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期
欄目編輯:吳晨駿

朱也曠

我為什麼認為 愛因斯坦對中國文學很重要

  本該無聲無息地走過1998年的中 國文壇倏忽變得熱鬧起來,這回不是由於 “萬家訴訟”,而是由於南京作家朱文的 固執的提問。提問是通過向一些青年作家 發放問卷的方式進行的。朱文給問卷取了 一個革命性的名稱,《斷裂:一份問卷》 ,問題共有十三個,除了最後一個是開玩 笑外,其余的十二個均涉及形成當今文學 秩序的方方面面。其中有一個問題是針對 海德格爾、羅蘭﹒巴特、福科等國外思想 家的:“你認為這些思想權威或理論權威 對你的寫作有無影響?”我對此的回答是 “對寫作影響不大”,但在後面又接了一 句“我認為愛因斯坦對中國文學很有必要 ,假如他也包括在開列的名單中”。後來 在一次聚會上,有個朋友突然問我為什麼 這樣認為,當時我列舉了兩三條理由,夜 裡想想,又覺得不止這幾條。現整理如下 ,供對這個多少有些古怪的回答感興趣的 讀者參考。

1.想跟朱文開個玩笑。不知為什麼,在 越嚴肅的場合,我開玩笑的沖動也越強烈 。

2.排除可能的誤解。朱文在問題中開列 了一串當今有影響的外國學派與思想家的 名單,但我並不認為他拒絕任何外來影響 。盡管他本人聲稱不怎麼讀書,但據一位 了解他的朋友說,這家伙有一屋子書,我 想,這一屋子書肯定不全是“線裝書”, 我也不認為一個買了那麼多翻譯書籍的人 會完全不受它們影響。所以,我認為必須 在肯定性的答案中包括至少一個外國名字 。

3.顯示自己懂點兒物理學,其實是一知 半解,頂多也是七竅通了六竅。不過既然 不懂裝懂、自我吹噓的事情在文壇大有先 例可尋,我也不必對自己過於嚴苛。

4.盡管對牛頓晚年轉向神學研究一事, 愛因斯坦認為這是這位世界偉人的一個缺 點,但在許多場合下,愛因斯坦都提到了 “宗教感情”一詞。不僅是一般性地提一 提,有時竟是長篇大論。這個詞與上帝和 教堂沒有直接的關系,在給其青年時代的 好友索洛文的信中,他寫道,他之所以用 這個詞,是因為沒有找到更好的詞。這位 終其一生都在追求“最深邃的理性和最燦 爛的美”的科學家卻認為:“宗教感情是 科學研究最強烈、最高尚的動機。”他還 說:“在這種感情不存在的地方,科學就 會退化為毫無生氣的經驗”,“它是堅守 於真正的藝術和真正的科學發源地上的基 本感情”。
  對於重視眼前成功的中國作家,我認 為這一點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肯定當代作 家中是否有這種具有“宗教感情”的人, 但我知道古代有這樣的人,譬如曹雪芹。

5.愛因斯坦說,一切宗教、藝術和科學 都是同一棵樹上的分枝。
  無獨有偶,據古斯塔夫﹒雅努施記載 ,卡夫卡也曾講過類似的話。當時,雅努 施與卡夫卡正在參觀一座方濟各教堂-- 雪中聖瑪利亞教堂。雅努施講了這個名稱 的出處,卡夫卡說,他原先只知道這個教 堂在15世紀是激進的胡斯派的活動中心 ,由此引發了一段反對奇跡與暴力的議論 。雅努施問,那麼怎樣做才正確?這才是 對的,卡夫卡不假思索地說,祈禱。他一 邊說,一邊指了指跪在小祭壇前的一位老 年婦女,然後拉著雅努施的胳膊出了教堂 ,來到前院。這時卡夫卡又說,祈禱,藝 術,科學研究,是從同一火源升起的三股 不同的火燄。

6.由於懼怕納粹德國造出原子彈來,一 些科學家建議愛因斯坦給羅斯福寫信,讓 美國搶先制造原子彈。但早在1940年 9月,愛因斯坦就認為,這是他“一生中 最令人痛心的回憶”。到了1945年, 他更擔心美國政府會用原子彈去轟炸別的 國家。廣島、長崎悲劇發生後,愛因斯坦 痛苦地承認:“是的,我撳了按鈕。”
  愛因斯坦的傳記作者庫茲涅佐夫認為 ,原子彈事件只是最痛苦地反映了愛因斯 坦長期以來為之苦惱的事,他對世界上存 在的一切罪惡都具有一種個人責任感。對 於寫作越來越個人化的中國作家,“愛因 斯坦的痛苦”也許不無啟示。不過需要聲 明的是,在此我並不想借機宣傳什麼“文 以載道”的古訓。

7.我之所以認為愛因斯坦對中國文學很 重要,是因為我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 ,當我在街頭散步時,隨便經過一個書攤 ,都可以見到大量的關於算命、風水、氣 功、佔星術、預測大師及某個法國大預言 家的書籍;我之所以認為愛因斯坦對中國 文學很重要,是因為目前成為暢銷書作家 的是柯雲路,而不是阿西莫夫;我之所以 認為愛因斯坦對中國文學很重要,是因為 我曾看到某氣功師(事後)預言火箭落地 的報導上了一家讀者很愛看的報紙,且堂 而皇之地登在顯著的位置上;我之所以認 為愛因斯坦對中國文學很重要,是因為我 親耳聽到帶有濃厚迷信色彩的話出自某些 擁有高級職稱(副教授以上)的人的口中 ;我之所以認為愛因斯坦對中國文學很重 要,是因為有那麼多先前被稱為“靈魂工 程師”的人對理性與科學持不屑甚至蔑視 的態度,他們把凝聚著千百年來人類智慧 與汗水的東西看得過於簡單,把其中的毛 病又看得過於嚴重。中國的理性傳統從來 都是薄弱的,一貫獨善其身的賽先生一旦 到了我們的熔爐裡,便很容易與兩種土產 結合起來:一種是權力(政治化的科學) ,另一種是迷信(帶妖氣的科學)。海德 格爾等人的上半身是不易移栽成活的,容 易移栽成活並繁榮昌盛的是他們的下半身 及其幫廚--蒙昧主義。

8.從二十年代起,愛因斯坦與玻爾領導 的哥本哈根學派就量子力學問題展開了激 烈的論戰。在第五次索爾維會議上,愛因 斯坦提出一個理論實驗,“刁難”之甚, 令玻爾和他的助手們通宵無法成眠。當他 無法挑出量子力學本身的毛病時,便轉而 攻擊其哲學背景。“海森堡-玻爾的綏靖 哲學(或宗教?)給信徒提供了安眠的軟 枕,”他在給哥本哈根學派的成員薛定諤 的信中如是說。然而愛因斯坦與玻爾在私 下裡卻保持著至誠的友誼。玻爾後來曾這 樣評論:
  他為量子力學做了多少事啊!在物理 學向前邁出看似必然的每一步中,他都找 出了矛盾,而這些矛盾恰恰成了物理學前 進的動力。在每一個新的階段,愛因斯坦 都向科學發出了號召,沒有這些號召,量 力物理學的發展勢必久久延遲下去。
  我在一本五十年代的《人民文學》上 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存在“兩個文壇 ”,一個公開的文壇,一個私下的文壇; 在公開的文壇,文章都是四平八穩式的, 類似於溫開水;在私下的文壇(多半是在 友朋間,飯桌旁),時而倒能聽到一些真 知灼見。到了九十年代,結果又怎樣呢? 在私下的文壇有沒有真知灼見,我不知道 ,但在公開的文壇,庸俗吹捧、雲繚霧繞 、比溫開水還糟糕的文章是隨處可見的。 於是便有了爭論或論戰,這當然是好事, 總比波瀾滅絕的一潭死水強一些,但令人 遺憾的是,不少爭論和論戰除了造成增熵 與增仇的後果外,沒有其他功效,更構不 成什麼前進的動力。

9.愛因斯坦的女婿魯道夫﹒凱澤爾為其 寫了一本傳記,在序言中,愛因斯坦坦率 地指出了被賢婿所遮蔽的部分:“被作者 忽視的,也許是我性格中的非理性的、自 相矛盾的、可笑的、近乎瘋狂的那些方面 。”

10.1955年3月15日,愛因斯坦 的終生摯友貝索病逝於日內瓦。3月21 日,愛因斯坦在給貝索親屬的信中,寫下 了如下一段話:

  現在,他又比我先行一步,離開了這 個奇怪的世界。但這並不意味著什麼。對 於我們篤信物理學的人來說,過去、現在 和未來之間的區別只不過是一種幻覺而已 ,盡管這種幻覺有時還很頑固。

  這是我所見到的最優美、最深刻、最 感人的悼詞之一,它是用兩種金屬融合成 的合金,一種金屬是最幽邃的智性,一種 金屬是最深厚的感情。我之所以認為愛因 斯坦對中國文學很重要,是因為在我們的 文學中,這樣的合金太少見了,或者說是 幾乎沒有,所謂的大散文通常也不過是小 智小慧與小家碧玉兩者的合金。
  它還使我聯想起孔子臨終前與子貢的 那場淒愴的見面,盡管兩者之間有著昭然 的差異。司馬遷筆下的那一幕場景深深地 打動了我,使我對其真實性徹底喪失了懷 疑,就像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對耶酥在客西 馬尼花園的祈禱不予置疑一樣。
  興許,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也在為自 己寫悼詞。4月18日,愛因斯坦病逝於 普林斯頓。
  一年前,愛因斯坦曾與貝索在信中討 論過“時間箭頭”的問題。愛因斯坦指出 ,在相對論與量子力學中均不存在所謂的 時間箭頭(在牛頓的經典力學中當然也不 存在),亦即基本的物理方程式均不提供 過去和未來的區別。這段悼詞也許源於他 們之間的這次討論。
  後來,我又讀了兩本書,一本是《時 間簡史》,另一本是《時間之箭》。我似 乎又多了一些關於時間的知識。
  有一陣子,這段話不那麼使我感動了 ,我甚至以為那不過是一位大物理學家的 機智與幽默罷了。但不久我便發現這是一 種假象。我還發現,我所擁有的關於時間 的物理知識是多余的,頂多也不過是一架 維特根斯坦的梯子:一旦爬上屋頂,就必 須把它抽掉。
  這太奇怪了。正如愛因斯坦所說:這 個奇怪的世界。

11.有趣的是,當我不無荒唐地鼓吹“ 愛因斯坦對中國文學很重要”時,卻又在 一本參考書的末尾發現了這樣一句話:“ 陀思妥耶夫斯基給予我的東西比任何一位 思想家都要多。”這句話竟也出自愛因斯 坦之口。

12.愛因斯坦的品德和熱忱,哪怕只要 有一小部分存在於中國的作家、中國的知 識分子中,我們的文學就會有一個比較光 明的未來。

13.最後,對於本文可能導致的誤解, 我們可以用一位美國女詩人的話來消毒: 在科學出沒的地方,文學就會隱形匿跡。 這位女詩人就是被人稱為艾默斯特修女的 狄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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