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 子﹒
陽 光 行 走
這是一個長途的終點。早晨就要結束 。他坐在一張條凳上。半身探在陽光中, 半身倚在陰影裡。車子就要來。他這麼想。沒有時刻表 。沒有人可以告訴他離開的時間。他只有 一種“車子就要來”的感覺。他以此坐在 車站的背面,背靠著一段泛黃的粉牆,面 對著對面落葉的山坡,也面對著對面坡上 的落葉。
他認得後面稍高的槐樹和再前面一些 的桃樹。但還有很多更低更小的灌木,他 不知道叫什麼。每過一會兒,那些細小透 明的的葉子,就像金箔一樣,從高高低低 的枝頭飄落,不緊不慢地在空中熄滅。
沒有什麼看得出來的原因,讓它們這 樣瀟洒。這美麗寂靜的犧牲,沒有被風吹 到。一張報紙,舖在馬路當中,像貼在牆 上一樣。站前街上的消息,已經很遠。
天氣出奇的曖和。這會兒更熱了。剛 才他脫了帽子,解開了夾祆。在過來的路 上,他看見年輕人穿著汗衫騎車。他們有 自己的風。我們在自己的風中。
已經中午了吧?從他坐的屋檐底下, 已經看不出前面站牌的影子。很久沒有用 表。沒有這個需要。最後的一只手表不走 了。電池已經用完,也不再需要。
他從包裡拿出一只蘋果。從口裝裡摸 出一把小刀。他把蘋果切成兩半,像兩只 小碗一樣放在身邊。他把刀子放回袋裡, 又順手摸了把調羹出來刮蘋果吃。
堅硬新鮮的蘋果和堅硬清新的冷空氣 一起,從北方的平原上來到這南方的城裡 。他覺得遠方的車子,也就要來。他並不 是很向往這事。但如果車子真的來了,他 要在這裡等它。
站裡的喇叭在放歌。他知道現在的這 支。年輕時流行的曲子,又唱起來了。
“是《落花流水》吧?”一位剛從站 裡走出來的中年的婦人也在凳子上坐下, “有好多年沒聽到呢。”
他把包放到地上。女人坐近一點:“ 你那裡面放著什麼呢?”
“蘋果。”他回答說。停了停又感到 有必要解釋一下:“牙不中了。”
“你餓嗎?”女人的口氣像是有點吃 驚。
他想了想但也想不出什麼。不曉得是 餓,還是不餓,就又繼續刮蘋果吃。
女人輕輕地嘆了口氣。
“老二成家了。”他好像想起一件重 要的事情。
“你不容易。”
“嗯。”他應了一聲但並沒有抬頭。
那婦人不到四十的樣子,最多四十剛 出頭。他知道她真實的年齡,精確到幾月 幾號,但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談起。她的 頭發很整齊向後梳起,露出美麗的前額。 他弓著身子挖蘋果吃。她靠牆筆直地坐著 。
這樣的光陰好像過了十幾分鐘,又好 像過了十幾年。但實際上,這一切只有十 幾秒鐘。他們就這樣並排坐著。在一個長 途站外,陽光,從他們的胸前彈落到膝蓋 上。
女人低低地哼唱起來,像唱搖籃曲那 樣:“…漫天紅塵依流水/誰又能夠看見 誰…”
男人仰起頭,又看見路對過坡上的葉 落。多麼安靜。好像連頭上小瓦曬裂的聲 音都能聽見。“就要來了。”他似乎是在 自言自語。但他是在自言自語。
蘇玫小學沒畢業就死了娘。現在她才 三十八歲,她的父親也要死。她現在是一 個人了。兒子上學去了。前年離了婚。就 是替孩子想,蘇玫也決不早死。
蘇玫覺得她父親大概過不了這兩天。 今天早晨起來,蘇玫托老楊去單位告假。 他們並不是很需要她每天到場。蘇玫想, 從現在起,每天都要到醫院去。
昨天臨走的時候,他已經睡了。他這 兩天睡得太容易,不像剛住院時那樣痛苦 。他們給他打了很多止疼的針。中午他短 暫地蘇醒過來,說冷。但他身上蓋著被子 ,頭上流著汗水。
蘇玫還能記得母親臨終的日子。那些 記憶現在又回來了。那些日子的感覺也回 來了。從那時起,每次聞見醫院混雜著酒 精和草藥的氣息,蘇玫總是想吐。如果她 能選擇,蘇玫一輩子也不要再進醫院的大 門了。
受不了的時候,她就到病房外的走廊 窗邊站著。對床的家屬也走出來,對著窗 口吸煙,觀賞市容,指點江山:我們的祖 國多可愛!昨天他摸著她的手勸她寬心。 他的樣子很年輕。她的樣子還很年輕。
更年輕的時候,我們和四周更近。這 是真的。一個年輕的人可以和一個年輕的 人走在一起,盡管他們在大街的兩邊。他 們可以手拉著手在大街的兩邊走著,呼吸 吹到對方的臉上發燙,看見一幢遠遠的房 子,就一起走過去了,並不停下來想想, 像過一條街那樣容易。
但他現在老了。他看不見遠遠的房子 。他看見前面幾步的站牌,拿不定主意是 不是應該去那裡站著。
他很久沒有看見她了。有一陣子,他 看見一些相似的影子。她們不是她。但就 是這些影子,也越來越稀疏淡薄,從來沒 有像現在這樣清楚。他並不奇怪。他只是 高興見到她在這裡讓他見到。
“你知道媽昨天怎麼說?”女人問。
男人不知道。他也不能完全肯定她是 在講誰。在他一生的周圍,“媽”這個字 可以是指三個女人中的任何一個,全看他 是在對誰而言。他就這樣糊裡糊塗地過了 幾十年。現在他突然給她一問才明白這事 情有多復雜荒唐,在心裡暗自苦笑:媽的 !
“她說:你不要催他!我又沒有催你 。”
“誰說?”
“媽。”
“你催什麼?像個催命鬼一樣…”蘇 躍一進門就不耐煩。
“車子就要來了啦。”玉屏說,“每 次都遲到,大姐又要說了。”
“我就說搬到郊區是發神經。”蘇躍 把手裡的信向桌上一扔。那信在桌面上滑 了一段,掉地上去了。
玉屏把兩塊切開包好的肉放進冰箱裡 ,又把一盒飯菜拿出來:“噯,我看報上 錦繡山莊有空檔,我們去買一套?出門就 上街。”
“也不能搬這麼遠來嘛。你們公司有 毛病。”
“二老爺啊,你還在外面啊?幫忙收 拾收拾啦。”
“收拾什麼?”蘇躍不知道為什麼, 自從和玉屏住在一起後,出門就要“收拾 。”
玉屏從廚房出來:“站開站開。”又 進裡屋去了。
他們上個月才搬到這裡來,蘇躍的老 爸就住了院。都說不行了,隨時就要走。 現在是姐弟倆人每天輪流守著。
“你有沒有看到我的黃裙子?”玉屏 在裡屋問。
蘇躍在過道裡轉頭望一圈:“不在外 面。你還要換衣服啊?”
“是大姐要的。”
“搞不懂你們。”
“噢,找到了。走了走了。是誰的信 ?”
蘇躍偏頭望望桌子後面,說:“不是 誰。”
他們說:她母親並不一定要死。如果 有一個好一點的護士,手術就是有感染也 控制得住。白死了。但他們說她的父親沒 有辦法。發現得太晚,癌細胞已經擴散, 唯一能盡力只是減輕一點病人的痛苦。
昨天蘇玫以前的丈夫拎了一大袋蘋果 到醫院去看他。他,他曾經的師傅,躺在 床上一直沒有睜開眼睛。他已經不是很清 楚周圍的人事。飲食全靠一根插在鼻孔裡 的管子。他,他曾經的徒弟,流了淚。他 們曾經形同父子多年。那袋蘋果現在還放 病床下面。蘇玫有更多要操心的事。
他說:讓我輪一天?三個人換?他沒 有說。但蘇玫看得出來他想說。話到嘴邊 ,又嚥了回去。他已經沒有資格。奇怪, 夫妻做久了,講話可以不需要聲音。總有 一天,沉默要籠罩他們小小的世界。
現在沒有人能看得出蘇玫要說什麼。 她自己也常常不曉得要說什麼。這些日子 ,蘇玫很少說話。302號病房越來越有 太平間的味道。護士們也越來越慢。需要 一個新鮮活潑的患者,把這屋子搞活。大 家都明白這點。外面一亂,家屬們就依次 地走到門口去張望,看看是不是沖他們來 的。
這些日子,很少有什麼是沖著蘇玫來 的。她是個名符其實的單身老女人了。有 人會說:早就是了。她還有一個孩子。一 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姐姐 ,一個母親,蘇玫沒有過過多少“其樂融 融”的家庭生活,就已經擔上了這麼多的 名份。
蘇躍站在站牌下對玉屏說:“你今天 就不去了吧?”
玉屏站在街沿上勾著頭看路口:“又 晚點了。”
街邊聚了許多人,蠢蠢欲動。九月的 上旬,長江的下遊,在一座以“火爐”聞 名的城邊,誰願在大太陽底下的人堆裡站 著?他們只是無處可去。
本來這裡有間候車室,有些陰涼的椅 子可以坐。但現在沒有了。許多本來有的 東西,現在沒有了。沒有誰知道這是怎麼 回事,也顧不上去思量這些。
就像現在,大家都因為遲到的車子而 心煩。這是片新建的住宅區,一切都還亂 糟糟的。大前天,家家的水龍頭裡泥沙俱 下。如果一間小小的平房昨天還在這裡, 今天沒有了,這實在算不上什麼。
一輛小面包車現在從那原來是候車室 的地方奇跡般地出現了,幾個跑得快的人 一下子沖到它的跟前。但它只是路過,裝 上兩三個能擠會鑽的就開走了。
蘇躍覺得玉屏的面色發白,看見細密 的汗珠在她的頭發裡閃動,就又說:“你 回去吧?你要是也病倒了就麻煩了。”
玉屏又在看路口。那裡還沒有車子的 影子。
“那你早點回來?”
“醫院裡一攆人我不就回來了?”
人更多了。有人破了西瓜吃。
“你跟爸爸講,裙子明天給大姐。”
“知道啦,回去啦。”
但玉屏不想就走。
“又是什麼事?”
“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啊?”
“出鬼!”
玉屏走了。她沒有說她這個月晚了, 想順便在醫院裡看看是不是有了身子。後 天再說吧。後天再說。
“她懷孕了。”中年婦人說。
他轉臉望望:“誰?”
“你的兒媳婦啊。你不是來這裡看他 們的嗎?”
我是來這裡看他們的……我是來這裡 看他們……,他這樣在心裡默詠,好像在 提醒自己記住。但他看不見誰。眼前的馬 路和剛來的時候一樣空曠,除了街上的塵 土現在是揚得更兇了,好像有鬼在歡快地 跑來跑去。
他用力地看,看得渾身疼痛,看得骨 頭都緊了,也看不見人。只有放棄,絕望 地搖搖頭:“他們在跑什麼呢?”
“來了一輛車子。現在要開走了。看 。”
“…我看不見。”
“你放鬆,用心看,就什麼都看見了 ……什麼都看得見。”
“是好媳婦……”他像是在說,又像 是在問。
女人微微地點頭。
他又說:“我擔心是女兒。但她的兄 弟會照顧她,他是他姐姐帶大的……”
女人沒有開口,但嘴角溢著笑容。
“怎麼?”
“她還有丈夫、女兒、女婿、孫女一 大家子人呢。”
“女婿?孫女?好、好……”
“噯,車站到哪裡去了?”一個高挑 的中年人突然恍然大悟地嚷起來。
人群裡剛來的幾個人讓他一叫也都轉 頭四望。“車站沒有了。”“車站沒有了 。”人們開始相互復述這個再明顯不過的 事實,好像可以互相印証什麼。
等明白這事確實不錯後,他們開始討 論:昨天還有的!是昨天還有的嗎?就是 昨天還有的嘛。車站換地方了?但站牌還 在這裡嘛。你以為他們會管這個破牌子? 又沒有貼通知,不會換地方吧?
幾個年紀大一點的開始鼓動年輕人: 去找找,去找找,去找找?幾個小年輕就 四下散開了。蘇躍覺得這些老頭很無聊, 但也沒有法子耍他們。
昨天早晨上班的時候,這裡的確是有 個車站。蘇躍記得還在待車室外面坐了一 會兒。一開始,他還以為一對在那裡替人 擦鞋的母子是他以前的鄰居。正要想回避 ,再看又不是。
下午回來的時候,就沒注意車站。他 怎麼會以為那女人是他的鄰居?現在車站 沒有了,他們去哪裡呢?蘇躍聽人說,擦 鞋也是分地段的。不可能吧?就是老鄰居 ,他又有什麼要躲著?他又沒偷誰搶誰。 他們又沒偷誰搶誰。
這些日子,老實的人不好意思見人。 這些日子,老實的人見不得人。這些日子 ,蘇躍一想事就不耐煩。
醫院住院部的小王看見是她走過來, 有點意外:“正要找你們!就是這會兒了 。咦,今天不是星期四嗎?…”
弟弟又遲到了。
小王把她領進一間更裡面一點的房間 。蘇玫以前沒有注意到:走廊原來有這麼 長。
病床旁邊站了三個醫院的人。他們看 見蘇玫她們進來,開始向她解釋。蘇玫不 是很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好像在聽人說外 語。
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在空空的 房間裡,他突然顯得很瘦。
“他現在有知覺嗎?”
他們搖搖頭。這是什麼意思?沒知覺 ?說不準?
弟弟還沒有來。等一等,蘇玫在心裡 祈求。
“他現在疼不疼?”
“應該是不疼,那麼多嗎啡打下去。 ”
應該?這是什麼話?但是蘇太太,事 實是:沒有人死過。
蘇躍,你在哪裡?蘇玫看清了:二十 八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母親臨走的時候 ,也是只有她一個人在身邊,到處找不到 她的父親。
蘇玫,你還不能麻木。你是蘇家的送 終人。
在他們江北的老家,他們為死去的人 們唱歌。在他們江北的老家,他們為新婚 的人們唱歌。在他們江北的老家,他們為 過去的苦命人兒唱歌。在他們江北的老家 ,他們也為未來的幸福人兒唱歌。
在他們江北的老家,他們聚在一起, 他們就唱歌。這些江北的人哪,他們是些 愛唱歌的人!現在,他也很想唱歌。現在 ,他又是一個江北的人了。
他在唱了。他在唱他的父親,一個做 田的書生,一輩子守著塊旱地,和三卷工 整的詩稿,一樣都沒有守住。他在唱他的 母親,一個不識字的明白人,養了五個孩 子,三個終於長成。他在唱他自已,也唱 他早逝的妻子,他唱了他的兒女,又唱那 孩子們的孩子……
他坐在一個終點的外面,就要進入一 個終點的裡面。陽光,在他的臉上閃爍, 而時光,在他腳背上流淌。現在,一切都 更亮了。他們走到一條筆直通明的路上。 他們走在一根雪亮的斜線上。這樣走了一 會兒,已經走了很高,他才明白:他是在 一道陽光的上面走著。
他感覺很新鮮也很興奮。他感到一種 很新鮮的興奮。他感到興奮很新鮮。他開 始發現:太多年過得一點也不興奮。他不 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哭。現在好了。他看著 年輕的妻子,她就在眼前不遠。他無意間 向後望望:哦,這麼多的人……。你們正 金光閃閃!
(1998.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