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增刊第三期
欄目編輯:吳晨駿

李 森

表 達

  1

  我看見寫生者的那個中午
  他一個人背著褐色畫框
  向上張開兩只渴望的手
  幸福的腳步,在城外的田野上邁開
  我注視著他的眼神,注視著水域
  這人仿佛是一只來自大海的水鳥
  在回憶島嶼,回憶另一只水鳥的友誼
  “憂鬱”這個詞,突然間
  從我身邊的詞典裡,跳出來表演魔術
  在我的眼前開出一朵深藍色的小花
  這朵小花,自在的比喻,好像從牧神
  正在大地上演奏的晨歌中
  飛來,飛來現出原形的一個音符
  不停地呼喚著我那沉睡的詩性
  清晨,我曾聽見,牧神哥哥的腳步聲
  從紅色的魚群遊動的東方走來,
  伴著呼嘯的風,歡樂的水花和紛飛的 葉
  原來,他行色匆匆,趕來叫我
  是要我重新去看這片田野,去練習我 的嗓音
  他教我唱:田野,鷺鷥眼中的萬頃波 濤
  魚群在晃動著它們青色的脊背
  他教我唱:田野,已經在想象的過程 中
  跨越了時間、空間、古老的河床和山 脈的坡度
  伸展到了遼闊的水邊
  他教我唱:永恆的美啊,修辭學的含 義
  就是波濤與波濤滾滾向前,融為島嶼 和水鳥的波濤
  魚群與魚群相遇,創造大海的魚群


  2

  我漸漸看清了,寫生者紅潤的耳朵
  像一只尋找集體的麂子那樣豎著
  他似乎也聽見了雲層後面
  一面旗子與風搏鬥的聲音
  似乎也像我一樣在眺望時嘆息
  在低頭時懷念著,一滴滴
  曾經打濕征服者船帆的海水
  但此時,事物在寫生者的面前
  詩人的筆下,在那想象力的邊緣沉睡
  田野,仍然向這位穿越者封閉著
  就像一張白色的畫布
  封閉著一幅畫,或眾多的畫
  封閉著自然的神性,物的面貌
  他被言語和色彩封閉著
  就像裡爾克的豹子被柵欄封閉著
  盡管如此,寫生者心靈冒險的欲望
  仍像一只下山殉情的母狼那樣義無反 顧
  那麼,就讓詩人跟隨著他出發
  請前面的烏龜讓開,麻蛇回避
  請牧神哥哥來牽著他的手


  3

  那個時候,還沒有人知道
  寫生者心中的風景,回憶中的美夢
  就在不遠處太陽的光環中閃亮
  夏日那暖和的風,轉動著風車
  催促著拉車在途中的馬兒喘著粗氣
  千千萬萬只忙碌的黑貓
  在昨夜的月光下搬動著
  大地上白色的圓石,仿佛要在今天
  彌縫愛情的雲朵撕開的裂痕
  從田野到田野,從村莊到村莊
  那風啊,帶著寫生者的憂鬱漫遊
  暗示他把世道塗成灰色
  又在田裡幫助禾苗懷孕
  在果園裡把一個個桃子塗紅
  在寫生者的意境中制造蒼涼的氛圍
  把那挺拔的喬木也吹歪了
  就是那風,在佔山為王的江湖之外
  打開一只只鷺鷥的翅膀
  用它們腋下的體溫和絨毛
  曖和著寫生者的手指
  也用天使那無以倫比的善
  消解著我那偏執的個性
  那種愛,就好比夜裡的月亮姐姐
  總是把她白皙的臉兒轉過來
  注視著人間的屋頂和院落
  但從不願意傾訴她在高處的孤獨


  4

  我僭越了自己的位置
  在牧神哥哥觀察事物的高處
  觀察著,這位不知名的寫生者
  牧神哥哥沒有叫我
  去查他的人事檔案
  我也不在乎這個藝人
  有什麼嚇人的背景
  我感到最有趣的,是在城外
  他一個人走著自己的路
  卻一點也不知道,他的出現
  像牧神哥哥的行蹤那樣
  舖陳著一首詩的細節
  啊,沉默的兄弟
  沒有言語,就沒有隱喻
  但堅定的谷穗,生的力氣
  正在把一片片綠葉擠開
  他的生命,有忠實的靈魂依附
  像一陣風把一棵樹緊緊抱住
  我感到,這位低頭走路的兄弟
  在他那單薄的肩上,套著馬兒的鞍轡


  5

  寫生者懷著他的憂鬱繼續走著
  我說,田野就像鷺鷥的天空
  一樣遼闊,一樣抒情
  這裡崇尚的是輕盈的翅膀
  而不是翻起塵土的滾滾車輪
  我又說,我現在要像一只失散的鷺鷥
  離開眺望的高處,垂下細長的腳
  落在這位藝人的身邊
  但即使再一次僭越了神的位置
  沉默的心靈也只能作著
  靠近他的姿態和言說他的努力
  仔細想了想,我還有新的修辭
  看一看這位兄弟憂鬱的表情
  更像一只走過高黎貢山的兔子
  兔子的眼睛呵,什麼時候開始沮喪
  對雲層背後藍色的鳥群那樣漠視
  竟聽不見藍色的小雀們
  用它們靈活的腳趾,敲響的天籟之聲
  只是在走過山崗時小心翼翼
  警惕著伸展的樹條,鋒利的草葉
  我突然感到,思的頭部
  被一把空虛的重錘擊中
  什麼鷺鷥,什麼兔子啊
  不停地言說,還是形單影只,自作多 情


  6

  盡管牧神哥哥放縱我
  讓我任意變換角度,旋轉時空
  借我萬花筒,在他的看台上觀望
  讓我穿過小心靈與大世界
  連接著的一扇扇彩窗
  借我翅膀,教我練習滿天飛的本領
  但我還是不能像他那樣輕鬆
  不去管修辭先生的糾纏
  詩和修辭的親密關系
  就像心靈和成群結隊的螞蟻
  螞蟻永遠在爬,這攪動海水的鹽
  使世界的胃永遠翻騰著
  這攪動海水的鹽
  移動清晨的山崗上
  一朵朵敞亮的陽光
  移動那神性的光柱去照看
  也不能讓人觀看一顆心
  一次次打撈沉船的意志
  正像丟進海裡的圓石
  朝著冰冷的深處下沉
  這攪動海水的鹽
  這在刀口上留下斑斑鏽跡的鹽
  任何天才的藝人
  都害怕它那悄然無聲的浸蝕
  就像害怕面對一朵朵司空見慣的玫瑰


  7

  寫生者懷著憂鬱繼續走著
  遼闊的田野,各種事物竟相滋生
  最初,在愛國者心中的另一片曠野上
  一列光榮的火車與烏雲賽跑
  紅色車頭,帶動黑色車廂
  從千裡之外笨拙地馳來
  馳向千裡之外風景中的風景
  車廂中的理想主義者端坐如儀
  巖羊在石壁上伸著懶腰
  豹子在樹葉背後窺視動靜
  寫生者,所有沉睡的夢想
  都要像迎春花一樣醒來
  所有蜜蜂的美夢中採蜜的通道都要打 開
  所有悲觀主義者都要躲避它
  躲避它壓碎一切的鋒芒
  它那歇斯底理,改朝換代的汽笛聲
  翻譯成漢語,就是:讓--開
  如果這時鐵路上徘徊著一位
  脆弱的理想主義者,一位情種
  只好心甘情願躺下來獻身
  讓這個強權的怪物藏而不露的魔爪
  撕開胸膛,捏碎肝膽
  觀望者,嘆息者,民間藝人
  只能看見一灘灘鮮血,一堆堆肉
  快活的魔爪,永遠藏而不露


  8

  最初,寫生者想畫這列火車
  把它命名為“紅色的頭
  帶著黑色的尾巴穿過田野”
  他想,除了穿過萬物騷動的田野
  也還要穿過--村莊、山巒
  城市、森林、季節、駝鳥奔跑的山丘
  穿過時空的拱橋,吐出滿嘴的血腥味
  更重要的隱喻--
  要穿過黑透的子夜
  和一顆顆像稻草人一樣睡著了的心
  那亙古的夜為什麼現在黑透
  那年輕的心為什麼在沉睡中夢見匕首
  他不能通過想象給讀者明白的暗示
  啊,一切比喻,像繩子一樣編織
  它的死結或活結,它的糾纏
  都考驗著欣賞者的耐心
  放鬆,拉緊,或解開,是它的定數
  它繞在古老的荊州城門的轉盤上
  它拉起或放下護城河上的棧橋
  它在高高的旗桿上打開象征的翅膀
  把特洛伊城邦的旗幟交給了輪回的風
  啊,寫生者的一幅畫,無法同時畫出
  怒江的黃昏,一把剝開亞麻皮的腰刀
  蒸汽機上一把被煤磨亮的鏟子
  岔道口改變火車方向的鐵柄
  更無法畫出,手中猶豫的畫筆


  9

  最初,他心中的那幅畫
  那高藍的天空中,是掛著彩霞的
  在眺望的天邊,綿延的雪山頂峰
  發育於寒武紀的鐘乳石滴著汁液
  正在縮短著與大地的距離
  那個距離,就是康德和德意志的距離
  他要表現光芒萬丈的畫面
  時間天使掠過大海的波濤穿著白色的 短裙
  朝向東方,那接生的產房奔去
  “此刻佝僂的月亮已經落下;
  在黎明,那金發的粗魯漢子
  用遲疑的雙腳緩緩踏上了
  海濱灘頭的細沙”
  這就是另外一個博爾赫斯的新生
  他找回了明亮的眼睛,找到了阿根廷
  他來與無窮無盡的玫瑰相會
  他要表現光芒萬丈的畫面
  迷惘的鴿子,啄開黎明那渾圓的蛋殼
  舖天蓋地從東方飛起
  在澄澈如鏡的天空中一分為二
  光芒照亮了四方,照亮了稻谷的襁褓
  綠色的火苗,“在希望的田野上”燃 燒
  在這個語境裡,最按捺不住寂寞
  第一個跳出來創造意義的,就是“祖 國”這個詞
  在它的語境裡,“日出”、“曙光” 、“朝霞”
  這些紅色的鯽魚,又張著嘴,搖著尾 紛紛遊來
  他想把溫森特﹒凡高的油彩
  塗在愛國主義的畫面上


  10

  可惜,那個雲朵高高散開的中午
  當他到達鐵路邊停下眺望
  迎接朝陽的火車已經開走
  現實生活中頭帶大紅花的另一列火車
  要等日落時才能到達
  要等雲朵集攏的時候
  才來撕開那擋住遼闊風景的一張張白 紙
  空虛,像暴風中與手較量的風箏
  它的末端,系在殷紅的心上
  只要一鬆手,心兒啊
  就要被雲中騎著烏龜
  騎著長安城外叢林裡逝去的蟒蛇
  來視察的,地獄的門衛,引誘著飛走
  無邊無際的,空虛的樹葉
  不停地在黑夜中閃動
  這就暗示,每一顆心都像一枚桃子
  在無人知覺的枝頭,
  像一只只小青蛙那樣潛伏著
  自己承受著自己的份量
  啊肉體,再也受不住風箏在暴風中飄 動
  桃子在黑夜中的寂靜
  他開始喜歡近處的風景
  啊,先著一朵花蕊中的蝴蝶
  再看一個春天的蝴蝶
  永恆的蝴蝶,瞬間的蝴蝶
  它飲幹了花蕊中的露滴
  心甘情願飛出花瓣的虛無
  飛向黎明的時間之塔上那鋒利的齒輪


  11

  眼前的那排桉樹,粗大的樹身
  開始在他的心中繁殖著枝條
  開始庇護一座農舍,回憶一座高原
  回憶根,在潮濕的紅土裡繞開盤石
  紅土高原,紅土高原
  詩人看清了,牧神不用言語
  而是用眼睛和手,打開了她的衣襟,
  顯露豐滿的胸脯,那桔紅色的皮膚
  那視覺的邊界,神性的幻影
  紅土高原,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尋 找
  法老的石磨,教科書打開又合攏,停 止又轉動
  隱喻中的隱喻,幻影中的幻影,環環 相扣
  一堵土紅色的牆,慢慢地才在桉樹後 面
  像一匹渡河的紅馬那樣
  在對面的岸上一躍而起
  脫掉滿身銀白的水花
  紅色的牡馬,它是民間藝人的引路者
  它是找到了琴鍵的那遠逝的聲音


  12

  紅土高原,一條紅色的土路
  從牆邊伸向屋後,伸向空蒙
  牧神哥哥的坐騎,伸直了棕色的尾巴
  牧神哥哥披著黑色的風衣
  消失在路消失的山中
  詩人和寫生者,總是遲到
  總是只能用手拾取零碎的秦磚漢瓦
  用言語重復著搬動詩經中的積木
  有另一種說法,使詩人羞愧
  藝術,就誕生於神離去的時刻
  藝術同樣誕生於
  詩人和寫生者止步的地方
  那人間的舞台,那橫樑上千古的垂幕
  那拱形的墓碑,堅硬的門坎
  啊,不管一條路怎麼樣
  向所有的人敞開
  怎麼樣彎彎曲曲,躺著鵝蛋般暖和的 圓石
  伸向遠方的天空中那枚紅太陽
  詩人和寫生者從白日夢中醒來
  仍然又被誰送回到了原處
  那最初,螢火虫模仿星星的地方
  啊,永恆的路,無限延伸著的困惑
  要用什麼樣的錘,敲打什麼形狀的鏨 子
  才能使它在大地上凹陷
  繪畫,一幅作品,一次歷險
  在顏色和自在的線條之外,還有什麼
  在圓月的哺育和泥土的香氣當中
  難道蚯蚓還沒有磨尖它們的鑽頭
  蜜蜂還沒活動好它們的腰
  蟋蟀還在鍛煉它們的觸須


  13

  寫生者背著自己小巧的雙手
  打腹稿時,儼然一位軍團司令
  顛覆者黑色的大皮鞋
  套著孤獨者的胖腳
  在農舍背後的空地走來走去
  靈魂像一陣陣風在一叢叢蒿草上多情 地搖擺
  如何下筆,為了找到一個適當的角度
  他絞盡腦汁,肺葉像手風琴一樣打開
  看那滑稽的鬼臉
  甚至被一陣旋轉的微風,吹飛了
  一撮理想主義的頭發
  終於,猶豫的手支好了畫框
  猶豫的手,又打開了一個黑夾子
  七零八落的顏料
  像一只下山殉情的豹子
  在槍聲中剛剛獻出的雜碎
  君臨事物的勃勃雄心
  在樹葉閃亮的瞬間變得堅定起來
  他真的相信一幅畫,能夠溝通鑒賞者
  想象力的百頁窗,象征的窗
  向教科書的修辭學打開
  他真的相信一支畫筆一旦握緊
  就能幫助心靈描繪一個藍圖


  14

  此時此刻,他的注意力
  集中在圍著農舍的那堵紅牆上
  牆的建築是這樣的
  不用土坯,不用磚石和水泥
  雲南高原的紅土,唯一的材料
  新鮮的黏性,被土著者發現
  用夾板固定,用榔頭捶緊
  然後拆除夾板,搭上橫木
  安好煙囪,洞開窗子
  寫生者眼前的這堵牆上的木窗
  被雨水的小巴掌抹黑了
  寫生者又在痛苦,無法畫出
  雨水摸黑木窗的這個過程
  那“小巴掌”,又是什麼樣的
  想象力的困惑,在手上顫動
  窗子,他只有用黑顏色
  在牆的外表,紅色的邊緣
  畫出一個小框
  他無奈地接受著,時間
  躲藏在農舍中沉思的
  那幅貓一樣微笑的老臉
  那種曖昧和陰冷的嘲弄


  15

  黑窗子放在畫布的中心
  黑窗子,緊閉的黑窗子
  靈魂最害怕的
  就是它,就是它
  在這個觀察的角度
  農舍無法打開它的庭院
  無法觀察,夜遊的貓
  在天棚的塵土上留下的腳印
  庭院深深,院裡的蘋果樹
  紅蘋果結滿枝頭,蘋果樹
  背負著花朵雪白的理念
  夏天的雨露,奔向秋天的結局
  紅蘋果,永遠長在畫框之外
  有幸避開了,避開了一個又一個
  觀賞者的小心靈。小心靈總愛激動
  擠到枝頭上去,擠到色彩的連環中
  對當陽的紅蘋果作善意的依附
  現在我猜,那本屬於小心靈的位置
  停著千萬個月芽留給早晨的露珠
  啊,那搖曳的渴望,閑適的美夢
  那真誠的坦露,自古不變的許諾
  紅蘋果的詩學沒有悲劇色彩
  熟透的紅蘋果不會從枝頭落下來


  16

  寫生者,紅牆上緊閉的黑窗子
  是有所指的。緊閉,而不是敞開
  就是一個窗子,所有窗子的修辭
  窗子緊閉,事物總是先呈現外表
  內心,就是綿延不絕的隱喻
  這個隱喻,可以讓世界所有的角落
  都充滿了光--的明
  也可以讓時間,王朝破碎的花瓶
  在江河的波浪上泛起沉渣
  也可以在黑暗的盛宴上
  讓圓月遲到,請滿天的星星退席
  世紀即將結束,艾略特眼中黃色的霧
  仍然在另一扇窗上擦著它的脊背
  在滿街的玻璃上留下唇印
  留下舌頭舐進黃昏的陰影
  他的光榮,還在驅使著一雙螃蟹粗大 的爪子
  在靜靜的海底掠過,那種冷漠的意象
  消解著一切罪惡的行為
  寫生者面對著這小小的木窗,線條的 組合
  想象力繼續馳騁,他又想到大海
  大海無動於衷,失敗的光榮就是沉默
  風在窗前的沉默,花朵挨著花朵的寂 靜
  面對這小小的木窗,顏料中的顏料
  畫筆已經得到了回報,離開了手腕
  但是,你瞧,他還在背著那雙手
  還在畫框前走來走去
  大皮鞋以一頭熊的步伐
  轉著思想者的小圓圈


  17

  下午,寫生者又在畫布上
  種下了三棵半桉樹
  (桉樹,它最早的種子
  灰綠色的外殼,不安分的核
  是澳大利亞的海風剝開的)
  在畫面和現實中,牧神剛剛走後
  留下的紅色小路
  像它本來的樣子,那樣抒情
  那樣等待著引領神迷的馬隊
  伸向埋藏著火種的山裡
  一幅畫即將畫好,心就要歇息
  埋葬在群山中那巫師的鐵嘴
  又要來年輕人的心靈上磨擦滿嘴的鐵 鏽
  使他相信藝術有個主題
  迷信教科書中“畫龍點睛”的傳說
  終於,他忍不住用麻雀的顏色
  在樹枝上添了三只麻雀
  他覺得,高遠晴朗的天空
  自由伸展的樹枝,鳥兒的座位上
  不能讓它們完全空著
  當三只學院派的胖鳥落在枝頭
  一幅畫接近了尾聲,事物不再申張
  寫生者改變了一下角色
  作為一位欣賞者,懷才不遇的人
  背著勞動者的手,工匠的良心
  居高臨下,想穿過心靈和事物的夾縫
  考察著人性通往神性
  迎春花通往春天的過道
  他合上美術課上翻開的教科書
  躲開美術史中教條主義的冷箭
  泅渡者,上岸後回頭凝視風景的人
  臉上露出了桃花的微笑
  好像牧神已經從夢中的另一條道路回 來了
  悄悄地對著他夢裡厚重的耳朵
  把春風起源的地方
  用細膩的風聲告訴了他
  可惜他驚醒的時候,已經忘記
  是哪一座山青色的山凹,哪一片銀白 的沙灘
  大海裡哪一艘航行著的船那吃水的刻 度


  18

  寫生者自以為已經親近了事物
  於是暗暗自稱大師
  詩人看見,這個可愛而笨拙的胖子
  披上了酋長的虎皮
  頭上長出了獨角獸的尖角
  詩人看見,一顆像石榴一樣驕傲的
  晾在體內陰暗潮濕處騷動的心
  就要膨脹成一只紅色的氣球
  拖著他的凡身飄起來,飄起來
  畫家,修、齊、治、平的理想
  像冬天的種子一樣韜光養晦
  只要隱約感到天邊的春雷
  在河床上鑿著冰塊的聲音
  稚嫩的鋒芒就忍不住露出
  脫去保護自己的外殼
  畫家,人上人的美夢就要做到黎明
  此時,只要把藝術小姐摟在懷裡
  先鋒的大皮鞋就可以踏死兔子的友誼
  獅子的尊嚴和雄鷹的理性
  畫家,畫家,夢中的美夢
  像蘺牆上的粉團花,朵朵都很曖昧
  天天都在期待著工蜂來戲它的花蕊
  蒼蠅來數它的花瓣
  螞蟻跟隨著螞蟻來騷它的綠葉


  19

  寫生者背著畫離開的時候
  世界刮起了大風
  蝴蝶,蝴蝶離開了莊周的夢
  鵬鳥,鵬鳥已經學會了向南遷徙
  一朵烏雲馱著地獄裡的道具
  另一朵烏雲挑著聖賢的書箱
  要來重新描繪世界了
  在寫生者的背後
  桉樹葉鼓完掌後紛紛落下
  三只褐色的胖雀,飛上了雲端
  在黑色的木窗背後
  有人為了阻止靈魂出殼
  探出頭來觀察天氣的變化
  農舍,農舍裡冒出的炊煙
  再也不可能筆直地上升
  也不可能寧靜地彎曲
  詩中纏綿的鄉愁又需要重新傾聽
  洗刷一切的暴雨就要來臨啦
  畫家,盡管你腳蹬想踏碎一切的大皮 鞋
  遇上田野的遼闊,仍然無路可逃
  畫家,你的手還是讓牧神哥哥來牽著 吧
  他會帶著你穿過明與暗,詞與詞的組 合
  搬動顏料與顏料,那比喻的魔塊
  暗示你對所有看得見的事物充滿感激 之情

(1997年7月-8月)

[ 主 頁| 作者索引 ]
橄欖樹文學社發行。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