘦如柴的美女可能招致天使的嫉恨,我一直 相信,只有那種瘦的美麗才是致 命的武器,“紅顏命薄”一點都沒說錯,文人們 形容一個他從前欣賞和愛慕的女 性如今卻變得平庸、毫無生機,便說“她現在比 從前豐滿了,又白又胖”,可見, 平庸的判定標準與“又白又胖”有緊密的關聯; 我遠方的一個朋友曾經寫給我一 句他認為這輩子最得意的詩句:“瘦是瘦,但我 們不怕胖!”寫得真好;反過來, 那些形體圓潤笑容可掬的婦女令我們加倍感覺到 了安全和母愛,所以,我更願意 接近她們,我從來不懷疑她們能給我帶來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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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左右的時候,我對小說這種體裁是有過 一番執迷的,那時候,拉美的超 現實魔幻主義正被津津樂道,無論哪個作家,都 能發現諸如“多年以後,……” 之類的句子。當然不久我就注意到我身上缺乏作 為一個小說家最基本的要素:我 無法把一個故事敘述得象一件高檔的真絲睡衣那 般既輕盈又漂亮,即使當今的小 說觀念並不刻意要故事如何吸引人,他們強調結 構要迷人;我始終認為小說任它 怎麼發展,最終要回到它產生的最初動機上去, 就是說一個故事,誰把它說好了, 誰就贏了,比什麼都比不過好聽的故事,比如說 《紅樓夢》、《百年孤獨》,都 是靠人物的命運起伏緊緊抓住讀者,順便說一下 我最近讀到的最精彩的小說,它 叫《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老實說,國內沒 有幾個作家能象劉桓那樣不露聲 色地駕馭語言這個怪物。要知道,在十八歲之前 ,我最愛讀的還屬古龍的武俠小 說和記不住作者名字的稀奇古怪的科幻小說;《 尼羅河上的慘案》我也讀得津津 有味。至於再後來,讀到卡夫卡、普魯斯特、陀 思妥耶夫斯基,他們完全是攪動 了整座火山,使後來的人生節節潰敗,只好引用 另一位詩人的句子:

    我有比大地的雕像更為空洞的眼睛!
    呆滯地去愛--手和腳
    完全熄滅了的火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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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你願意,我願意獻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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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她還有什麼可顧忌呢? 她已經是一個小有成就的藝術家, 而且擁有了自己的房子,理所當然地,她可以駕 馭生活,她可以挑她喜愛的男人 回家過夜,只要她願意。三十多歲的女人是別有 味道的,最近她卻明顯地感覺到 了衰老和疲憊,據說女人治療這種情緒的最好方 法就是找那些比她小的男人,果 然,別人經常能見到她帶著比她小很多的青春活 潑的男孩出現在一些燈光交錯的 晚會上,而且每次都不一樣;那些男孩在她身邊 的感覺就象重新找回了另一個意 義上的媽媽,雖然他們口口聲聲叫著“姐,姐… …”,當然,她的表情顯得很滿 足,在某些方面,她樂於當保護人的角色,教會 他們一些諸如床上的東西;可是 她的戀情都不是太長久,不知問題究竟出在誰的 方面,她沒有向人訴苦,別人也 是看得出來的,說到底,女人還是需要投身於一 個溫暖的蒼穹下,不管有多開闊, 即使狹窄也是一份安慰。她想起她的前夫,那個 肥胖而多情的男人,是他把她帶 進了一個全新的天地,其中金錢起了關鍵性的作 用。說起今天的藝術成就,與他 的幫助是密不可分的,作為丈夫,他的溫情與寬 容有目共睹,但問題在於她之所 以嫁給他,很大的成分在於她期望的生活質量, 而不在於情感需要,說穿了,她 不愛他。他們最終決定分手時,她覺得有點愧疚 ,誰都看出她利用了他。她倒是 很想生個孩子來填補一些空虛的時光,但周圍的 男人沒有一個可以勝任父親的角 色,況且人家願不願意還是一回事。一個現代都 市女性似乎總在這樣或那樣的困 惑中,當她們的皮肉趨於鬆弛時,那些屬於女性 的金黃色的夢境也在趨於鬆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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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們如今生存的這座城市,藝術是值得懷 疑的,盡管還有數目驚人的號稱 藝術家的軀體在這兒出沒,但他們顯然是不受大 眾喜歡的部落,他們甚至沒往國 庫裡交過一個仔兒的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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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我緊張地直冒汗,好像有一種鐵質的 空氣敲打著時間隧道,發出“ ”的響聲,一個巨大的圓的半徑正在縮短並且 溶化,人們在一根高空的鋼絲繩 上快樂地走著,旁若無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人類 具備這種共有的特技,頓時,類 似光榮的使命感擁抱了我,仿佛人類才是宇宙的 主宰,而上帝其實是那種假設的 奴僕。我的母親依然在指領著未來的命運,即使 她說她是苦命的,我還是絲毫未 能感覺到難過,我已經難過了整整幾十個年頭了 ,從我降生那天起,我與我母親 就在彼此掙紮,到底是誰欠了誰?這實在可笑, 象海洛因注入身體的一剎那,據 癮君子稱這是萬金不換的。而在這樣的敘述裡, 動物們可愛的斑紋也在賣弄它們 的風情,當然它們永遠是對的,我們無計可施; 只能咬緊了牙根,任憑年幼的妓 女扭動腰肢,是無所作為的上帝派遣她們作為男 人的消遣物,我從來不能相信她 們是有罪的。一場關於是否廢除死刑的討論還在 愚蠢地進行著,毫無疑問,如果 廢除死刑,就意味著在我們這個星球犯罪率將急 劇升高,甚至會導致那些勤勞的 人民都放棄勞動而去殺人放火,這可不是危言聳 聽。但是我扯得太遠了,其實我 的人生追求很低,只希望歷經最簡單的程序,有 一道透亮的光照著兄弟們的道路, 那些我深念著而永遠疏遠的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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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沒有人過得輕鬆,沒有人得以超越,雖 然操著溫和的口氣,象一匹馬的 眼睛柔情萬種,但它的憂鬱已經不自覺地飄起, 在布滿灰塵的空間尤其醒目;就 這樣,人背離了他的家鄉和親愛的人,義無反顧 地踏上了迷境之途,而在未來的 日日夜夜,他們聽著月亮神的故事,洋溢著渴慕 的神情,打著皺紋的指尖夾住一 杯低濃度的葡萄酒,所有的瞬間輕易地溜走並且 將可能的瞬間也化為烏有,薔薇 的花叢黯淡地投在一條碎石道路上,黯淡地投影 ,象是一排浪的湧起但從未被人 深情地注視過它在最高處的花紋,盡管它如此氣 勢磅礡,千鈞一刻。歲月讓孩子 們變得老於世故,變得沉默寡言而富有等待的習 性,那種沒有韻律起伏的等待使 成年人踏入了可怕的命運,盡管如此,我還是在 警告自己,保持羞怯的心理迎接 人和物,說實在的,我們對世界的了解太稀有太 淺薄了,卻裝著一幅大智若愚的 形狀,這也是你問我為什麼有點“怕”你,是的 ,我們應該怕,應該懷著恐慌提 筆和走路,沒有什麼你曾經妄言預測過而真的感 受到了同等的痛苦,那或許是被 調制後的歡樂,誰知道呢?它非常新鮮而實際上 存在了幾百萬年,它是正常的, 它與我們同起共眠,一點兒都不鬆懈,猶如我們 的欲望戰車駛過無數條街道,穿 越了草原和沙漠,而最終被欲望佔有,我從來相 信因果和代價之說。在1997 年,哪怕是1998年,這裡的人將形形色色的 聚會歸納為世紀末的盛會,這太 可笑了,這有點杞人憂天,雖然每個人的臉上都 帶著疲倦的笑容,但他們明顯地 在恐慌,並且將這種象金屬一般有著玩偶性質的 恐慌傳染給高樓林立的城市、貧 瘠的河流乃至他們尚未諳事的後代,而首先是他 們親手締造了傳染的環境和與此 相關聯的一切細節,這是一場富有戲劇性地前所 未有的舉動,每個人都充當了導 演和演員,每個人看上去都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我所要做的,就是如此簡單而純 粹,我看著你,重復著別人的話語,我基本上沒 有擁有過任何一種話語權利,但 是沒關系,慢慢來,慢慢地,看著你消失在一片 紫色的霧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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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想象一個沒有電影的世紀,沒有一種工 業象電影那樣充滿了恣意虛構的 可能,我把電影稱為工業而非藝術是很客觀的, 充其量它只能屬於藝術工業,歸 根結底屬於工業范疇,即便如此,沒有什麼力量 能阻擋電影的魅力,在我們這個 時代,最負盛名的公眾人物恐怕就要數那些珠光 寶氣在一片星光籠罩之下的電影 明星了,他們所到之處所受的禮遇無人可及,就 人身安全方面,他們與總統和革 命領袖一樣,也是前呼後擁跟隨著目光犀利的保 鏢。我把電影看作是另一個人的 故事,並且願意相信那是真實的故事,可見我對 電影的投入,而絕非旁觀者的態 度;歷史上最受歡迎的電影《亂世佳人》肯定算 的上其中一部,這部片子情節動 人,有女主角的鮮明個性,又有那位富有而放盪 不羈長著一雙勾魂眼的男主人公, 加上社會的大變遷,離離合合的大悲大喜,好事 多磨的愛情陷阱,足足風行到現 在,征服了全球觀眾;相比較而言,我個人更喜 歡另一部早期的黑白電影,叫《 欲望號街車》,它給人留下的空間和余地是無窮 無盡的,它讓人感受到真實的世 界所有的無奈、哀傷、悲劇的成分,它是真正意 義上的嚴肅電影;當然我也喜歡 象斯皮爾伯格的《侏羅紀公園》,象他那樣的人 ,我簡直敢肯定他是上帝專門派 到人間來搞一把電影的,他渾身的細胞都是為電 影而生的;我也喜歡《現代啟示 錄》和《教父》,在某些題材上,這些電影都達 到了巔峰和經典的作用;近一點 的象《低級小說》所透出來的聰明和幽默也是叫 人難忘的。歐洲的新浪潮電影是 一個裡程碑,有很多經典的成分,但我總以為歐 洲的電影哪怕是較新的《紅色》、 《藍色》、《白色》系列都有它矜持和矯情的成 分,《布拉格之戀》和《星橋戀 人》好一點,這與歐洲人的氣質和語言有關系, 總是自以為是,不過,《巴黎最 後的探戈》實在稱得上是佳作,尤其是馬龍﹒白 蘭度的表演確實讓天下的演員都 要為之折服,一個演員能讓人完全忘記他是在演 戲而溶入到觀眾的臆想中去,這 個演員就成功了;最近看到的由東歐導演執導的 《吉卜賽時代》似乎令電影界耳 目一新;香港電影嘛,我寧可看《東邪西毒》、 《東方不敗》,台灣的《推手》 讓人印象深刻;至於內地的電影,總叫人氣餒, 《找樂》、《秋菊》和《埋伏》 之類的電影應該多拍一些,有太多的導演在那裡 虛晃一槍,蒙騙觀眾同時耽誤了 自己的才華。


28

  她是那種人見人愛的女孩子,憑她的長相, 我就不覺得她能做成什麼事,光 是男人的事情就夠她忙乎一輩子了,人生真是有 趣而公平,有些女人生下來就是 為了讓一大批男人坐立不安的,就象某些男人就 是讓一大批女人為他害相思病的。 我身邊就有這麼一個,我對她了解不多,但是憑 直覺,我就能感受到她的聰慧、 敏感以及她嬌小而柔嫩的身體裡面所蘊藏的悲傷 和多情,她嘴上不說,但是我知 道她活得很重,一點不象她給別人的感覺--輕 盈,是的,她這輩子都沒法輕盈 了,我可不是要咒她,與其咒她,不如咒我自己 。


29

  我還要繼續拒絕,對於那些毫無用處的事件 ,別人如果說“她的生前甚至與 名聲有關的一切光亮的場合都沒有”,我想也是 確切的。我也同情那些所謂蒸蒸 日上的人們,他們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明明不是這 樣,卻不得不去維持另一個情形; 說到這兒,難免有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嫌疑, 也無所謂了,從噬食這個角度講, 我對葡萄真的興趣不大。


30

  那些遠古的符號究竟是否會引起某起駭人或 者通靈的後果,這還沒有得到進 一步的証實,但是它將對人產生一些潛移默化的 影響,比如說那些小人突然從原 有的地方興致盎然地爬了下來,那些戰車轟隆隆 地開起了炮火,這一點還是絕對 有的,不是危言聳聽。其實說起今人的智慧,我 個人並不覺得比古人高明多少, 相信我,文明並不是象人們所斷言的那樣在飛速 地進步,我們只是改變了一種生 活方式,就好像今天的人用電腦寫字,而以前的 人用毛筆寫字,用電腦的歡欣鼓 舞,說是提高了效率和勞動強度,以前的人要的 是書法藝術,要的是閑庭散步的 韻味,任何一張用再拙劣的毛筆字體寫就的書信 一定要比打印機裡出來的稿件動 人百倍,盡管我本人沒有反對高科技的意思,高 科技還是讓我得到了太多實惠的 東西。另外舉個例子,中國的古人早就給後代造 好了文字,可偏偏到了我們這一 代,要改變它,寫起來是快了,可漢字的美感也 破壞完了。所以我覺得我們現在 能想到的,古人都替我們想到了,至於那些艾滋 病的藥物,古時候沒有那種奇怪 的病,也就沒有什麼藥物可言了。人類對宇宙的 了解其實也才剛剛開始,不知怎 麼的,一切征兆都在表明:現代人正在為自己準 備一個巨大的墳墓,空氣中充斥 著各種有害的病菌,水資源在急劇減少,氣候極 度反常,人類在大災難面前,如 地震、龍卷風等面前,只有束手代斃的命;令人 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最近世界杯 之際全地球無一例外都在密切關注一個小小的黑 白相間的球體,在場隊員的拼命 奔跑就是為了將那個球體踢到人為設置的一個框 裡邊去,包括那些聲嘶力竭的啦 啦隊員們,這簡直是一場大玩笑,在他們周圍, 放著不計其數的可以把地球炸上 幾萬遍的核武器,這是杞人憂天嗎?我更願意將 人類這種忘乎所以的舉動看作是 某種滅絕的征兆。


31

  黑衣人在颶風中迎風前進,碩大的雨珠象尖 刀一般割在他的臉上,他所需要 的正是這種鑽心的疼痛,他實際了多少年,但從 未象此刻這般放鬆和自由,在逆 境中黑衣人正在獲得非同尋常的覺悟……


32

  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這使我想到生命不可抑 制的繁殖欲,世界上又要多一個 人來承受死亡,這何必呢;多數人在自覺不自覺 地幹這個事情,難道他們都是為 了躲避那難以名說的孤獨感和老來膝下無兒女的 空虛與寂寞。


33

  如果把外在的生活實行閉塞的話,無疑地一 個人不具備那種充裕的消化能力, 那麼他必然會走向麻木甚至有滅掉的可能。這不 是寬容的假設,而是絕對潛在的 信號。我不願意進一步設想下去,我也不知道我 是不是屬於別人所說的那種沒有 希望的人,不管怎樣,我是余地不多了。


34

  誰說的,憤怒出詩人;可是發現沒有,那種 小有成就的詩人同任往往會從這 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他們變得無比熱愛生活 (這真是無可厚非),他們變得 有品味而且儼然一個高雅文人的形象。要是這樣 ,我還是趁早寫點討人喜歡的好, 誰看得慣那種成天叫囂的人呢?連我都要側目的 。有評論說,現在詩歌為什麼到 了如此可悲如此倍受冷落的境地,最大的原因是 詩歌本身與現實脫節得太厲害, 我有點不以為然,盡管我本人不應該歸納到一味 鑽進私人小胡同的人,但是評論 和大眾的口味也實在難弄,詩歌若完全針砭時事 ,揚善棄惡,豈不成咄咄怪事, 要知道,詩歌原本就是世界上最充滿想象力的藝 術,詩歌的抽象、詩歌的隱喻、 詩歌的熱情與沖動,對任何一個對文字有感受力 的人來說,都是難以替代的享受 和升華。尤其在這個時代,藝術的想象力已經到 了最枯竭的階段(看似流派紛呈, 實際上完全是虛假的繁榮),人們盡然對詩歌的 關於內心關於精神的觀摩和參照 提出質疑,到底誰出了問題(我差點想說,到底 誰瘋了)?所以從某一點上講, 我完全讚成“私人寫作”,只要寫好了,寫透徹 了,誰能說他(她)不是一位大 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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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嗓音,它應該說 是中性的,帶著百分之百的磁性, 底氣強勁,鏗鏘有力,你聽到它,便會為之振奮 ,渾身收到感染,從黑人女性身 上,我更多地發現了這類聲音,我是不是能說, 那是天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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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有很多這樣的時刻, 你覺得眼下的事情在你的記憶裡 曾經出現過,一模一樣的場景,一模一樣的人物 和對話,這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的現象,是否有一種物理現象:此時與彼時的空 氣粒子發生了碰撞,從而導致
……。我很想請教一下你們,這種現象更深層更 確切的原因是什麼?比如說,今 天我正坐在我的電腦前寫字,幾位朋友來訪,他 們分別就座,天哪,這跟我想象 中的分毫不差,連坐的姿勢,斜睨著眼睛的神情 都沒有一點出入;接下來我們開 始閑聊,這些話我肯定不是第一次聽到,我不是 指談話的內容,而是指對話的順 序以及用詞,我拼命回憶,可就是想不起來在何 時何地發生過眼前的一幕,難道 是在夢中?可朋友中的還有一位是從未謀面的人 ,怎麼他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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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父親的這個家族中,曾經出現過一名瘋 子,還是女瘋子,她就是我的姑 媽,她當然與我一個姓,但我從來就不知道她的 名字,也沒聽別人跟我提過。她 留給我的所有印象就是她那種典型的善良與勤勞 ,一如艾青筆下傳誦一時的大堰 河。我不知道她年輕時長得怎麼樣,我怎麼就沒 見過任何一張她年輕時候的照片 呢;總之我形容不了她的相貌。在我十歲之前, 我得了一次急性肝炎,住在離城 市很遠的傳染病院,父母都在上班,時間有限, 只好請姑媽來照顧我。姑媽對我 百依百順,我總是看見她沒完沒了地幹活,低著 頭,一言不發(許多年以後,我 才曉得她是多麼沉默寡言不事宣張的女人),閑 下來,她給我講故事,講的是什 麼,實在記不清了,大致也是老虎外婆或者山海 經裡面的故事;她喜歡用那種充 滿慈愛的眼睛長久地注視我,目光裡那種粗鈍的 柔愛我至今記憶猶新。她自己有 六個孩子,四女二男,她的男人對她很不好,這 是我後來聽大人說的,說我的姑 丈每次喝多了,就拿鞋底打我姑媽,姑媽都不敢 反抗,她的一生就要在逆來順受 中度過麼?我病好後出院,她也經常來我家看我 ,帶著那種用紙包裝的土點心, 晚上睡覺前,她就力爭要為我洗腳(其實那時候 我已經很大了),在她眼裡,我 永遠是小孩子。後來,聽說她信菩薩,信得很厲 害,每天一有空就念佛,燒紙錢, 跟附近的老太太一起做佛事;再後來,聽說她信 得過分,把家裡的積蓄也都拿走 去孝敬“菩薩”,是有些人在利用她,騙她的錢 財,姑丈對她癒加不好了,每次 惡語相加,拳打腳踢的,甚至揚言要趕出家門, 姑媽幹脆很少回家了;在這期間, 我見過她幾次,只覺得她老得很快,身體倒還是 壯實,每次匆匆吃完飯,就告別 走了,她還掂著她的菩薩,她說了她要修行,求 佛主保佑我們全家平安,可是不 久之後,我們就聽她的孩子說,她們的母親變得 有點神智不清,而且有癒演癒烈 的趨勢,我聽我的母親嘆氣,唉,這麼好的人竟 然得這種病,真是不用做好人了; 果然,姑媽的病越來越厲害,不得不把她送進精 神病院去治療,這一呆就是好多 年,我再一次看到她,已經是她的病情得到控制 ,醫院準許病人回家療養的時候 了,其時姑丈已經去世,她的兒女都還算孝順, 輪流贍養她,可是姑媽也不好管, 一讓她自由,她就出門又是唱又是跳的,周圍的 人全知道有這麼個瘋子,還發生 過幾次危險的事兒。不得已,姑媽被鎖在一間屋 子裡,拿走了瓶瓶罐罐的東西, 省得出事;飯食就從預先開好的鐵窗口遞進去, 這是很淒慘的,當我見到她的一 霎那,看著她蓬頭垢面的樣子,好不心酸,我叫 了她一聲,她用呆滯的眼光看著 我,隨即好像有一絲驚喜掠過,但又急切地想說 什麼,最終什麼都沒說出來,她 又陷入了她的世界;我默默地看著她,一種無能 為力的宿命感悲愴地升了上來, 周圍的親戚說,姑媽認出我來了,平時她從來沒 有過那種眼光。以後幾年,我陸 續去看過她幾次,一個瘋子是容易被人遺忘的, 因為她從來也永遠不會再要求什 麼了。在有一年的春天,我已經在住在外地,家 裡說姑媽的病情加劇,有一天晚 上在睡夢中離世,那麼說,她走得還算安靜和幸 福,對於她來講,死亡和她臆想 中的極樂世界有何不同呢,它們或許是同一座地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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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完全是誤導,一點根據都沒有的誤導。在 我周圍,經常能見到有一類人, 沒有什麼想象力,更談不上什麼創造力,卻受了 某些人的安排和影響,尤其是藝 術類的,他們便平庸地從事著這一職業;這讓我 加倍地佩服魯迅,他在遺書裡面 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叮囑他的夫人,如果他們的兒 子在文學上不是有什麼特殊的才 華,就不要讓他作這個行當,後來還有一句話的 意思是說免得他幹著這個,又抬 著他父親的名分,到時讓人在後面戳脊樑骨。這 是何等清醒的警句,不愧是一代 偉人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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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緒實際上等同於一頭怪獸,你越要控制它 ,它便越反抗;事實上有些話不 得不說,所以街頭的那些鬧婦我其實很能理解她 們。而且,讓人嚥下一口他不願 嚥下的氣,這口氣今天不出,來年也是要出的, 即古語: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剛好我讀到一則書訊,說是英國的桂冠詩人休斯 也就是那位自殺的普拉絲的丈夫, 在遭到輿論譴責大約三四十年後,著書為自己開 脫關於他與普拉絲的種種怨由, 他一定是不得不風流,才傷了女詩人的心。連桂 冠詩人也忍不下一口冤氣。


40

  人之無情,其實想想都叫人寒心。看看那一 對對昨日還是床頭蜜語的情侶, 今天就翻臉不認人,竟成永久的陌路了。這能讓 人接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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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劇場是我今年接觸到的一個很有意思的空間 ,因為從前都是從觀眾席上往上 看,今年卻能綜合地了解這種空間。第一次是去 首都劇院,朋友是該劇的舞美, 約了去玩的,看人家怎麼裝台;一進劇場的側門 (專門為了進道具用的),一個 碩大的帶著一股特殊味道的空間就呈現在眼前; 那時候,運道具的車隊還沒到, 台上空空如也,我好像來到一個神秘的魔盒,它 有著很高的直徑,頂部懸掛著一 溜吊桿,都是為燈光和幕布用的;如果再從旁邊 的管道樓梯上去,一看之下簡直 是個後工業社會,完全由鋼筋和水泥制成,尤其 是錯綜復雜的鋼索和大麻繩排列 在一起,象那種裝置藝術。在這裡控制開關的師 傅說,經常發生吊桿撞傷在底下 忙乎的工人,從此以後,我就很小心頭上的那些 東西,怕哪個燈一高興就掉下來 了。台面是用木板舖成的,中間有個大圓是可以 旋轉的,為了達到某些戲劇效果; 我終於可以在台板上跳上幾下,以印証那些話劇 演員或者芭蕾舞演員在台上奔走 和跳躍時發出的聲音,那是劇場特有而美好的聲 音,也是它為什麼富有魅力的原 因。劇場把觀眾和演員拉到了在可能范圍內的最 近距離,使他們之間無言的交流 形成瞬間的默契……,劇場使表演藝術有了棲身 之地,也將表演藝術升華到了一 定高度,而使它成為檢驗一個演員表演功力的尺 碼。道具車一到,大家就開始忙 起來了,大致過程就是按照原先設計好的圖紙逐 步搭景,這一般要持續一個通宵, 遇上大戲,要持續幾天才能幹完。事實上,劇院 的租借費用也是相當驚人的一筆 開支。裝台的過程完畢,就要實施為了劇情設計 的一些舞美表現是否能順利達到, 這往往是技術問題,需要耐心地去做。接下來演 員就進入了實景排戲,一遍一遍 地,在導演的指導下,扮演著另外一個人生,這 樣戲裡戲外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燈光也進入了最後階段,除了大效果全部要落實 之外,演員的走位就要與燈光師 密切配合起來。最後進入彩排,也就是說完全按 照正規演出的程序走。這十來天 下來是創作組最緊張的階段,往往熬得人臉色發 白,因為劇場是終年不見陽光的, 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劇場的時光度過得神不知 鬼不覺,奇快無比,也是因為那 裡沒有白天,沒有黑夜。


42

  最近,我每天直接面對最多的不是我的丈夫 ,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我的朋 友,我面對最多的竟然是我的電腦。


43

  我沒有細考過白話文與文言文到底孰優孰劣 ,但是明顯地如今的白話文已經 引起紙張嚴重浪費,並且進一步危及到人類的森 林資源。是不是有那麼多東西該 寫在紙上呢?而又有多少人在捧書夜讀?


44

  午睡時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個年逾五十的 老頭,一幅黑社會的臉,頭發油 光光地全往後梳著,保養得不錯,很有錢;他還 是一個同性戀,而且喜歡玩長得 清秀的童男子。他從各地派人挑選這些孩子,一 共挑了有六個,最小的有五歲, 最大的十六歲,他最喜歡其中那個十二歲的,因 為那個孩子最聽他的話,也最文 氣可人;但是那個十六歲的已經諳事,不願墜入 虎穴,密謀那些小的策劃逃跑, 這事讓老頭不知怎麼就知道了,他拿了一根棍子 ,來到他們的住處,把他們堵在 門口,雙方僵持之間,這條長長的棍子依次戳進 了他們的肚子,最大的在最前面, 最小的在最後面。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十二歲的男 孩立在一邊,僵白的臉,出竅的 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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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發白的記憶在時空中不斷泛起,但要說 清來龍去脈,已是無跡可尋了; 其實人多半的時候都在自欺欺人,人這一生,能 夠反復回首又幾度執著的信念, 不到一個,那不到的百分之幾就分給了磨難、坎 坷和最最庸俗不堪的追求。我們 有幾次想到了那位一度佔據了生命重心的說出過 “愛你”的人?但是理想的國度 依然在夜空向著虔誠的朝聖者招手,這種呼喚是 有效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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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如果我放聰明一點的話,我就應該寫 一點更賞心悅目的物事,以贏得 更多人的青睞,我還要繼續面目可憎下去嗎?沒 關系,反正談不上被什麼人拋棄 了,因為我看不上他們,而恰好我們對彼此都毫 無興趣,這就足以讓人放心了, 我就這點好,自己把自己照顧得密不透風。我還 可以透露一個秘密,我最大的本 事就是在心情低落情緒鬱悶的時候採用上街購物 的方式逃脫危機,事實証明這太 有用了;報上剛剛登載一條消息,說是往往有上 述傾向的人最容易在緊張的現代 社會中找到自我解脫的途徑;而且,我不怕你笑 話,只要上街購物,哪怕是買一 瓶五元錢的廉價指甲油,就能讓我完全忘記世界 上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種 低賤的快樂你有嗎?我的朋友剛教我一個絕招, 說是寫作那會兒最好多想點溫暖 呀,運氣呀,那溫暖和運氣沒準就來了;你要是 盡寫那倒霉的,那就遭殃了,比 如前一段我寫道我出門被人家莫名其妙地揍了一 頓,前兩天我就真的遇上了這種 三生不遇的事,臨了他舉例說。我認真地聽他說 ,覺得我好久沒有聽到這麼富有 哲理的話了。可是我究竟需要什麼呢?好像目前 有一個自己的房子是最現實的, 假設憑我這點本事,要自己買套房子,恐怕要等 到死後兩百年了;找個情人,這 事沒勁,他們只會花費我的精力,而沒有實際的 好處給我,大款是有的,但沒有 一個大款傻到給你錢還給你自由,而恰巧我又是 一個沒有自由就活不下去的人。 以上是我對當下期刊小說的一段摹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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