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三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吳晨駿、祥子

曹志漣

宮保雞丁的滋味

  滾熱的油煙直冒,一鏟子,黑亮亮的雞丁爭 相落入油中。爆炒數下,冷熱生 熟瞬間代換;再利落幾鏟炒進各色佐料,頓時香 味噴面而來,全身神經為之顫奮, 畢生期望系之一嘗--境界!這就是境界!

  “好…”香字還沒出口,他就被自己的叫聲 驚醒了。心還流連在未起鍋的雞 丁,身卻已無情地處在無聲無味無伴的黑暗裡。

  雙手捧著臉,他長嘆一聲。已經是第三夜了 ,連續的宮保夢。每個程序,從 下鍋到噴香,沒有一步漏的,可是就是吃不到, 吃不到!

  他頹喪地倒回枕上,發現枕頭又濕了半邊。 想必是饞得緊,嘴巴都封不住水 汪汪的饞勁。翻了個身,挨著半面幹枕,半睡半 醒地想著宮保夢的原因。是工作 的煎熬導致自己下油鍋的聯想?還是生活的單調 乏味,使他渴望一種大辛大辣的 痛快?

  兩條死路,引得他來回碰壁。

  痛苦不堪。

  睡不著又醒不了。

  仿佛在水中半浮半沉,一會兒看到水面上的 世界,一會兒見到水面下的世界, 二者硬是溶不到一起;泳者既遊不到彼岸,也踩 不到水底,只有在界線上下掙紮 著。

  就這樣,他掙紮到天明。

  宮保雞丁又反復炒了幾回,可是他還是沒吃 到。

一、

  人群在燈號和車陣的牽制下,忽聚忽進忽散 。偶而一兩個性急的,等不到人 群結集就只身投入車海中,居然也能全身而過。

  他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習慣性地看著人群的 流動。

  平時他總是暗罵獨行者的玩命愚勇,可是今 日卻一改嘲諷,大大地為每個沖 鋒者喝採,視他們的成功為自己的慰藉。

  精神關照了幾個不要命的安全上路後,他忽 然停止了這個活動。一回身,他 跌坐到椅上,開始為自己的無聊行為感到慚愧。

  說穿了,他只不過是想把夢中吃不到的趕快 在現實中吃回來而已;因此他在 主人點完菜後,突然又要求加一道宮保雞丁。

  主人一聽,發起急來直說:“這是廣東館子 ,哪來的宮保雞丁?早知道你要 吃辣的,我們就換個地方了。”

  香港經理不以為然地眉頭一皺,大廣東式地 拍著胸脯說:“你們客人要宮保 雞丁,我們也做得出來,這是小菜,沒什麼難的 。”

  主人見經理成竹在胸,就順著點了一道雞丁 。經理走後,全桌人不禁取笑起 他來,所幸他心有所寄托也不甚介意,而且還自 我解嘲地扯了一個不相幹的淡, 逗得大伙樂得很。

  一籠籠的點心陸續端上台面,蒸的,炸的, 甜的,咸的,羅列一桌。眾人舉 著狂啖,只有他淺嘗即止虛腹以待宮保。終於一 盤熱騰騰的菜自天而降,落在蒸 籠之上。“宮保雞丁!”香港經理鄭重宣布。

  他定睛一看,臉色一變,猛回頭,拉住經理 問:“這是宮保雞丁?”

  “是宮保雞丁!”經理毫不遲疑地說。

  他很不滿意地轉回身,指著雞丁跟大家說: “這哪是宮保,你們看,白的。”

  眾人放下碗筷,審視著這盤雞丁。

  “是白了一點。”

  “白一點無所謂,夠咸就好了。”

  “黑才香!”他不悅地說。

  “黑白一樣香,別挑了,吃吧!”主人打圓 場道。

  一個客人安慰他:“宮保就是花生嘛,你看 有花生,有雞丁,這就是宮保雞 丁了。”另一個立刻反駁說:“什麼,宮是指紅 辣椒,宮保雞丁應該是宮爆才對, 就是用紅辣椒來爆的。”二人正要相爭,主人勸 住了:“不管怎麼,這盤雞丁有 花生,有辣椒,是真的了,大家吃吧。”

  他被眾人說得滿肚生火。一向無人敢跟他唱 反調的,今天才略表意見就遭全 體的一致否決。這或就算了,可是同桌的人不但 迅速瓜分了雞丁,而且還同聲大 讚好吃。如此一來,他倒是騙子了。

  至席終,他還是拒嘗宮保;主人請客相托的 事,他也賭氣拒絕幫忙。

  他翻了翻記事本,發現往後幾天的應酬沒一 家是在川湘館的。看來川湘館已 不是主流了。

  有段時間,他自己也很排斥這些家鄉菜;吃 了一輩子了,想換換口味。所幸 大都市小世界,各方菜系說得出的都有,他也隨 波做了幾年世界食客,對自己胃 口的國際開放十分滿意。不料近日口味日蹙,常 念辛辣;再加上夢中老被吊胃口, 引得益發嘴饞。他等不了川湘館了。

  連下幾日,他嘗遍了南北館子的宮保雞丁。 累積的經歷,比夢境更荒謬。夢 中吃不到的,感覺上是真的;可是現實中吃到的 ,卻都是假的。江浙館的黑卻過 甜;北方館子蒜味太濃;台灣小吃是用辣椒醬炒 的,完全走味。在他屢敗屢嘗之 際,他的宮保狂漸在朋友中傳開,往往不待他開 口,宮保雞丁已和魚翅並列菜單, 在國宴的排場上,小家碧玉地客串一角。後來, 人們為了討好他的宮保癖,幹脆 一律請他上川湘館。這一來,他的挫折感更深了 。

二、

  “宮保已死!“他沉痛地告訴自己。此刻他 剛走出大都市中最後一家川味小 吃,站在騎樓下望著自天而降的毛毛雨。

  他是一個不善回憶的人。而這家小吃店,那 怕是屢次遷移,外貌全失,仍難 忍地勾起他許多回避多年的影像。不忍懷舊與懼 怕懷不了舊的心情,使他延到最 後才單獨來到這兒。

  “開堂”二字,的確熟稔地令他的心狂跳一 陣。興奮地推門進去,裡邊依舊 是清雅的小桌擺設,巴掌大的蒸籠摞得山高,在 屋的一角噴著煙,滿室麻香。

  一坐下,一個年輕女侍就殷勤地捧著小菜托 盤走到他面前。

  左右挑選要了幾樣後,他忍不住問起:“你 們老板就是二十幾年前中華路那 家的吧?”小姐沒好氣地回他:“先生,沒想到 你那麼年輕,又不是七老八十居 然也會問這個問題。二十幾年前我還沒生呢,怎 麼會知道?”他聽得掃興,趕快 點了雞丁,就別過臉無聊地看著店外世界。又是 小巷風光,人車相爭的情景。若 是自中華路二樓看出,正好可對上新聲西片的電 影看板。川味和西方的象征奇怪 地混成一個感覺;就好像母親帶著川音說英文, 特別動聽一樣。

  --他的思緒停了數秒。

  重新流動時,他小心地把任何導向過去的可 能性一一消滅。自從數年前母親 毀形而逝之後,他為了保持情緒的持續高昂,常 須做這種思想消音的工作。後來, 回憶在努力的抑制下,已不再自然重現。然而在 這家店裡,往事硬是像那股麻香, 管你坐在哪兒都笑嘻嘻地朝你撲來。所幸的是店 子一角傳出的流行夢囈,倒是有 助抵擋思潮的。他回頭去找音源,聲量不大也不 小,恰巧在穿透思緒的波段上, 難以忽視,進而難以忍受。

  兩個小姐聚在角落守著錄音機笑鬧著。第三 個則對著鏡子擠壓面部。他想叫 小姐把音樂關小點,但又怕惹了她們,只好嘆了 口氣轉回頭來。才轉到一半,他 注意到在他側後方坐了一個年輕女客,也正偏著 頭看著錄音機的方向。她面前放 了幾個蒸籠,細長的手中持了一個湯匙,裡邊又 盛了一個抄手。她皺著眉,心裡 像是在盤算什麼,繼而搖搖頭,垂首把抄手吃了 。

  他發現她的吃相特殊斯文:一個個抄手慢慢 挑起,再緩緩地放入口中。嘴唇 被辣椒刺激得泛紅,懸膽鼻不斷地抽搐著。她拿 起紙巾,按著鼻子,忽然眼睛一 抬,黑白分明地瞪著他。他嚇了一跳,警覺到自 己是轉著臉看她,太過昭然了。 他趕快抱歉一笑,頭歸正位。雖然看不見她了, 他還是想聽她的動作;可是那不 大不小的音樂偏偏幹擾著他接收她動作的訊號。 而此時,他的宮保雞丁來了。

  他把小菜挪到一旁,置宮保於正中央,以虔 敬的心審視著:色是正的,香是 對的,至於這味兒…他迫不及待夾起一塊送入口 中,都準備好開口稱讚的,卻實 在失望地吐不出一個字來。他不明白全市上千的 川湘館,為什麼炒出的宮保雞味 兒完全一樣?那怕是路邊的蔥油餅舖都是各有個 性;宮保雞丁集甜酸咸辣麻為一 體的復雜滋味卻一點勁都沒有?為什麼?為什麼 ?

  他帶了三分火地把小姐叫過來問:“你們廚 子是不是四川人?“女跑堂當下 頂了回去說:“先生,什麼時代了,哪裡去找四 川人?這些菜食譜上都有的,誰 不會做?”他氣得無言,含糊支走小姐,繼續埋 頭無味地吃著。此時,耳畔忽然 傳來一陣輕笑,方向是來自右後方的女客。他回 頭看去,發現蒸籠碗碟仍在,可 是人卻不知去向了。

三、

  “人類社會想必是定型了…”他躺在床上思 考著,眼睛看著窗外的雨勢。原 先的毛毛雨已轉成暴雨,大力地打在落地窗上。 累積的城垢被雨水沖刷下來,到 地時無色的天水已成污水。

  下大雨時能即時回到幹而溫暖的家,實在是 人生的一大樂。可是他在享受之 余仍不忘檢討剛才發生的痛心遭遇。“可真是沒 別的好奮鬥的了,居然為個宮保 雞丁費了那麼多的精力。”他自嘲地苦笑。數星 期的搜尋裡,他突然意識到遊走 其中三十多年的社會,和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樣了 。其他的社會,傳統都是珍貴地 保留在集體記憶中,只有自己的社會,十年一代 ,前一代的感覺到下一代沒幾樣 是保留下來的--變味的宮保就是他的証據。

  人人都吃過宮保,家家都會做宮保,可是誰 也不知道什麼是真宮保,只有他 知道。要他說出個道理來,他卻又說不出;而那 些不知宮保的,倒是個個有一套 宮保觀。“真是瘋了。”他舒服而難過地想著。

  天越來越暗,光線越來越弱。可是奇怪地眼 前的世界反而呈現出一種灰質的 清晰;明暗和光影對比的增加,使事物的輪廓反 而更明顯。他還是想不起那位女 客的樣子。記得是耐人尋味的;可是數秒之中, 實在很難鑒定出是個什麼味兒。

  他想她是鬼。明明沒看見她出門,她卻走了 ;明明聽見她的笑聲,她卻消失 了。怪物。忽然,他感到一陣寒意,立刻伸手把 燈打開,頓時房間大亮,光影全 失。

四、

  她在大雨中跑下公車後,才發現傘忘在車上 。心一橫,一路頂著雨跑回家去。 換上幹衣,盤坐在床上讀著買回來的書。沒兩頁 ,電話響了。是晚香。說要來找 她。三個月沒說話了,突然擺下臉登門求見一定 有要事。她暗想。掛了電話,她 想起了小吃店碰到的那個疑漢。

  孩童般的羞澀和渴望錯了位地掛在六尺之軀 上。才看第一眼,她就判定這個 人是遠方遊子回來尋根的。他和小姐的對話更肯 定了她的判斷:“嗯,還想這個 館子為你二十年不變嗎?”她暗笑他。她一向喜 歡佔著角落位置觀察眾生;讀臉 是她獨行多年培養出的樂趣。她總以為自己是隱 形的,高姿態掌握一切生肖,可 是今天卻這個疑漢反將一軍。

  這個人看人也太沒技巧了,她不高興地想著 。尤其是在她想努力止住鼻涕的 時候;太不給面子了。不過,他驚惶的樣子倒是 挺可愛的。

  離開小吃店時,瞄到他疑疑地打量宮保雞丁 的模樣,那架勢,頗有格物致知 的精神。她不禁又暗自偷笑。推出門去時,聽到 他問的第二個問題,引得她回頭 再看他一眼,想看看和社會脫節的樣子是如何的 。失望的他讓自己同情心大作, 合上門時,突然覺得寂寞起來了。

  晚香來時已經十點了。姊妹倆無言地坐在客 廳,電視的青光在臉上一閃一變。 晚香耐不住僵持,拿起搖控器,用力把電視關上 ;她立刻拿起音響的搖控器用力 按開擴大器,頓時聊天節目的愉快笑聲尷尬地流 動在空氣中。她最討厭妹妹凡事 不尊重她的態度。

  晚香翻了個白眼,忍住情緒對她說:“暗香 ,拜托,我有話要跟你說。”暗 香又一按搖控器,換了個音樂台,可是音量並未 減小。她轉過頭看著晚香等待著, 後者沒好氣地陳述道:“最近又有人要為我介紹 朋友,日期還沒定,我希望你到 時候幫我去鑒定一下。”暗香一聽,翻手就把音 響按關,迅速回道:“何必要我 的意見,你聽過嗎?”晚香不理她,站了起來說 了一句:“或許這次會啊。”說 罷,她走了。

  才關上暗香的大門,晚香的僵臉立刻變成笑 臉。她知道暗香會去的,因為她 對人有不可理喻的好奇心;況且多年經驗,只要 自己開口,姊姊沒有不依她的。

  其實她當然不需要暗香的建議。自十八歲起 ,她就沒聽過暗香的。她要暗香 做的是她的陪襯而不是軍師。

  每次這種情況她都拉出她來坐在身旁。暗香 人直,常說些不動聽的真話,她 只須在一旁低聲淺笑,對方立刻順勢懾於經營過 的嬌美,自然傾倒。朋友還須套 招,暗香生來就是她的綠葉:暗香剛,她就柔; 暗香淡,她就濃;暗香嚴,她就 隨和;暗香醜,暗香醜,暗香倒不醜。三十幾的 女人了,脂粉不施,也能動人。 可惜就是個性太烈,沒有男人敢近身。

  所以她不把暗香放在眼裡。

  要見面的這個人物,她早有所聞,只是苦無 見面的機會。這次終於獲得輾轉 推薦,更不能輕心。她一路盤算著如何營造相見 時的氣氛,想得興奮,差點撞上 一個沒頭沒腦奔出來的過路人。

五、

  搶過快車道確是一種藝術。他從親身的實驗 中體會到。

  時機要算得準:不只是自己步行的速度,以 及垂直方向行車的速度,還得揣 測駕駛者和自己的決心何者為強。當然方向盤的 操縱者對行人是不會有好感的。 自己開車多年對此甚有把握。所以在嘗試做行人 時,必須高估開車者置人於死地 的潛能,膽大而心細才能平安渡過並享受到玩命 的刺激。他注意到一些道行高的, 能無視車輛的速度,以持一的步伐輕鬆渡過。這 該是境界了。至於他,還停留在 瞻前顧後的階段--實在是,留戀太多,難以超 脫。

  宮保癖已夠怪了,現在的馬路經更引起朋友 間的議論--他瘋了?雖然在事 業決定上,他的表現依然正常:料事如神,英明 果斷。可是在人生態度上,他變 了。

  以往,他的座右銘是志在必得,手段上常在 所不惜。難怪有人說他狠。現在 呢,卻變成可有可無,方法上也改為水到渠成, 不再勉強。由操切到和緩,所以 有人說他成熟了,有人說他老了,有人說他該成 家了。最後一個的看法倒是引起 不少回響。他的工作狂常留不住女朋友,現在步 調慢下來了,大伙心裡想,時機 該成熟了吧?借用一下他的馬路經:垂直方向行 進的兩點終於可得出一個速度使 彼此在一點交會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一樣了。原有的價值觀忽然 被嘗不到的家常口味給打亂了。

  到底宮保雞丁對自己的魔力在哪?到底自己 想吃的滋味是什麼?他茫然。老 實說宮保雞丁四個字所代表的已沒有任何具體意 義了;好像一個字看久了之後, 就不知道是什麼字一般。唯一可湊得出的,就是 提供他自信人生一個可笑的挫敗, 或者說一個了悟的機會。過去天下事自他看來只 有一種,就是可求的;現在多了 一類:不可求的。可求的至終多是可舍的,而不 可求的常是永恆珍貴的。

  以此類推,求不到的宮保也因此莫名地成為 一種抽象的珍貴象征。一旦抽象 起來,更沒有什麼實際的味道可以定義的了。所 以他也只有老吃不到,永陷在失 望的輪迥中。

  周圍的朋友體會不出他內心的變化,依然為 他點著宮保雞丁,鼓噪著要他吃。 而他,既然無所謂期待,也就將就。這在朋友眼 裡是隨和的表現,於是他們就開 始積極地貫徹他們的決議,為他物色對象。之後 ,聚會上的兩項公式就是一個了 無味道的宮保雞丁和一個典型女子。他已麻木了 。他開始沮喪。他想起她。如果 宮保雞丁的滋味是抽象的,則她根本是無相的。 他嘗試在各個女子的身上尋找她 可能的樣子,卻只能找出她不可能的樣子。有時 他想,何必為一個印象否定所有 眼前可及的女子?可是這個無“有必要嗎?”開 車的晚香譴責地問她。

  是沒有必要。完全沒必要。你們可以吃一輩 子的假貨,然後說那是真的。

  “可是我不行,”暗香告訴晚香,“而且我 無法容忍。”

  “你跟姓杜的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故意 出我的醜?”晚香吼道。

  “沈晚香,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你的就放 手!”暗香下車後回頭對妹妹說。

  “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別想了!”絕塵而 去之前,晚香撂下了最後一句話。

  她找出杜甲的名片,端詳著。什麼名字,像 是一個代號,等於一對不想花心 思想名字的父母。眼前又看到杜甲誠惶誠恐地遞 名片的樣子。“沈小姐,你的電 話號碼……”他輕聲地問。溫柔的態度和吃飯時 呼風喚雨的霸氣全然兩樣。當時 她心一軟,就告訴了他。現在,她後悔了。

  突然間,她手一合把名片揉成一團,扔進書 桌邊的字紙簍中。

  凡是晚香碰過的東西,她都不要。

  在妹妹出世前,她是父母寵愛的焦點。晚香 出生後,五歲的她驚於關切的轉 移,慢慢地才適應了減半的愛和迅速長大的妹妹 。往後的日子,她的東西只要晚 香要,母親就會仲裁給妹妹。她永遠得讓,得給 。時間一久,只要晚香眼光注視 的,暗香就不願再接觸,她要屬於自己的東西, 剝奪不了的東西。

  奶奶的愛就是。奶奶永遠是自己的。

  她走進臥房,在衣櫥裡翻出一本舊照像簿。 第一頁,貼著奶奶和小暗香的合 照。塵封多年,今日想念,是因為跟晚香“奪” 一件東西的感覺又回來了。成年 以來建立的世界是晚香絕不踏入的,今天的事件 ,使她必須找出一件晚香得不到 的來安慰自己。

  看著奶奶的笑容,想起了多少次自己被爆紅 辣椒的煙嗆得直往外跑,一會兒 又被宮保雞丁濃烈的香味給誘回。奶奶渾身熏成 宮保,笑著叫她來嘗。才五歲的 小孩,已訓練出吃辣的本領。這是晚香一直練不 成的。眼前忽地浮起剛剛晚香被 宮保辣得眼淚直打轉的樣子,深紅的唇彩也被油 給渲花了。她把相簿放在床上, 小心地把合照撕下。所幸妹妹不吃辣,帶辣的菜 她都可以獨享,因此她就更喜歡 吃辣了。

  暗香把照片拿到客廳,倚在茶幾台燈座上, 專注地看著。小時候有大人頂著 的安全感又回到了她孤獨的心。“你不要只會批 評,有辦法就做一盤真的!”晚 香在車中叫道。

  她轉過頭,潛意識裡想避開晚香的舌鋒,可 是思緒卻擺脫不開。晚香數落著 多少年她給她帶來的壓迫感:“你最有品味,好 壞只有你知道。有本領就把道理 說出來給大家聽聽,藝術又不是玄學,為什麼不 公開?”正糾纏得緊的時候,電 話響了。暗香一驚。又是她。還不肯放過我,要 怎麼樣你才夠?暗香自沙發上彈 了起來,伸手就把電話線給拔了出來。

  響了五聲,杜甲趕快掛電話。或許睡了吧, 他看著沈暗香的號碼想著,忍不 住笑了起來。

  “這宮保雞丁根本不對…”她說。大家還正 交相讚美時,被她一盆冷水潑得 目瞪口呆。

  事隔兩小時,杜甲心裡還在叫好。痛快。他 拿出一張紙,準備把沈暗香的談 話抄錄下來。

  --宮保雞丁的滋味

  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說宮保雞丁雖有 糖醋卻不該酸甜,麻辣才是正味。 這盤又甜又酸又辣的雞丁入口之後只覺得口腔先 甜後辣兩頰發酸,完全沒有整體 的滋味,了不起只是測驗味覺的工具而已。沈暗 香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說。

  唉,沈暗香。我想再見見你。我想見見你。 我想見你…杜甲把多余的字一個 一個貢掉,最後只保留下“想你”二字。這是他 今夜心情最真的寫照。

六、

  三角形,方形,圓形,直線的“沈”,“暗 ”,“香”,三字圖案陸陸續續 出現在各類杜甲用過,看過的紙張上。他甚至找 人印成浮水印嵌在自己信箋的一 角。他喜歡她無所不在的感覺。可是實際上,她 卻失蹤了。電話永遠沒人接,而 且他竟然沒有她的地址。

  杜甲以為只要有電話號碼,人就在他的掌握 中生了根。現在他可是徹底地慌 了。他除了沈暗香三個字和一連串的七位數字, 以及一張迷人的笑臉外,他對這 個女子事實上是一無所知。他去問當晚在座的朋 友,可是大家只有猛夸晚香的好 處,卻不肯透露暗香的行跡--除了暗示他們是 不會合得來的。可是外人懂什麼 呢?沈暗香是他的親人,天下只有他知道,沒有 人能否定他。這不是一盤宮保雞 丁,每個人都有說話的份。

  他實在是等不及了;不擇手段,他找上沈晚 香。

  沈晚香明艷動人,見多識廣,的確是幹記者 的好材料。只可惜,自己實在沒 有辦法跟記者做朋友:今天的知心話,明天的訪 談內容。這種人的職業道德似乎 永遠大過朋友道義。杜甲隔著桌子審視著晚香。

  昏昏然的燭光閃爍在二人的臉上。實在是太 暗了。他又一次在心裡抱怨。該 去一家大亮大鬧的,或許話也就自然地說出來了 。現在被情調壓著,只好委曲晚 香繼續描述這兩天採訪上的趣事,自己則陪著胡 裡胡塗的笑臉。

  晚香早想住口了。可是整晚杜甲噤若寒蟬, 滿臉“無可奉告”,使她只好咬 著牙撐著這場獨腳戲。她雖然口裡滔滔不絕,心 裡則飛快地打轉,不斷地根據杜 甲表情的些許變化來修正自己的故事。可是她真 累了,而且越來越不高興。忽然, 一句子還沒說完,她停住了。

  只有燭光還熱鬧地閃在兩張陌生的臉上,代 他們表情著。杜甲的目光自始就 集中在晚香的右眼下眼線,以避開她的眼神卻又 不致失禮。這會兒,一股難忍的 寂靜沉澱出晚香的強烈不滿。他不能再逃避了, 她在逼他打破僵局。說吧,現在 說?等一下說?怎麼說?他還在盤算著,晚香可 耐不住了,搜尋到杜甲目光的焦 點,單刀直入劈頭就問:“你到底找我有什麼事 ?”她的語氣和眼神讓杜甲以為 她真心要聽實話,於是乎他脫口而出想了一晚的 話--你姊姊好嗎?

七、

  盛怒中,沈晚香一路拼過三輛計程車,以破 記錄的時間沖到了暗香住處。顧 不得什麼禁止停車的標示,一車頭栽進大門口的 空位,甩了車門就上樓找暗香。

  在數秒電梯旅程裡,她匆促地反省了自己二 十八年來的生命,肯定今日是一 生中最大的侮辱。她直覺上認為必須找暗香理論 ,因為這是她的習慣,一有不如 意就找姊姊吵,沈暗香沒有不讓步的。

  她踏出電梯,猛按暗香門鈴。屋內人驚得自 書房奔了出來,惶惶不安地看著 大門。誰?還會有誰?除了晚香外,天下還有誰 能按出更急的電鈴?她鎮靜下來, 走到門口自魚眼鏡看出,果然是一個扭曲的晚香 鐵著一張臉,十分駭人。她慢慢 鬆了鎖,撤了鏈,轉身就往裡走。晚香自己開門 進來,一腳將門踢關,正要大步 隨著暗香進書房,就發現暗香家多了什麼。

  零亂如昔。書籍雜志落得到處都是,可是在 原有的陳年紙味之上,有一股新 的氣味遊動在空氣中。說不上來的。晚香一時沒 有心情去研究,開步追進了書房。

  沈暗香端坐在書桌旁,聽到晚香進來也不回 頭。晚香瞪了她的背影一眼,拉 了一把椅子,在數步之外坐定。她側眼打量暗香 ,長發盤起,手肘支著桌,一雙 手搭在頸背上。又是一個不說話的。晚香想到杜 甲那張緊閉的嘴,火立刻燒上心 頭。開口就要責備,卻吐不出一個字來。說什麼 呢?罵什麼呢?憑什麼?暗香目 前根本是局外人,我能要求她什麼?叫她別碰那 個姓杜的?可是我也不要再見他 了,所以碰不碰我根本不在乎。如此一想,沈晚 香忽然發現自己目的全失,滿心 的不平和憤怒也頓時瓦解。張口無言,欲恨無因 。她開始對自己的沖動感到可笑。 為了保住面子,口一閉,起身就走。

  才走出書房,那股味兒又出現了。她耐不住 疑心嗅著味兒走。最後在廚房門 口站定,發現原來晶亮的廚房已蒙上一層油垢, 可見近來炒菜動作的頻繁。爐台 邊放了七八樣大小瓶罐--薄鹽醬油,陳年醬油 ,生抽,老抽,白醋,黑醋,米 醋,浙醋,工鹽醋,鎮江醋;罐子裡貯著長胖的 幹辣椒,紅圓的花椒和飽滿的花 生。她來回觀察著這些暗香的新玩具,忽然大悟 ,轉身拉開冰箱上層,三盒冷凍 雞丁,再開下層,果然一盤剩下的宮保雞丁端端 正正地供在中央。

  晚香一連倒退了幾步,站定,“砰”的一聲 ,把冰箱門狠狠關上,她明白了。

  暗香倚著門帶著羞澀對她說:“還不太成功 ,等味道對了,請你來嘗嘗,看 像不像…”話還沒說完,晚香當下就把發言者易 了位,一股勁地把心中的結論全 抖出來:“算了吧,是為了他吧,”她指著暗香 ,“虧你想得出,要我渾身油污 跟你搶杜甲,我才不幹呢!”她疾步擦過錯愕的 暗香,口中不忘繼續:“去啊, 去找他啊,他還在找你呢。牛郎織女,快去會面 啊!”

  沈暗香氣得無可忍,伸手扯回晚香,渾身發 抖地對她說:“沈晚香,你不要 欺人太甚,你自己的問題自己想辦法解決,不要 賴到別人頭上,你懂嗎?”沈晚 香用力甩開不過,目前杜甲的私定親人還困在親 情的取舍中,難以超脫。基於知 識分子的習慣,大小事情她都像做學問般左右思 量,內外推敲,心情也隨之起伏, 耗神至大。今晚,晚香是她難以成眠的原因。

  她坐在床上,看著床頭台燈光線所及的邊緣 。明與暗,黑與白,取與舍,對 立的詞組,兩異的姊妹。做宮保,都是晚香激起 的;做後,的確,另一種情緒取 代了要向晚香証明的原始動機。

  原以為歷史是無法重建的,過去也是無法追 回的。可是自他開始試做宮保後, 她發現滋味是可以復生,回憶也是能重溫的。她 是在模仿奶奶。記憶中奶奶先下 雞丁過油,她也泡制;下辣椒,她也下。但是她 的模仿終究是憑空學字,只能得 其大概,難得其真象。因此多日來數十次的演練 ,總是差一點。難以克服的挫折, 使她漸漸對重遊過去感到灰心。今天,晚香更令 她加倍失望。

  親情,是她想自宮保的滋味中拾回的;奶奶 已逝,她指望晚香。或許嘗了一 盤奶奶的雞丁後,晚香和自己就能跟小時候一般 親近了。

  畢竟血濃於水,杜甲不但是外人,還是個陌 生人。何必為他壞了手足?

  現在,她漸有所悟:又何必為強求不了的親 情舍去可能的感情?

  想到此,她掀被下床,跑到書房,開燈看到 了滿而溢的字紙簍,鬆了一口氣。 熄了燈回到睡房上床再想。夜已死寂,腦力已不 濟,昏然之間,她坐著睡著了。

八、

  沈暗香步出校門往車站走去。四顆止痛藥都 壓不住的頭痛,正自左太陽穴上 下延伸,一張一弛,一張一弛,她已經快裂成兩 半了。

  杜甲此刻正卡在車陣中,無聊地四處張望。 他左手支著窗沿,煩燥地順著頭 發,繼而開始使勁地摩挲臉頰下顎。這車陣再不 行動,他遲早會把自己的臉給磨 平的。

  他看到一個身影,一個在反方向等車的女子 ,左手壓著太陽穴,痛苦地看著 來車方向。他的心停住了,眼睛還盯著對街女子 ,右手已迅速熄了火,扯出鑰匙, 拉上剎車,左手同時開了門,人跟著跳了出去。

  他穿過鄰車躍過安全島,畢直地往前沖。頓 時行車鼓噪,剎車喇叭齊鳴,叫 聲不斷:“你找死啊!”“你不想活啦!”杜甲 憑眼角余光和經驗,前進,閃躲, 正眼不離等車的女子。她轉過頭來了,就是她! “沈暗香,是我!”杜甲揮著手, 高聲地叫道,又連閃兩下,三級跳躍般來到了沈 暗香跟前。

  尋人終結,杜甲高興地鬆了一口氣;沈暗香 則還被他驚險的行為嚇得虛脫。 眼前的杜甲,當街的叫喚,在頭痛的影響下,她 真搞不清是幻是真。可是,自然 地,她笑了起來。兩人雖然見面不過三次,話說 不過三句,卻因多日來的一方想 念和一方思考,竟搞得像天天見面,十分熟稔。

  “回家?”他問,“嗯,”她答。“我送你 ,”他說,“嗯,不必了,幾站 就到了。”沈暗香習慣性地客套回絕。

  杜甲掩不住內心的失望,初次意識到彼此陌 生的事實。這時車陣鬆動了,杜 甲的無主車卡在路當中,其後數十輛駕駛疊聲叫 罵,金聲震天,聽在杜甲耳中是 在催他快點突破人生行的僵局。他看著沈暗香, 覺得兩個成年人不該再浪費時間 玩年輕人的戀愛遊戲了。心一橫,搶起暗香的手 就把她往車那兒帶,邊走邊回頭 告訴她:“別說了,沈暗香,跟了我吧!”

  這一扯倒把沈暗香扯出了矜持的殼。在過到 車旁的短暫時間內,她在龐大都 市噪音的鼓噪下,有了一樁感悟:既然兩不相厭 ,何不放膽跨出一步?感情的可 能性不是分析可得的。

  待杜甲重新啟動車子,再度入行的陣容時, 她看他已大不同了。等到來到家 門口,她下車的地點時,竟有些依依。杜甲雖感 不舍,但這次輪不到他主動了。 沈暗香若無言下車,這場默契之戀就算是結束了 。兩個人枯坐車中,誰也不想先 說開口。

  終於,沈暗香嘆了一口氣,左半邊臉強忍著 痛,右半邊強忍住笑,慢慢轉過 頭對杜甲說:“上來坐坐,好嗎?”

九、

  他站在她的客廳裡,面對著她滿壁的書,專 心地聽著她在廚房的動靜。

  她開冰箱,她翻找,她關冰箱,她洗菜,她 切東西,脆的,軟的…她在圓他 的夢。每一個步驟,夢中夢到的,現在都配上了 音。

  他突然發現這些聲音都是他聽過的--在幾 乎遺忘的慵懶黃昏,他在自己的 房間裡聽著母親準備晚飯。

  他吃驚地屏住了呼吸,頹然地坐到沙發上。 他終於明白了。原來他一直都夢 到他該夢到的:是那溫馨的過程,而不是入口的 滋味。

  他走進廚房,看到她滿臉汗珠地切著蔥姜蒜 ,感動藏著歉疚,他湊近她的耳 鬢,輕聲告訴她別忙了,因為他已嘗到了宮保雞 丁的真滋味。

  她停了手看著他,嫣然一笑,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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