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二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

沈 方

死亡軼事

  死亡是隆重的事,認識死亡需要時間 。種種死亡的含意,經過很長一段時期, 才會有所領悟。

  小時侯,完全不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 事。在鄉下,曾經看到過死人入殮的場 面 。那過世的人穿戴得整整齊齊。嘴裡銜著 一個紅紙包,據說裡面要包上一點點銀子 ,在去陰間路上碰到貪婪的小鬼,好用來 打點打點。手裡也要握上一把木頭削成的 匕首之類,想來是用來防身的。在一片吵 吵嚷嚷的哭聲中,過世的人被裝入一口漆 黑漆黑的棺材,然後就推上棺材蓋,嚴嚴 實實地釘上幾顆很大的叫做“棺材釘”的 鐵釘。我看著孤零零亮著的油盞火,想到 裝在抽屜樣的棺材裡的人,獨自一個要去 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陰間,心裡很為他感 到可憐。那時侯,我是個玩皮的孩子,常 常弄些別出心裁的惡作劇。東隔壁鄰居的 爺爺是個退休在家的老人,他看到我到處 惹禍,忍不住要出來管教管教。有一次, 我用兩根竹桿夾住一只蛤蟆,剛要把它扔 到西隔壁的灶屋間裡去,鄰居爺爺就發現 了。他已經站在我背後,“做啥,小把戲 。”我嚇了一大跳,手一鬆,蛤蟆就從兩 根竹桿之間逃了出去。鄰居爺爺不停地嘮 嘮叨叨:“小把戲,調皮搗蛋。”我臉上 紅一陣白一陣,情急之中我脫口而出“你 再嘮叨,就把你裝進抽屜裡去。”“抽屜 。什麼抽屜?”“就是前天,河東那種漆 黑的大抽屜。”鄰居爺爺先是楞了一下, 隨後是哈哈大笑。後來,不知道大人們是 讚賞我聰明,還是作弄我。我成了大人們 閑聊的談資。“把你裝到抽屜裡去。”“ 這小把戲。”照例是一陣哈哈大笑。

  大約是在1970年代初期,曾經有 一段時間,我母親在供銷社的招待所裡工 作。我和母親就居住在招待所旁邊,是一 排小平房,屬於招待所的附設建築。招待 所座落在小鎮的北邊,圍牆外面就是農田 了。說是招待所,其實也就是一幢二層樓 。每層一個中通道,兩邊是客房。房間裡 根據大小放上兩個或者三個、四個木頭床 架子,一張竹榻搭在那裡。床單和棉被, 都用紅色油漆印上了“招待所”的字樣。 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每層都有一間公用 的盥洗室和廁所。招待所不大有客人來住 宿,雖然這是鎮上唯一的旅社,但平時很 安靜。那時侯人們都固定在某個地方,極 少有機會東來西去地流動。只有一次,招 待所是熱鬧了幾天。剛剛解放出來的縣委 書記到鎮上調查研究,住在招待所樓上向 陽的房間裡時。為了接待縣委書記的到來 ,搬掉了這個房間裡多余的床架子,成了 一個單人房。我母親還把床單、棉被拆洗 了一遍。這幾天,招待所裡天天有人來, 進進出出,顯得很繁忙。縣委書記出門的 時侯,他還把隨身帶來的一支手槍交給母 親保管。大概是出門帶著這家伙不方便吧 。好在我母親是建國初就入黨的黨內同志 ,是靠得住的。盡管這不算什麼艱巨的任 務,但我母親還是感到擔驚受怕,連空氣 也神秘、緊張起來,我自始至終沒有見到 那支手槍是什麼模樣。在其余的日子裡, 我就在招待所的圍牆裡消磨。常有麻雀一 群群飛來,唧唧喳喳一陣,沒有找到什麼 吃食,又飛走了。春曖花開的時侯,蜜蜂 嗡嗡,偶爾會有幾只迷路的蜜蜂,闖入房 間裡,在牆上東撞西撞,找不到回家的路 。更多的是青蛙,三三兩兩在草叢中跳來 跳去,象運動場上比賽的運動員。到了晚 上,一片蛙鳴聲,跟露天電影場上的熱鬧 樣子差不多。有一天中午,天氣炎熱,我 坐在窗戶下,好象睡著了一會兒。我睜開 眼發現,牆邊有一只青蛙,它伸直雙腿躺 在那裡,已經死了。出於一種好玩,我在 地上挖了一個坑,把死去的青蛙埋了進去 ,找來一塊碎玻璃蓋在上面,然後再舖上 泥土。那塊碎玻璃如同是棺材蓋一樣。我 為死去的青蛙舉行了一場孤獨的葬禮。學 校開學以後,生活重又回復到吵吵嚷嚷的 上課下課之中,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想起 這死去的青蛙。我找到埋葬青蛙的地方, 經過幾次雨水,那地方已經看不出有什麼 異樣。我想看看死去的青蛙現在是什麼樣 子。我小心地挖掘泥土,慢慢移開碎玻璃 。死去的青蛙,腐爛掉了,只剩下一俱雪 白的遺骸。我突然害怕起來,人死後埋在 泥土裡,大概也是這個樣子。我草草填上 泥土,走了。

  真正遭遇死亡,是在讀小學五年級的 那年,是一個夏天。事情的發生離我很近 ,二十六年過去了,回想起來,覺得自己 還處在那個年齡。放暑假的時侯,我們一 幫同學,經常一起去遊泳。每天過了中午 ,我們就急不可耐地開始準備,帶上遊泳 褲,來到小鎮的輪船碼頭旁邊。那裡河面 開闊,水流遄急,在那時侯的我們看來, 有點冒險的刺激。河中還不時會有機器船 ,啪啪地開過去。水是由西向東而去,在 小鎮邊上拐個彎,就一直向北進入太湖去 了。我們往上遊方向遊一段,等機器船過 來,然後抓住船舷,讓機器船拖著我們。 在水裡,感覺船的速度特別快,河岸上的 房子、樹木迅速向後退去,耳邊的水聲嘩 嘩嘩象風一樣。有一位姓顧的同學,是個 身材矯健的人。上體育課,任何項目都是 名例前茅,深得體育老師器重和同學的佩 服。下課的時侯,顧就在教室裡翻筋鬥。 同學們圍在四周,顧一個飛步,兩手在高 高的講台上一撐,就翻了過去。這一天, 我們還沒有下水,看到一條機器船由西向 東過來。我們脫了衣服,撲通撲通跳下水 ,向機器船遊去。現在的船是螺旋槳推進 的,那條船是老式的機器,船尾有兩個巨 大的排水管,是依靠排水推進的。由於看 到船時,已經遲了。這次,我們都沒有能 抓住,只好悻悻地看著船遠去。回到岸上 ,我們發現不見了顧。有人說他是一個猛 子潛遊過去的。開始我們不大在意,還以 為他又在表演什麼新鮮花樣。過了十幾分 鐘,還是不見他回來,大家開始急了,大 聲喊叫起來。半個小時過去了,還是不見 他的影子,估計是出什麼事了。附近的人 們都圍過來,最後他家裡的人也趕來了。 我們都呆呆地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後來, 有人叫來一只漁船,用滾釣從東到西,在 一百米的范圍內搜索了兩遍,釣住了一個 沉甸甸的東西。幾個水性好的人下水,在 河對岸的水草中,把顧摸了上來。顧滿頭 是烏青的河泥,連指甲裡都是河泥。他被 從水中撈上來,躺在一個反扣的圓形菱桶 上,身體剛好是菱桶的直徑長度。顧死了 。這個夏天,我們再沒有到輪船碼頭來遊 泳,暑假草草地過去了。我們這屆小學是 五年制,九月份,全班升入初中。唯一的 變化是,原來有五十個同學,現在是四十 九個。

  人若要死的時侯,真是太容易了。一 位身患絕症的作家,寫過一本書《死是容 易的》,他說的是生存的不容易。最容易 的死是,在睡夢中幾乎不知不覺地死去, 生命就在一剎那間消失了。後來,我母親 調到供銷社生活資料商店工作,我們就搬 入副食品門市部的樓上居住。這是一幢有 些年頭的二層磚木結構樓房,是過街樓的 那種。街道是一條廊沿街。我們住的房間 ,木頭樓板下面就是街道,從縫隙裡可以 看到街上的行人。樓梯設置得很不合理, 正好是在店堂裡。商店關門打烊後,進出 就極為不便,一般情況下就只有不出門了 。而且,在商店關門後,單獨進出店堂, 萬一短少些什麼,也說不清楚。到了傍晚 ,我只好坐在窗前,看河中的船只,對岸 的人們坐在自家門口聊天。樓內其實也沒 有什麼房間,不過是按照房子樑、柱勾出 的框架,用一人一臂高的木板隔出一間間 而已。細微的聲音,也會傳遍整座樓。裡 面住了五戶人家,到了晚上,關開門窗的 聲音、穿拖鞋走路聲、水倒入臉盆的聲音 、搬凳子聲、咳嗽聲,什麼都有。夜深人 靜的時侯,突然響起一個什麼聲音,一時 又弄不清是何處傳來,是什麼東西發出, 有些讓人害怕。我們搬進去沒有幾天,樓 裡就死了一個人,就在我們隔壁。死者是 個姓李的男人。早上八九點鐘,還沒有見 他到店裡上班,就到房門口叫他。沒有人 答應,撞了進去。一看,他已經在床上死 了。他右手舉得高高的,身體僵硬了,沒 有一絲體溫。據請來的醫生說,估計是半 夜裡死的。我跟在大人們後面,想過去看 看死者最後的樣子。人們正在給他穿衣裳 ,好多人圍在那裡。我只看到一只舉起的 胳臂,人們用熱水敷了很長時間,才總算 把它弄平。不然,連衣裳都沒法穿。如果 一個死人的胳臂,老是那樣舉著,既滑稽 又可怕,成什麼話。有人分析說,他是伸 手去抓電燈拉線開關的拉線。我待要再看 ,大人們不讓我看了。這個人就這麼死了 ,為什麼死,恐怕連他自己也無從知道。 隔壁這個房間,以後一直沒有人願意住。 過了一段時間,外婆因為婆媳關系緊張, 要來我家住一陣子。母親向單位裡提出來 ,把這間沒人要住的房間,與我們的打通 ,安排給我們使用。這樣一來,外婆就有 住的地方了。外婆來了,外婆的床就放在 姓李的男人死去的位置。外婆來了一段時 間,回去以後,隔壁就空著了。開始我十 分害怕,晚上睡覺一定要開著電燈。總好 象隔壁有人躺在那裡,右手高高地舉著。 如果現在我有點膽子的話,也是那時侯嚇 出來的。

  過了一年,樓裡又死了一個人。不過 這次,他是自殺。死者叫周竹青,是個胖 胖的中年人,家人都在農村,家庭條件據 說比較困難。因為個人成份是“小商販” ,解放前開過一家小雜貨店,所以在供銷 社裡沒有政治地位。平時沉默寡言,誰也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晚上開學習會,別 人可能說說笑笑,他不抽煙、不喝茶,也 不說話,坐在角落裡象根木頭似的。那段 時間,正在搞一個叫“一打三反”的運動 ,而副食品門市部裡又經常短少一些零錢 ,或者少幾包香煙、白糖之類較為值錢的 東西。於是,就有人揭發周竹青,說他夜 裡常鬼鬼祟祟下樓,跑到店裡去偷東西。 很快,外面就傳了開來,說周竹青是個不 聲不響的盜竊犯。雖說既沒有開批鬥會, 也沒有組織隔離審查之類。但是,周竹青 是聽到了這傳言。有一天,我還在睡覺。 蒙蒙朧朧聽到下面在喊,“周竹青,周竹 青”,一會兒店裡的女出納跑上樓來,敲 周竹青的門。忽然,女出納哇地一聲,連 滾帶跳下樓去。她從門縫裡一張,看到周 竹青吊在房間裡,腳邊是一個翻倒的小方 凳。周竹青懸樑自盡了。這次,我沒有敢 去看。年齡大了一歲,反而更怕死人。住 在這樓裡的日子,以後是越來越讓人害怕 。夜裡聽到一點腳步聲,免不了要想到那 個自盡者,象是他在躡手躡腳下樓去。至 於周竹青到底有沒有問題,人死後就再沒 有人提起了,當然也不可能去澄清了。我 住在這樓裡,感到陰沉沉的,只有中間的 一個大天窗透下陽光來。緊張的空氣也是 能殺人的。

  現在,好多年過去了,其間又經歷了 許多有關死亡的事情。自己快要步入中年 了,對死亡也不斷地加深了認識。死亡是 每個人都不可避免的事。死亡對生者來說 ,其意義在告誡生者:珍惜生命。有一個 職業探險家,在走過山川、大漠,從無數 次死亡的邊緣走過來後,常說的一句話是 ,感謝生命,活一次不容易。自從聽到妻 子的一個小姐妹突然死去的消息之後,我 就不禁開始感嘆人生。這個小姐妹,我也 是很熟悉的,曾來我家做過客。據說她結 婚後,與丈夫關系不好。過了幾年,她辭 掉廠裡的工作,獨自出門去做生意。後來 ,就死在旅館房間的浴缸裡了。驗屍結果 ,死因是突發性心臟病。年紀輕輕一個人 ,也就突然這樣死了。她生有一個兒子, 丈夫也是一個工廠的工人。我以為一個人 首先要愛惜自己的身體,沒有肉體,人就 不存在了。我想我大概是一個怕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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