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期
欄目編輯:吳晨駿、雷默、祥子







夏季風

我作為丈夫的 開始

  我們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快到凌晨兩 點了。我和瓦藍幾乎同時都產生了強烈的 飢餓感。我關上門,正準備與瓦藍說些什 麼話,胃部的飢餓感開始轉為清晰的聲音 響了起來。聲音顯得很悠閑,仿佛是一串 氣泡不慌不忙地從滿是茶水的腸子裡冒上 來,接著發出咕嚕的響聲。我想這聲音恐 怕連瓦藍都聽見了。
  自從我們決定結婚以來,瓦藍變得非 常敏捷,也變得非常能幹,婚姻似乎賦予 了她用不完的勁頭。此刻,她正把茶杯裡 的殘茶倒入垃圾桶,我則坐在沙發裡看她 。她洗好茶杯,又拿了抹布揩茶幾,開始 打掃地板。她幹得很仔細,連粘在地板上 的半瓣瓜子皮也不肯放過,蹲下身子拿指 甲去摳。至於我胃部飢餓的聲音,瓦藍肯 定是聽見了。她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
  “肚子餓了?”她問。
  “是的,”我說,“你不餓嗎?”
  瓦藍看著我,接著瘋笑起來,她頭上 的發型一陣亂抖。這是個相當復雜的發型 ,有點像唐代仕女圖上的那種,為此她付 給美容院的報酬,除了整個下午的時光之 外,還搭上她近一個月的薪水。有了這個 發型,她看上去比我還要高,走起路來不 得不保持著僵直的姿態,好像一匹扭傷脖 子的馬。她回來時嚇了我一跳。那時候我 想那個以清純朴素自豪的瓦藍,膽敢把自 己弄成這副樣子招搖過市,恐怕是下定決 心要把自己變成女人了。她捂著肚子說她 餓得簡直直不起腰來了,又不好意思開口 ,怕遭我譏笑說一個新娘子那麼能吃。
  “怎麼回事呢?真是餓壞了。巴不得 再回到宴席上大吃一頓。”瓦藍說。
  我與她有同感,我們都具備飢餓的充 份理由,今天晚上我們可以說沒吃過實質 性的食物。你得明白,我們結婚是請大家 來飽餐一頓的,我們唯一的權力只能是一 杯接一杯地喝酒。對於這一點大家都很滿 意,後來抵不住了,瓦藍的伴娘偷偷地替 我們換上了礦泉水,依然一杯接一杯地與 親朋好友伸過來的杯子相碰。我喝下去後 皺著眉頭,瓦藍則用手掌扇著伸出的舌頭 ,像夏天太陽底下的狗。這是表明我們喝 的都是貨真價實的酒,且已是到了山窮水 盡的地步了。朋友們指著我們哈哈大笑。 今晚是我們的結婚日,我和瓦藍有義務讓 大家都要高興的。就這樣,我們保持著可 憐的笑容,沒吃過一口飯菜,卻不知喝了 多少的礦泉水,小肚蹦得很緊,走起路來 ,都可以聽到令人擔心的咕咚聲。酒宴散 了之後,年老的一批先自告辭,那批身強 力壯的--多數是我和瓦藍的朋友,堅持 要來我們的新居鬧新房,起哄著要我們公 開戀愛史及當眾接吻。待這些民間流傳的 老套頭一一過場後,我們都餓得懶得說話 了。
  我起身打開冰箱,發現裡面空盪盪的 ,好像我們外出了一年似的,除了一塊燒 過的蜂窩煤灰擱在裡面之外,沒有任何食 物。現在大家都不時興燒煤球爐了,也不 知道這塊完整的煤灰,瓦藍是從哪兒弄來 的,她把它擺在碟子裡,教人聯想起多孔 的瑞士蛋糕。她說這樣可以除去冰箱內的 異味。自從冰箱買來後,我們從來沒想到 過要往裡塞點菜什麼的,瓦藍卻一直接著 電,讓冰箱冰著那塊莫名其妙的煤灰。我 想我們潛意識裡根本還沒有作好結婚過日 子的打算,所以家具電器什麼的都沖動式 地購置好了,唯獨忘了添置一些讓它們服 務的東西:冰箱裡沒有青菜、肉及雞蛋; 微波爐缺少玻璃器皿,除了商家為了促銷 贈送的那只之外。
  這時候瓦藍從廚房裡找出三塊軟乎乎 的克力架餅幹,那是我們布置新房時買來 當點心吃的。瓦藍吃了兩塊,我吃了一塊 ,由於放的時間長了,吸足了潮氣,餅幹 入口後就變作面團粘在上顎很不舒服。瓦 藍支著臉蛋,眼睛發光地看著我,嘴巴像 一頭反芻的牛在不停地嚼咀。她猩紅的口 紅業已殘缺,有點嚇人,好像剛吃過活蹦 亂跳的小動物而忘了該去揩淨嘴巴了。我 用手指撬下粘在口腔裡的面團,重新嚥了 下去。沒有嘗到東西還好,現在卻感覺更 餓了,我的牙間盈溢著清水。我們都明白 ,在這間裝飾一新的婚房裡,是再也找不 出任何有食用價值的東西了--如果我們 不打算把那瓶用來粘窗紙的漿糊也算作食 物的話。我們大約真的還沒有作好結婚的 準備,我想。
  瓦藍坐在餐桌旁,顯得有點痴呆。不 知道她是在搜索遺忘在某個角落裡的食物 ,還是在後悔自己的大意,作為主婦竟忘 了購些食物回來。我看看表,已是凌晨二 點多了,可是飢餓感一點都沒有減弱的趨 勢,反倒越來越洶湧。我覺得我的腸胃像 遼闊的海岸,飢餓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沖 刷著它。這種情況下,肉體的存在真是一 件十分痛苦的事。更要命的是,由於過份 的餓,腦袋越來越清醒,一點睡意都沒有 。
  “講點什麼吧,”瓦藍說,“講個故 事,或者說說你吃過最得意的一頓。”
  我極力回憶吃過的自認為最好吃的, 有點花樣可以值得吹吹牛的食物,但怎麼 也想不出來。腦袋裡唯一的念頭就是想吃 上兩只肉包,一碗熱乎乎的湯。我說:“ 真該死,我只記得肉包及一碗湯了。”
  瓦藍嘻嘻地笑了起來,“關蒙,你的 要求就這麼低啊,不長志氣。”
  我拍著自己的肚子說,“對,我只想 有兩只肉包一碗熱湯。”
  “這種食物街上有的是。”瓦藍說, “我還以為你會說想吃滿漢全席什麼的呢 。”
  “現在都2點30分了,”我看看手 表,表針走動的聲音非常清晰,好像它是 在我腦殼裡響著。我說,“恐怕找一個包 子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了。”
  瓦藍堅決地說:“走,我就不相信街 上連一只包子也弄不到手。”

  來到街上後我們感到有點冷。時值初 春,雖然白天的氣溫開始令人懶洋洋的, 可是到了深夜,還是有點兒冷。瓦藍穿的 是白天的新娘服裝,比較單薄,我摟住了 她的腰。商業街離我們的公寓不遠,穿出 胡同經過兩幢房子就到了,白天喧囂嘈雜 的街市,這時候異常冷清,沒有一家店舖 還在營業。許多店面上的霓虹燈依然在閃 亮,門卻緊閉著,這情景給人有一種不祥 的感覺,仿佛這座城市突然遭受了不測, 人都失蹤了,而事物依然存在。我們走了 一陣子,迎面過來了兩個巡警,其中一個 把橡皮棍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手心,不知道 是壯膽還是故意跟自己過不去。我心中有 點兒發虛,我小聲地對著瓦藍的耳根說, “有警察。”
  “你怕什麼,”瓦藍說,“我們又不 是小偷。”
  兩個巡警眼睛直視著我們走過來,我 不覺繃緊了身體。這時我發現瓦藍的眼白 突然多起來,以致於把瞳仁擠得只有黃豆 那麼大的一點。我想在白天我怎麼沒發現 呢。瓦藍用眼白很多的眼睛一直盯著巡警 的面孔,我的手心出汗,緊張地摟住她的 腰,生怕她會傷害這兩個自我感覺良好的 巡夜人。兩個巡警漫不經心地走過來,並 沒有覺察出瓦藍的異常,經過我們之後各 自點上一支煙,又晃悠晃悠地走遠了。我 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你真沒用,我們只不過是想弄點吃 的。”瓦藍說,現在她的眼睛又恢復正常 --或許根本就沒有出現過異常。她教訓 我說:“警察看著你時,你同樣看著他, 他們就不敢找你麻煩了,你心虛什麼?”
  我說:“是啊,我也弄不明白,這麼 深更半夜的,看見警察我的腿根就發軟。 ”
  我們將整條街走完了,真見鬼,也沒 有發現哪個店還開著。不過也不能責怪那 些店主,這麼遲了,他們把東西賣給誰呀 !我拍了一下瓦藍的肩頭說,“我們回去 ,或許等會兒餓勁就過去了。”
  “不行。”瓦藍說得很果斷,“既然 出來了,就非得弄到點吃的。”
  於是我們又往另一條街拐了過去。如 果我沒有餓昏頭記錯的話,順著這條街走 到半腰,再往右拐一直到底,就到了我供 職的單位。因此我知道前面有一家非常有 名的包子店。我每天去上班之前總得先在 這裡吃早餐。我叫兩只肉包,再要一碗熱 雞湯,就愉快地把餓了一夜的肚子給打發 掉了。這裡的肉包味道不錯,所以就餐的 人很多,有時你不得不站在那兒,喝一口 右手的湯,咬一口左手的包子。服務員對 你愛理不理的,大有店大欺客的架式,但 是我們都非常樂意地接受。這麼想著,我 覺得腸胃都變得痛了起來,好像腸子與腸 子都絞結到一塊去了。我們走到時發現它 早就打烊了,店內亮著微弱的燈光。
  瓦藍僵直地站在那兒。我突然發現她 的眼白又逐漸多了起來,我有點害怕,我 說我們回去吧,不吃了。她把我扯到陰暗 處,警惕地向兩邊瞅了瞅。街道上除了像 枯死的樹一樣的路燈,連個鬼也不會有。 她的眼睛仿佛患了白內障。瓦藍說:“別 忙著走,我們就吃這裡的肉包。”
  我苦笑地對她說,“你餓昏頭了,你 沒看見店門早就關了嗎?”說著我把手伸 向她的額頭,“讓我摸摸,你是不是餓昏 頭了。”
  瓦藍啪地打開我的手,她壓低了聲音 說:“別胡鬧,就這,我們進去弄點吃的 。”
  “那我們撬門進去好啦。”我戲謔地 說。瓦藍把食指壓在嘴唇上噓了一聲,示 意我小聲點。“店裡肯定有現成的。我們 只要幾只就夠了。”瓦藍說。
  我覺得瓦藍像電影裡的偵察兵,因為 過於嚴肅而變得有點滑稽,於是撲噗一聲 笑了起來。我說,瓦藍你真的可以去演個 地下黨員了。
  這時候瓦藍盯著我看,有點不高興了 ,確切地說她生氣了。我不安地看著她。 她看著我,一聲不吭。我覺得自己以前從 來沒有像今天那麼認真那麼嚴肅地看過她 。
  我說好吧好吧。瓦藍這才說,聽我的 ,沒錯。她拉著我繞到了包子店的後面。 這是一小截死胡同,地上濕漉漉的,散發 著很重的疳水味,大約是廚房排污不暢造 成的後果。
  瓦藍帶著我在幾扇窗戶前站住,她指 著廚房的的氣窗說,“我們可以從那裡爬 進去。”
  “你是當真的……”我說話都有點結 巴了。老實說,長這麼大了我從來沒幹過 這種似乎不太光彩的事,我感覺大腿內側 開始變得潮熱起來。“誰跟你開這種玩笑 ?”瓦藍氣鼓鼓地說,“難道你不餓嗎? 我可餓壞了。”說著她托起我的屁股。她 的勁很大,以致於我抓住氣窗沿的手尚未 用上力,身子便徐徐升了起來。

  除了身上蹭了一些油污外,我們進入 包子店的廚房並沒有費多大的勁。他們忘 了鎖上氣窗了,也許他們根本就不上鎖- -誰會想著從氣窗裡爬進空無一人的店堂 裡來呢。我們的腳先踩著爐灶,接著跳到 地上,我打開燈。我們各自拍打著身上的 污跡,真有點像是在廚房裡幹下手的雜勤 工。拍著拍著,我和瓦藍的目光碰到了一 塊,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打開了冰箱冰櫃,裡面除了一些 冰凍著的豬肉,並沒有瓦藍所說的現成的 肉包,哪怕是被凍成像石頭一樣的。瓦藍 指著廚房地上堆積如山的蒸籠說,或許那 裡面有呢。我又滿懷希望地打開一只又一 只的小蒸籠,結果大失所望,裡面除了舖 墊作底的龍須草之外,連包子屑也看不到 一丁點。我們又來到餐廳裡,瓦藍好像在 自己家裡一般,很熟悉地拐進平日出貨的 櫃台,實際上那個地方也是空盪盪的,只 有兩台上了鎖的收款機擺在那裡。我們對 收款機裡是否有錢毫無興趣,因為我們與 一般登門入室的小偷不同,顯然不是沖著 幾個錢來的。假若可以,我們倒願意往那 個玩意兒裡塞幾個錢,只要它能吐出幾個 熱乎乎的肉包子來。
  餐廳裡燈光明亮,桌椅接待了一天的 顧客,像累壞了的馬匹,都睡著了一般, 泛著幽幽的色澤。大街上很靜,我們甚至 聽見了電流通過熒光燈時所發出的微弱響 聲。我坐在椅子上點著了一支煙。瓦藍呆 呆地坐在收款員的仿皮轉椅上。我們都聞 到了白天遺留下來的食物氣息,以及顧客 們擁擠時產生的那股汗漬味。
  現在,我的飢餓感倒不是十分強烈, 或許有點餓過頭了。我吸完最後一口煙時 ,頭有點兒眩暈。我站起來對瓦藍說我們 走吧。我的意思是,在這新婚之夜,既然 沒有熱乎乎的肉包子,與其坐在這裡還不 如坐在家裡的被窩裡舒服,我們是一對新 婚的年輕夫妻。再說,一不小心讓巡警聯 防隊什麼的撞上,弄不好落個吃不著羊肉 反倒惹了一身的膻。瓦藍仿佛在沉思,聽 到我的話沒有一點反應,也許根本就沒聽 見。走吧,我說,我們還是走吧。
  我們決定出去,就自然地往廚房裡走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是從廚房的氣窗 裡爬進來的。在廚房,瓦藍站住了,我對 她說你先來,我殿後。我沒有想到,她壓 根兒就不打算出去。她退後一步,站在那 兒向我攤開雙手,她說,我們出去幹嘛呀 ,我們幹嘛非得出去呢。
  我說,你難道想在這裡過夜嗎?
  “你瞧,”瓦藍打開了冰櫃,裡面露 出一排排暗紅的豬肉,冰櫃中湧出來的霧 汽使她的臉像早晨的鮮花一樣活潑。她又 打開通往另外一間房子的門,那是儲存室 ,裡面碼著一袋袋的面粉。“你瞧,”瓦 藍說,“什麼原料都有,我們幹嘛非得要 出去呀?”
  我不安地說:“這妥當嗎?這總歸… …”
  “瞧你--”瓦藍拍了一下我的屁股 ,好像一個野營的中學生,變得調皮而放 肆。“我們進來是幹嘛來著?不就是想弄 點吃的嗎?現在,我們自己動手做包子。 ”

  瓦藍從冰櫃裡拽出一大條五花肉來, 冰碴地響。我們都知道這種肥瘦相間 的又無骨頭的肉,做包子的餡是再好不過 的了。她把硬梆梆的豬肉泡在水中解凍, 手也被凍得通紅,舉在嘴邊直哈氣。她叫 我去提一袋面粉過來。眼下我們需要的是 面粉,瓦藍說。我剛跨出儲存室,她又叫 了起來,拿來一套廚師的行頭,把我從頭 到腳地武裝起來。我頭上戴著油膩膩的帽 子,身上穿著同樣油膩膩的衣服,尤其是 前襟那個部位簡直變成一塊油缸牛皮了, 長這麼大了我還從來沒穿過這麼臟的衣服 ,渾身感到不自在。“這樣就不會弄臟衣 服了,”瓦藍說話的同時,順便給我的胳 膊套上了袖套,“去,提袋面粉過來。” 她快活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
  我把面粉往塑料盆裡倒的時候,瓦藍 的袖口正挽得高高的,在水池邊上洗著大 把大把的小蔥。她臉色紅潤,也系了一塊 圍布,活像個小媳婦。水在嘩嘩地響著, 她把小蔥的皮剝掉,又除了根,仔細地沖 洗幹淨。我問她該放多少面粉,瓦藍隨口 說道,你看著辦吧。我想倒出半袋面粉就 足夠了,沒想到一提布袋的底,整袋的面 粉都滑進了塑料盆。這時,瓦藍啊喲地叫 了一聲,我以為自己面粉倒得太多了,對 於只做兩個人吃的包子,整袋的面粉的確 是有點夸張,或者說是浪費。我正要說我 可以把面粉弄回去一點,瓦藍快步走了過 來,她一邊在圍布上揩著雙手上的水,一 邊埋怨我吃的東西怎麼可以亂倒。她的意 思是那個盛面粉的塑料盆不知道是作什麼 用場的,也不知道幹不幹淨,我怎麼可以 冒失地把吃的東西往裡倒呢。她把“吃的 東西”這幾個字說得很重。我解辯說,我 看過,是幹淨的,我才把面粉倒進去的。 我的確檢查過那只桔黃色的塑料盆,塑料 盆好像用了不久,挺新的,看上去也挺幹 淨。
  “你怎麼知道是幹淨的呢?”瓦藍的 口氣有點兒高,她對我的爭辯非常不滿, “也許是廚師洗腳用的呢?幹淨不幹淨你 看得出來嗎?病菌又不是毛毛虫,都讓你 看個一清二楚。”
  我承認自己有點兒冒失,把吃的東西 這麼隨隨便便地倒入一個來歷不明的塑料 盆裡,總歸不太好,也就知錯就改的樣子 聽著瓦藍的數落。瓦藍看看我又看看那只 面粉快要滿出來的塑料盆,口氣緩和了下 來。“再說這只塑料盆也不太好和面,” 她說,“這麼規模的一個包子店,如果靠 手工和面,生意怎麼做呀?依我看,肯定 少不了和面機的。”我轉身去找,果然看 到了電動和面機。這個玩意兒我剛才就看 到過,但是弄不明白它是做什麼用的。它 是帶有一只很大容器的機器。我把面粉倒 了進去,接著合上了電閘,和面機的攪拌 手快速地轉了起來,把面粉弄得沸沸揚揚 ,好像廚房裡在大掃除,到處都是面粉塵 埃。瓦藍搶前一步,拉了電閘,她捂著鼻 子直罵我是笨蛋,“應該先加水,笨蛋。 ”她說。我慌忙往面粉裡加了水,我被揚 起的面粉嗆得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我一邊 擦著鼻涕一邊想,瓦藍罵得真沒錯,我怎 麼笨到這種地步,連這麼簡單的明擺著的 秩序都弄混了呢。瓦藍回到水池洗她的小 蔥前,意味深長地對我說,“看來你平日 太缺少做家務活了。今天是我們共同生活 的開始,不學著點做,將來怎麼辦呢?”
  和面機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很舒緩,要 麼是瓦藍洗蔥的水聲摻和了進來,並作了 適當的協調,反正這個均勻轉動的機器發 出的聲音一點不刺耳。它的底部實質上是 一口半圓形的不鏽鋼制的缸,拉上電閘後 ,仿佛在蹬缸表演者的腳尖,不停地滾動 。缺裡的攪拌手往復地攪拌著面團,恍如 緩慢的波浪,此起彼伏。看的時間長了, 我不覺有點頭昏起來。我想起自己單身漢 的時候,真是太缺乏做家務的經驗了。倒 不是無事可做,而是實在懶得去做,看到 燒飯做菜的,末了還要洗碗什麼的心裡就 煩透,不如到店裡吃點來得幹脆。現在不 同了,從今天開始,我是一個女人的丈夫 了,正如瓦藍所說的,家務不學著點做, 將來怎麼辦呢?如果都讓瓦藍做,且不說 她願不願意,單就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呀。 這麼想來,我覺得瓦藍剛才的話真值得好 好反思,心中不免泛起了歉疚之感。
  嘩嘩的水聲突然停止了,只剩下和面 機在隆隆作響。我從迷離的狀態中清醒過 來。我想我可能是有點餓有點困了,眼皮 澀澀的。瓦藍走過來,對著被拌得差不多 已均勻了的面團唉聲嘆氣的。我小心地問 她怎麼啦?瓦藍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說,面 裡忘了放酵母粉了。我一聽忘了放酵母粉 ,也變得相當沮喪,我這忙半天的基本上 是白忙了。我說,都怪我。瓦藍還在揉著 太陽穴,她說,這不怪你,你瞧我這個記 性。
  我到儲存室拿出一包酵母粉,包裝袋 上印著說明書,說這麼一包可以發酵20 公斤的面粉。我又拎起那只扔在一邊的空 面粉袋,發現我剛才倒進和面機的恰好是 20公斤的面粉。我撕開酵母粉的包裝紙 後,生怕再出什麼差錯,就試探著徵求了 瓦藍的意見,我說,我要倒進去了?此刻 ,瓦藍正把差不多化了凍的豬肉從水中拎 出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說,這麼點小事也 來問我,虧你還是個男的,沒發酵的包子 誰會吃呢,就是打狗,狗也會落荒而逃。 說著,她把水淋淋的豬肉扔在砧板上,響 聲很大。酵母粉倒出一小半的時候,瓦藍 又叫道,看看要擱多少的。我甕聲甕氣地 回答,看過了,這麼一袋用20公斤的面 粉。說完,狠狠心把一袋的酵母粉都倒進 了和面機內。
  瓦藍接著弄肉餡。我說過,這個女人 結婚後,簡直變了一個人似的,渾身盈溢 著用不完的勁。她熟練地把五花肉斬成一 塊一塊的,讓我懷疑她以前做過肉包,甚 或這個包子店就是她開的。她開動絞肉機 ,把肉塊喂進那個漏鬥狀的入口,很快, 肉塊便被粉碎從絞肉機的後部湧進來。那 個機器奇妙得仿如一條只有鋒利牙齒,卻 沒有消化功能的胃沒有彎彎曲曲腸子的狗 ,肉塊被它嚼碎後,一轉眼就從它的肛門 流出紅花花的肉末。這時候,工作著的絞 肉機的響聲,又協調了和面機的聲音。我 立在地上的雙腳感受到機器運轉的輕微振 動,麻酥酥的,好像平臥在小船上,身體 充份感受到緩慢水流傳遞過來的美妙。
  剛開始我沒有發覺面團還存在著問題 ,只覺得自己對飢餓已毫無感覺了,先前 那些一浪接一浪的潮水已不復存在,我想 我的腸胃多半是幹枯了,不再有需求食物 的強烈欲望了,所以沒有覺察到攪拌中的 面團還存在著問題。直到瓦藍絞好肉末, 關掉絞肉機,我的頭腦失去了昏昏然響聲 的依靠,才發現面團和酵母粉沒有拌和均 勻。後來加進去的酵母粉任機器怎麼攪拌 就是與濕面團和不到一塊去。倒由於酵母 粉的阻隔,原先的面團裂成了各不相關的 一股股,像患了白癜病的皮膚。我偷偷地 看了一眼瓦藍,她正在切小蔥,並沒有注 意到我的慌張。我做賊心虛地往裡面加了 一瓢水,到後來又發現面團變得太稀了, 只得再加了一些幹面粉。我想來想去總覺 得還缺少點什麼,後來終於想起應該再添 點酵母粉。我這麼做是盡量想讓面粉、水 和酵母粉之間的比例達到平衡,讓瓦藍滿 意。
  等到瓦藍的肉餡全部弄好,我也關掉 了和面機。我認為面團拌得非常好,看上 去光滑溫潤,我扯了一下,面團彈性十足 。挑剔的瓦藍也不得不承認這缸面和得好 ,面筋充份,她說用這樣的面團做出的包 子肯定很好吃。我認為自己總算掙積了一 些如何當好丈夫的資格。但是,很快我又 變得垂頭喪氣起來,我一向認為自己的手 還是比較靈巧的,可是接下去開始做肉包 子便發現錯誤地高估了自己的雙手。
  面團在我手中怎麼也不聽使喚,仿佛 它們自有主見,它戲弄著我的手。我捏著 捏著它便變成橢圓形的一片,軟不啦嘰的 ,或者幹脆就破出一個洞,好像一個調皮 的孩子對攝像師露出了屁股。到了瓦藍手 中,面團就完全不同了,她用手掌托著面 團,大拇指抵到面團的中央,靈巧地把面 團轉起來,轉眼間便出現了花朵般地一盞 ,似乎不是瓦藍的手把它轉動,而是它在 自轉,它自願把自己開成一朵花的模樣, 然後讓瓦藍挖了一團肉餡填在裡面。包子 收口的時候,瓦藍充份表現了她指頭的靈 巧性,叫我驚羨不已。她的手指頭仿如馬 蹄均速地叩擊著包子皮的邊緣,包子皮便 逐漸收攏,像一朵花枯萎了那樣優雅地收 攏。最後,瓦藍捏住花瓣的頂端,輕輕一 擰,肉包便以石榴的形體完美地結束了它 的制作過程。不像我,在收口時,由於肉 餡的水份滲出,怎麼也捏不出一個完整的 肉包來,實在沒辦法,只得再摘點面團把 它的傷口補上。以瓦藍的速度,她大約做 了十個肉包,我才勉強完成那麼一個。而 且,擺在蒸籠裡,我做的肉包真是丟人現 眼,像一只醜陋的癩蛤蟆趴在一堆光鮮照 人的石榴當中。我想我是笨透了。
  大約做了十來蒸籠的肉包時,我實在 受不了了。說起來有點兒慚愧,我只不過 是做了十來只歪瓜裂棗般的包子,可我真 的受不了了。我的眼皮仿佛手中的濕面皮 ,軟不啦嘰地老是要粘在一起,面團在我 手中捏著捏著,就毫無知覺地掉到案板上 去,直到瓦藍重重地一拍把我驚醒過來。 我的頭很重腳很輕,我喃喃地說,夠了吧 ,夠了吧,我只要兩只包子就夠了。我的 意思是我的肚子只需要十來蒸籠中的兩只 肉包就填滿了,我不需要更多的。我弄不 明白瓦藍固執地做這麼多的肉包幹什麼用 ,這些肉包蒸熟都快夠我們吃上十天半月 的了--如果我們不打算吃點米飯青菜什 麼的話。
  對於我的退卻或者說半途而廢,瓦藍 顯得很生氣,她的眼白在逐漸增多,好像 那個球狀晶體蒙上了水汽。她把手中的面 團重重地拍在案板上,她說,那剩下這麼 多的面和肉餡怎麼辦?我惶惑地說不知道 。瓦藍目光逼人,她接著往下說,你知道 這些面粉,農民洒下了多少汗水嗎?你知 道這些肉,豬吃了多少的糧食嗎?虧你說 得出口,夠了吧夠了吧的。瓦藍吃完用手 指頭擦了一下鼻子,她的鼻翼兩側就沾了 一灘白色的面粉,好像停著一只蝴蝶。我 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雖然我說包 子夠了,但並不是要把余下的面團和肉餡 扔掉,因此也沒有把面粉和汗水,豬肉和 糧食聯系在一起。我不想和瓦藍深究,我 的腦袋已不堪承受這說來話長的因果關系 。我說,那就做吧,做吧。於是我們兩個 重新做起肉包,我們都不理睬對方,我們 沉默地把一團團的肉餡用濕面皮包起來。
  後來,瓦藍嫌我做的肉包實在太不像 話了,拿她的話來說是沒買相,決定讓我 去蒸包子。我簡單地把一團團肉餡用濕面 皮包起來,顯得草率而不負責任,我是想 把它做得更漂亮一點的,但是實在力不從 心。瓦藍叫我把肉包蒸熟,我想這下好了 ,可以在溫暖的爐火前面好好地打個盹了 。我把裝有肉包的蒸籠一只接一只地在鐵 鍋上碼起來。燒火的時候,我沒想到這個 不鏽鋼的爐灶是沒有爐門的,根本不需要 我有板有眼地去添加木柴,從爐灶延伸出 來的鐵管,連接著管道煤氣。我感到自己 快要摔倒了。
  瓦藍用完了肉餡,面團還剩下一大堆 ,她把它們揉成長條型,接著拿刀子快速 地切成一只只饅頭坯。她切面團分寸得當 ,那些饅頭坯就像一個模子裡脫出的磚頭 。我想結了婚真是大不一樣,瓦藍比我想 象中的能幹多了。
  煤氣燒得很旺,火燄發出幽藍的色澤 。鐵鍋中的水沸了,蒸籠開始出汽,肉包 的香氣彌漫著整個廚房。我極力張開鼻翼 ,卻感受不到香氣的美妙。我仿佛是一條 肚皮翻白的包頭魚,在肉包的香氣中飄浮 。唯一的願望就是想把沉重的頭顱伸出香 氣之外,伸到窗子外面去,深深地吸一口 新鮮的空氣。可是不行,我還得把一籠籠 的肉包碼到鍋上蒸熟,眼看它們膨脹起來 ,直至像浮胖的臉蛋一按一個指印。所以 我只能像一條翻白的包頭魚,在廚房的香 氣裡飄來盪去。
  五點鐘,所有的肉包子,包括瓦藍最 後的刀切饅頭,全部都蒸熟了,看上去它 們很可愛,又白又胖的。此時廚房裡的香 氣癒加濃稠,恍如緩慢流動的膠狀物質, 令我行動遲緩。我仿佛走進一片無際的罌 粟地,燦爛的罌粟花在怒放,閃著光斑的 小昆虫在耳邊嗡嗡地飛舞。我努力想把頭 顱探到香氣的外面,但是徒勞枉然。瓦藍 的臉一會兒離我很近,一會兒又離我很遠 ,她的嘴巴像魚的喋吻在開合,卻聽不到 任何聲音。我開始驚恐起來,我的手亂抓 著空氣,盡量不讓自己的身體倒下去,最 後總算抓住了什麼,好像是瓦藍的胳膊或 者脖子。她把我扶到了空曠的餐廳。
  我的頭壓在自己的胳膊上,胳膊又壓 在餐桌上,逐漸感受到光滑的桌面傳來的 涼意。空氣很新鮮,耳邊小昆虫的嗡嗡聲 正在消失。這時候,我聽見外面的街道上 開始出現行人的吐痰聲,送牛奶的小貨車 駛過門口,車廂裡的奶瓶發出清脆的叮叮 當當的撞擊聲。緊接著洒水車從遠處的街 道拐彎,一支優美的曲調由遠及近地飄過 來。之後出現了短暫的沉寂。我極力想站 起來,頭有點兒眩暈,腦門上布著許多冷 汗,我想我剛才大約是暈過去了。作為新 婚丈夫我應該表現出身強力壯,我為自己 暈過去感到羞愧與不安。我想應該對瓦藍 笑一笑,以表示我不是故意暈倒的,或者 以暈倒為借口趁機休息一下。瓦藍不在餐 廳裡,她正容光煥發地把一籠籠熱氣騰騰 的肉包,端到出貨的櫃台。見我醒來,她 像一個殷勤的侍者,給我端來了兩只肉包 ,隨後又盛了一碗雞湯。看到雞湯我有點 發呆,瓦藍真是能幹,她趁我在桌子上趴 一下的功夫,已經把雞湯也熬好了。她笑 吟吟地看著我,說嘗嘗看,味道怎麼樣。 她一邊說雙手不停地在圍布上擦拭,猶如 一個面對公婆顯得惶恐的小媳婦。我看看 熱乎乎的肉包,又看看燙燙的雞湯,奇怪 的是我現在一點食欲都沒有了,剛才那股 洶湧的席卷全身的飢餓感已消失殆盡。我 搖搖頭,表示自己不餓。瓦藍歪著腦袋, 問道,真的?我站起身說真的不餓了。那 好,瓦藍說,你如果不醒過來,我真不知 道自己該怎麼辦呢。說著她把我的早餐( ?)撤到一旁,又把拖把及水桶收拾到雜 物間中(她還拖了地!),開始對著餐廳 裡的鏡子梳理起頭發。那面鏡子真大,足 足舖了整個牆面,從中我看見了瓦藍、許 多的桌椅及自己蒼白的臉。瓦藍把頭發擼 到後腦勺,對我說,關蒙你現在可以把店 門打開了。她嘴裡咬著一枚發夾,說話有 點兒含糊。
  我來到門邊,掏出鑰匙開門。直到發 現沒有一枚鑰匙是合適的,才覺得自己的 行為荒唐可笑。這包子店又不是我們的, 我怎麼會有鑰匙能把這扇嚴實的卷帘門打 開呢。瓦藍還在鏡前,正給殘缺的口紅補 妝。我說,我打不開門,沒有鑰匙我怎麼 打得開門呢?瓦藍醒悟似地噢了一聲。對 了,我忘了告訴你鑰匙在哪兒了。她說, 你到收銀台底下看看。我蹲下來,在收銀 台的下面果然找到了幾把鑰匙,其中似乎 還有收款機的鑰匙。我正詫異於瓦藍如何 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她微微一笑,說,一 般情況下,備用的鑰匙大多數會掛在那兒 的。
  我重新去開門之際,瓦藍的梳妝已畢 ,她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在收銀台 坐了下來。我笑著說,瓦藍,你真像個老 板娘。瓦藍啪地打開收款機的抽屜,埋頭 清點著昨日留下的備用金。她頭也不抬地 說,關蒙幸虧你醒過來,不然我真不知該 怎麼辦好呢。我把鑰匙插入鎖孔,沒錯, 於是起勁地擰動鑰匙。這時候瓦藍的聲音 又響了起來,哎,關蒙,等會兒你到出貨 櫃那兒去,聽見沒有?幸虧你醒過來,不 然的話……
  鑰匙在鎖孔裡費勁地轉到盡頭,發出 生鏽了有點晦澀的響聲,鎖開了。瓦藍熄 滅了餐廳裡的熒光燈,我想現在好了,總 算可以回去了。這麼想著,一使勁,這鐵 制的卷帘門發出了嘩啦啦的巨大聲響,倒 卷了上去。
  天已大亮,一些有早起好習慣的行人 正從各處向街上匯集。他們腰板挺直,多 半表情麻木,臉上殘留著睡眠一度控制過 他們的痕跡。我看見有幾個人正朝這邊走 來。我不知道他們是來就餐的顧客,還是 來上班的店老板和員工,但是可以肯定的 他們是朝包子店走來的。現在,太陽正從 城市的邊緣升起,餐廳裡一片明亮。我正 想催瓦藍快點走,卻看見她身板端正地坐 在收銀台後面,笑容可掬,好像等待著首 批顧客來臨的老板娘。隨著陽光的來臨, 我看見她的眼白開始急驟增多,仿佛眼睛 患了白內障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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