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一月期
欄目編輯:吳晨駿、祥子

周江林

今夜你會不會 來?

--兼論當代 中國戲劇狀況的短章

◆舞台下的激情

  我的朋友Z是個“很鐵”的藝術信徒 。他曾經這樣對我說過:“我要終身保持 少年時代的不定型的憂鬱和無處發泄的憤 怒,並以少年的氣概直奔人生之路。”這 就形成一個會思考點什麼的時代青年的激 情,或者還可以看成這個人的人生動機。
  從97年至今,盡可能地看了一些中 國舞台上演的戲劇,感慨萬千:我們自己 的好本子都到哪兒去了?也許會有人列出 種種理由,但我不以為原因在此,關鍵還 是目前中國從事戲劇的人腦袋的觀念問題 !!!
  對戲劇我知甚少,我還讀過一些世界 上著名人生的“語錄”,他們都這樣說: 戲劇其實是過了青春期詩人的夢想的終結 ,他猶如一只費盡力氣接近生活軀體的手 ,突然產生觸摸天堂的想法。
  Z補充道:戲劇還應該是喜悅、合作 、群歡的樣式,需要不斷添加神的意識, 道具或人類的智慧的結合體,所以我們必 須從詩歌的祭台上走下來,挽起大眾的手 臂狂歡。
  我的眼前有些恍惚,不知Z抱有這樣 的人生理念後,他的命運又會飄向何處? 據我所知,當代戲劇的本質已成為低吟的 詩句:藍色的、憂傷的,站在今天的大地 上,向著未來傾訴作為時代那一個聲名狼 籍的青春主題。這樣的背景下,Z會不會 總有一天消失了那種可愛的激情?
  我和我的朋友並不膚淺,只是認識上 與諸位有別。


◆青春的涵義

  如果真的認為青春的聲名狼籍正在於 其的揮霍和嘔吐,那還得於漸漸從鄉村向 都市演變所必須承受的代價說起。我的表 弟今年24歲,人呼“兔兒”,大學畢業 後,工作沒些日子,就無緣無故地撒手不 幹了。他接近那類晃來晃去生活在生活外 殼中的“新北京青年”,整日覺得生活乏 味,可是自己又缺少去熱愛點什麼的驅動 力,為此他與他那一代同齡人一樣單純與 軟弱,無聊與不經世面。
  我曾帶他騎車旅遊中國,可是出發第 二天,他就半途而返。我曾為他憤怒。而 後,我漸漸清醒過來,當代的人們總處在 深刻的道義上的焦慮感之中--意識到每 個人與他的同胞僅僅以脆弱性聯系在一起 。如此,人類就失去退回去的權利,只能 扭過無奈的頭顱去懷舊。我不能單單責怪 表弟什麼,他這一代人的“不踏實感”, 源自於眾多太現實的人們的日常生活,加 給他們的心理結構的陰影,要這些生活者 從他們自己生活中間調整出一個沖動的形 態,這似乎與宗教觀有關。
  這樣來審視中國戲劇界以及他們的作 品,應該有所感觸,我們短缺的正是青春 的激情,那怕嘔吐過的,我們有的是照搬 國外大師的風衣,手套和破襪子。


◆不知所措的人

  最近這段日子,總有一個鄉親反復呼 一只老呼機。但我有理由不跟他聯系,好 比一個人想伸手打招呼,卻意外地發現自 己某個手指斷了一截,其內斂的痛楚將凝 固他的一生。為此我總表現自己在外省忙 碌的現狀,這並非是自欺欺人。
  常常黃昏時光,依靠在中關村一架天 橋上,張望下面的車流與人流,感嘆萬千 。面對這樣一群由簡單人生蛻化為復雜的 時代產物,為了與生活保持同步,我的確 需要用一種有掩飾性質的腔調說話。有時 我發現自我一邊與這群茫然四顧的人們喋 喋不休,同時不停地撩動他們夢想的火燄 ,一邊在懷疑自己所幹的所說的究竟為了 什麼?
  當身邊被一個接一個女性擦肩而過, 異樣的香味讓人悲哀的後面,我漸漸了解 自己所處時代十字街頭,總體可以被概括 成:一個閹割過的男性,對未來不知所措 ,消失了宗教目標後毫無優雅而言者。這 就是當下戲劇人的真實狀況:一個對撲面 而來的新生活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的瘦個子 小男人。


◆“第三世界者”境遇

  H是那種比較容易忍受現狀的人,可 是當一場突如其然的遭遇出現,他發現原 來平衡的世界發生質變,他也會感嘆的。 這是他又一次重新回到停薪留職數年的單 位,新老板是原來的同事,來不及感慨新 老板與他談好一起比較苛刻的條件,H左 右而不能言他,遂咬牙應承下來,可是一 個月過去了,等開薪時,發現自己只享受 公司明文規定的實習生待遇時,他有點不 平衡了,感到自己一下子從尷尬的椅子上 跌下,卻遭受一大片螞蟻善意的嘲弄和遊 戲般的圍攻。
  H在黃昏的天橋上站了很久,他的心 中默念著莎士比亞在《暴風雨》中說過“ 我的宴會結束了”,開始不是這樣的,自 己是個藝術家,卻滿懷著鴻翱大志,可是 ……現實的薪金隱喻著他必須同一種優越 感告別了。真的,從此後,悲劇與那時代 的英雄、宮廷、毒藥、地獄般波瀾壯闊的 場面揮手,我們一齊邁入空洞的歡愉的“ 準知識經濟”時代。個人的悲壯從來是滿 懷宗教氣息,喜劇則是大眾平庸興奮的喜 宴,我們要認清形勢。
  作為第三世界國家各種理論結構上的 發育不全,直接導致生活樣式上的怪誕。 比如索英卡、沃爾科特們那種被殖民化了 的貧窮之中的激情以及絕望之下的快樂登 場。我們中國更離奇了,承諾遠離了心靈 的意義,而僅僅充當生活技巧的派生物, 或許這與當代的我們對未來寄予希望更遠 ,行動非常感性有關吧?
  如此背景內部的戲劇層次,應該套用 這樣的語句:“象飛一般的愛情戲劇”它 又是什麼?


◆生活的釋義

  播下了生活的準則,收獲到的是做人 的責職。
  1998年8月某一天,我站在炎熱 的中關村電子一條街上,惘然多於往常。 但有一點我異常清醒,我再不是原來的我 了,一個藝術家的軀殼在撒退,現實的我 在漸漸濃烈。體現一個人身份的特徵,不 是別的,而是他與社會關系的確定,或者 他精神上對事物的態度。比如生活在我看 來,不是你們所寫的吃喝拉撒,有條不紊 ,而是潛伏著偶發事件的可能,常讓一個 循規蹈矩的人措手不及,是一晃而過的眼 花繚亂,是沒有因果關系的發展……生活 還是一個旅行者的大衣下擺隨他向前,然 又不時將他的足跡抹去。
  “我們所目及的部分又是什麼?”
  當我自我發問時,我不知道這個自我 依靠生活哪一只肩膀上,反正側耳是不斷 的匆匆而過的腳步,最後是飛駛而過的影 子,直至一個恍惚的黃昏旋落到我身後。
  我大聲地回答:“我們所聽到看到談 論的……只是不牢靠的記憶斷片而已。並 且它只會消耗人類豐富的想象力,讓毫無 價值的東西更加猖獗。只有一個露著白色 硬領的老學究,才會把自己有限經驗裡的 東西稱為生活內容。”
  突然一只酒瓶砸碎在我面前,讓一切 語言繽紛四射。“難道我的偏執意味著一 個藝術家良好的嗅覺?”突然我產生嘲弄 自我的情緒。


◆喜劇父親與鬧劇兒子

  真的,普遍的人性是不存在的。石頭 、植物和動物並不能構成自我的世界觀, 從前人們常說的“動物世界或植物界”可 能是種誤謬。因為“它們”只是一種被環 境所遮蔽的雜群,與環境相依為命而已- -雖然此情景也常常令人感動。相反人類 世界的形態卻體現在他的滯留和敞開之中 ,有著喜悅的趣味。換言之,人類擅長於 自我諷刺、調侃、揶揄、自嘲、藏掩其辭 ,雖然再邁一步將會失去身體平衡而站在 懸崖之上,可總歸在人類中間,戲劇性是 存在的。勘察“它們”的現狀呢總顯得有 些殘缺不全。
  或許有人會反駁我:精神統治本身就 意味著消極、懷疑和超驗,我們只有承認 了輕鬆比沉重或荒謬更與這個世界關系合 理,才能應付生活所不能承受之輕。
  其實這與“它們”又有多少關聯?從 另一層面上說,鬧劇有著我對這個世界所 表達的強烈的反諷意味。鬧劇的法文FA RCE意思是“肉餡”,拉丁文FARC IO“我填滿”,英文FACE“大膽的 厚顏”,或包涵“面部神經痛”的意思。 它曾流行於15世紀的歐洲,盡管官方屢 屢禁演,但在民間卻廣為風行。鬧劇的精 神性是那種不過激地對世界的小小的嘲弄 ,“一切生活我只懂得調侃。”這純粹是 平民性的。好比一個做兒子對父權的反抗 ,怎麼說來,總是血液內部的糾紛,是青 衣賭氣用針紮了一下花臉的關系。說到這 兒,我突然意識到“跑題”了。


◆拷問演員

  戲劇從不對不可靠的人傳達聲音,它 擁有一種絕望的自由。歸根結底戲劇是人 格的表現,有著一種不帶個人色彩的情感 ,如果一定要認為其有情感的話,它帶著 人類整體情感的結構。
  前些日子,我看了一部戲劇作者的手 稿,發現該劇的人物只是種種符號,卻以 叫喊,尖囂,哭泣,歡笑,神經質的大段 的言說,與狂暴的形體構成。我認為這戲 劇是十分出色的,它體現了寫作者的狂想 ,演出者的激情與觀眾的被激怒三體合一 的嘗試。該劇是語言對演員作為人的局限 所作的最富有激情的拷問和實驗,你不是 老在抱怨沒有過足戲癮嗎?那此劇就是語 言對你所謂“經驗”的挑戰,它最終需要 實現並看到的是演員肉體在絕望之中的衰 敗--並向靈魂不屈服又無奈地下跪。試 問還有什麼比此更具有戲劇的意味和激動 人心呢?
  闡述總比行動枯燥,好比幾個知己間 的酒會與羅丹赤裸身子托腮沉思的關系。 藝術作品的意義在於它所講的東西之中, 並永遠比由它所產生的經驗說得多一些: 它說的是一個世界,同時也說出了部分自 然的東西。當一個偉大詩人說出詩歌的三 種聲音時,他嘗試在人物頭腦裡展開戲劇 沖突的場面,其激情和魅力將會有多麼巨 大,體現了命運的逼人的寒氣。今天的嚴 峻性其實正是時代和藝術鬥爭的開端,時 代試圖將命運改造為意識,而藝術則試圖 將命運改變為自由。這場鬥爭是那樣尖銳 與持久,可是只要一回到藝術作品之中, 此刻,世界與現實的關系只能是隱喻的。


◆作夢的孩子都很瘦

  具有江南心靈的醜女子夢兒以自己的 絕對痴情,成為這個城市的悲劇的碑石, 可她依舊不肯放棄自我夢想的最後一縷絲 線,毅然將肉體投入“無愛”時代的懷抱 ,寄望由此激起愛人的瘋狂嫉妒。可惜她 的天真終會使她失算,最後她在無可選擇 的情況下,承受生育1000個祖國嬰孩 的重任而成為一個未來社會的“他物”。 同樣迷路陷入白日夢巨大包圍之中,還一 直堅持著“生活就是對抗或做夢”的信念 ,當現實的母體對他之類的人的生存狀況 構成威脅時,他最後守護伴隨自我成長的 白日夢的唯一武器只有“犯罪”這把槍了 --於是他沒有選擇地這樣做了,所嘗到 的一顆苦果只能是窒息在母親陰道裡。
  這是一部關注死亡和再生的--真正 意義上的--青春期騷動的白日夢作品。 由於背景放在大城市動態之下,角色們又 帶著江南的陰涼、幽靈般的氣息漫遊,使 得整個作品遊絲般脆弱,容易被誤解和傷 害。此作品我完成於97年5月北京半壁 街。


◆狼來了--

  三個性格各異的窮孩子山上放羊,無 聊間玩起了“狼來了--”的古老遊戲, 大人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趕來發現被騙。其 中一個孩子為這種遊戲所迷惑,加上他在 巫婆般的太太陰影籠遮下,幻覺出自己“ 從前”和“未來”曾在城市生活過,對這 種巨大反差的強烈反應,激越起內心水晶 般閃閃發光的惡意,於是在他鼓動下,三 孩子玩起了上吊遊戲。與此同時,山下的 父輩們也在玩從外地人手中搶奪女人的“ 搶婚遊戲”,正當進入這種遊戲頂峰的孩 子,卻為作惡的父輩承受了命運的判決, 他被吊死了。於是這個父親就殺死一個軟 弱的孩子,並將他的內臟做成美味佳肴, 請那個父親。接下來,死亡連環的遊戲大 門隨之打開,邪惡再次登場:大人間的淫 欲,扯謊,貪婪,愚昧,民俗間的糾紛, 相互嫉妒等等,最終發展到大規模仇殺。
  這是一部不動聲色地行走在“天真” 與“惡念”身旁的警世之作。完成於97 年4月北京頤和園。


◆法國學校放電影

  都市往往有點違情悖理的。同樣誰試 圖通過一本書,一個戲劇,不場電影看到 什麼生活、經驗、夢境、哲學啟迪之類的 東西,他必定既幼稚又會失望。
  因為藝術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傳 達現代生活者的情緒是那麼吃力不討好, 再說真正的藝術品並不充當傳教士的角色 ,真正屬於民間大眾的東西,往往是不令 人有沉重之感,並不刻意裝飾,它原始和 粗鄙,直接而有沖動性。猶如街頭尋舋打 架,一個來路不明的男子滔滔不絕的言語 與行動,為了生活下去而作出的反抗姿態 ,雖然他僅僅是個酒鬼、藝術家、流浪漢 、惡作劇者、走投無路的人或陽光下的鼴 鼠……
  尤其讓我們興奮的是在三裡屯法國學 校,放映的法國電影裡的主題就表現著有 夢想的人生存狀態下向上的主旋律。而回 顧我們中國藝術品的人物,由於過份強調 所謂的“真實”性同時也被真實淹死了。 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在這裡我開始懷疑偉大的人藝戲劇, 它是否累了五十多年了?


◆嗜酒的調琴師

  他並非是我們通常認為的那類“藍調 ”,他只是習慣於深入到新疆從事情感探 險和自然風光攝影,如此才擁有他生命的 質感。生活必須剔除想象力才有真實可言 ,原因是想象力常常對現實實行歪曲,幻 想出無望的新世界輪廓。可愛的是當一個 真正的嗜酒人蠻橫的深情--他常常幻想 將世上所有美女擁入懷中的抒情。
  這並非是遊戲,也不是鬧劇,只要我 們能夠讓傳統悲、喜、正劇的個別主角退 場,群體的人員都向調琴師的抒情意義匯 攏:生活和女人--我們就是從各個角落 出發,尋找你們最迷人的部分。正是這些 有著西西弗斯般的天真,才讓我們的肉體 在煩躁中突然被感動了。
  一個好音樂用不著是用優雅的語言構 成的詩句,同樣它沒義務承擔鏡子般真實 地反映生活之職責,它只呈現人類生活向 未來發展時可能發生的狀態。因為個人的 細微的情緒還來不及變化,這個非常物質 的世界已變得面目全非--請注意加速: 在世的人總處在遭遇的不安,渴欲和焦慮 的情態之中。
  我不能一一羅列人類的窘況,否則生 活將更加陰暗,我只能對調琴師不停鼓勵 :把生活之音調得明朗些,富於激情些, 更超越人性地瑣碎些。
  談戲劇用我這種方式,有利於你我的 身心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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