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期
欄目編輯:吳晨駿、雷默、祥子

馬 蘭

失 聰



  我決定去看望我的朋友小金是因為昨 天我丈夫聲稱他叫了我三聲我都沒有回 馬蘭☉失聰答他。這 真是匪夷所思。可我丈夫言之有據。他很 奇怪我怎麼連他的聲音都不能辨認了。我 說開玩笑,我們結婚七年了。七年喲,七 年中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過多少次,數不 勝數。你知道七年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微 不足道然而一粒蘋果樹的種子將能夠長大 成迷惑我們的果子了。
  我此刻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的家和 大家一樣充滿電器,廚房裝著洗碗機、電 冰箱、電飯煲、電動切肉機,客廳主要是 32英寸的大電視佔據視野、空調靠窗而 立,書房裡響著索尼音響,對了,唯有臥 室沒有電動機器(我以前有過一個電動按 摩器),除了電燈,這是我心安理得的方 面。我盼望著哪天所有電器全部響起來, 我想和玩具總動員的境界差不太遠了。
  我身下的這套紅色沙發比較少見,沙 發具有法西斯的姿態整齊嚴肅很有理論依 據的樣子。沙發硬度堅韌,直直的邊角, 紅色絨布做的罩衣,但卻沒有溫柔的手感 。
  “五佰磅的南瓜,一千一百磅的公豬 。觀眾請看這是全國今年農展會選出的冠 軍。”CBS著名的西瓜脫口秀。電視上 一位來自賓洲的中年農民趕著他的豬走進 了舞台,他提著一大桶飼料,豬只顧吃, 並沒有抬眼觀賞觀眾。我注意到大豬的陽 具非常的醒目懸掛在他後腿之間。大南瓜 則正襟危坐,帶著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 逃避主義精神。
  接下來是甲虫克的原鼓手現擁有三十 二歲兒子的五十歲的溫迪.事打演唱。他 出了張新的唱片。他掛著耳環,舞動雙手 唱著一首老歌。“請鼓掌吧,只要有一個 鼓掌大家就會跟著的。”他煽風點火。觀 眾的情緒給教唆上來了。

  屏幕突然收縮成一點白色,沒了。我 斷定是停電了。我想這時我可以乘機出去 走走,往一個方向走。我想到我的朋友小 金,他住在朝北的方向。我走出門的時候 我丈夫還在沉睡之中。我看見他的睡樣就 心疼,他真象個孩子,使勁地抱著被子的 一角。
  你知道,他為和我結婚與他母親翻臉 了。我看見我掉進一出庸俗的鬧劇之中。 母親抓住兒子的手泣不成聲,她大概不能 容忍兒子的手被另一雙年輕女人的手握住 。我站在一邊翻看我的掌紋,我心領神會 。我感覺他母親的身體正集結晚年最後的 能量出擊必將爆發巨大的活力。
  我怕她跌倒,我瞧見她的鎖骨快露出 來了。我一把抱住她小小的身體。
  我對她說,你的兒子永遠是你的兒子 。
  他母親說我是瘋狂的女人,瘋狂的女 人使家無寧日。
  他母親為什麼說我是瘋狂的女人到現 在我還心存疑問。
  人生難得幾回狂!這可不是我的格言 。
  我是平凡甚至平庸的女人。我的平庸 首先表現和人下象棋從來都是和棋,最後 剩下一個兵和一個老王,彼此對峙,誰也 吃不了誰。我竟還喜歡金光閃閃的黃金, 十個指頭全帶上金戒指子會不會改變我一 層不變的掌紋。我丈夫後來說,沒料到我 這麼物質主義。他可能被我偶爾夢幻的表 情(我思索黃金的時候)迷惑了。
  你可以寫詩。
  不要這麼搞笑好不好?
  你想不想我們過上好日子?
  你是說寫詩能過上好日子?不對吧, 過上了好日子怎麼能寫詩。憤怒才出詩人 。
  你不寫詩你還能做什麼呢?
  我坐在家裡。
  你的臉色將越來越蒼白。
  你不知道,這樣我感覺安全。



  我忘了告訴你,家庭的壓力把我丈夫 的鬥志激發出來進爾招搖過家。他公然抵 抗他母親。我沒有加入戰役,我遠遠站在 牆角。我把我設想成這出戲的配角,主角 說累了我最多打打圓場,使戲演得有聲有 色更加完整。但我喜歡我丈夫,我說喜歡 兩字你不會笑吧。我的朋友小金不會笑。 我想起來了我從未看見小金笑過。他嘿嘿 幹笑,可我也不認為他是皮笑肉不笑。
  我和我丈夫結婚了,所幸有幾層水落 石出的味道。可我們並沒有歡欣鼓舞,更 沒有載歌載舞,鬧到這份上不結婚說不過 去。婚多半是結給我們的反對者看的。如 果當初他母親不激烈地阻撓,他兒子也不 一定娶我,(我們經過戀愛然後分手,再 版愛情不等式)我也不會嫁給他。我對結 婚的態度很難旗幟鮮明,向世人宣布我只 屬於一個男人,把性愛的對象鎖定,我不 認為有此種必要。而不幸成為我丈夫這個 代名詞的他完全可以另擇佳偶,會彈琴還 能照顧人且在廚房裡得心應手的賢妻。
  結婚後我很少出門,走出門我又變成 單身的女子。我不由自主想和誰調情,看 見紅頭發的英俊男人我心血來潮,這些讓 我害怕,我害怕我會跟隨他遠走高飛。



  我走進我朋友小金的屋子。他住在底 樓,半地下室。我剛坐下,坐在他白天是 沙發晚上當床的沙發床上。我聽見轟隆隆 的聲音。地鐵,是地鐵經過的聲音。
  我大聲沖小金說,你怎麼能忍受地鐵 的聲音,每十分鐘就來一次。
  小金說,你說忍受什麼?
  地鐵呀,你沒聽見嗎,我耳朵都快震 聾了。
  小金竟說他沒有聽見。
  我有點急了,我說小金你快坐下,我 記得上次來你這裡沒有地鐵,修了地鐵你 都不知道。
  小金拍拍我的手,說,你不要急,這 裡沒有過地鐵。這裡有老鼠,有一兩只貓 僅此而已。
  我想小金是病了,胡言亂語。老鼠和 貓現在還能共存於屋內嗎?
  他以前養過一只貓,老鼠來時,可愛 的大花貓目不斜視,任老鼠穿牆而過。我 就此確信遺傳基因也會隨著環境失傳。有 些東西是注定要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金給我倒杯飲料問我,你們為什麼 不生個孩子。
  我說我和他都擔心我們養不活孩子, 孩子會生病會突然死了呢。誰能保証孩子 不死呢。
  小金聽到此就大笑,這是我第一次看 見他的笑,哈-哈-哈地抖動在空中,我試 圖舉手擦掉,他的笑聲卻更加刺耳。
  我想起來了,小金神秘地說,我懷疑 你和他不睡在一起了。如果他不和你睡你 可以和張生睡,不和張生睡和李耳睡不和 李耳睡可以找王甸嘛。
  王甸之後小金還會接著扯出其他莫須 有的人,我不得不打斷他。你怎麼了,小 金,你真是生病了呢。
  小金滿不在乎地說,我和你開玩笑, 開玩笑嘛。
  開玩笑?小金以前從來不和我涉及男 女性事的話題。記得有次他稱讚我結婚後 容光換發,我笑著說大概是性生活和諧。 小金的臉色就有些掛不住了。我想可能飽 女不知餓漢飢。性,這個詞在我們的交談 中從此完全退出了。他的房間裡也沒有一 絲女人的形像,女人的用品,比如說香水 、發卡更是不可能看到了。
  我真的是和你開玩笑。
  你開這種玩笑我很奇怪。
  小金又給我倒了一杯水,他靠近我, 帖著我耳朵說,那你和我睡好不好。
  我其實沒有聽見小金說這句話。小金 說他至少講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大聲。他 見我沒有異樣的反映,急忙拿過紙筆,寫 著:你和我睡覺好不好。
  我說我不知道好不好。
  我和小金一直是朋友,比較親密的朋 友。我和他交往從來都很正經,親切友好 地做著實驗柏拉圖精神戀的遊戲。我從敬 而遠之的崇拜他到以朋友之心崇拜他,他 總能手出驚人之舉,不同凡響,這種根植 於他靈魂或者肉體的激情彌足珍貴,他的 逃避社會我現在認為還是基於激情,在他 血液裡暗流著的激情。而他如何看我,我 甚至不想知道。我有段時間甚至相信他是 同性戀對女人沒感覺。直到小金告訴我他 有過女朋友,在他大學畢業之後。後來女 朋友走了,再也沒以一位女人的身體表達 在小金的生活裡。我不便直接問小金此事 的來龍去脈。我安慰他說,一個人滿自由 的,獨立,多好,真的很好。
  小金嘿嘿幹笑。
  小金活得很主流在我的記憶中,也就 是說對生活抱著積極參與的主動精神,那 種“到所有的地方,經所有的時代”的經 典類型。
  我想象過小金成功,想象過他過著流 浪的生活,或者放任自流,群奸群宿。
  但小金最讓我震驚的消息是我丈夫告 訴我說,你的朋友小金有麻煩了,他八年 沒有交過稅,稅務局現在在找他算總帳。
  我問他怎麼知道,丈夫說小金自己說 的。他問他有什麼辦法躲開稅務局。
  他鄭重地告訴小金,到死為止。



  小金沒有去死,他可能找到了平衡點 ,或者他進入找死的動力也沒有了的和平 期。他開始找房子,變化地址,他不斷地 搬家。我記不清他搬了多少次了。那幾年 他生活的主要內容和形式就是搬家,從這 個地方到那個地方,從南到北,從東到西 。謝天謝地他找到現在的這個地方,總算 長住了下來。他用“液壓傳動”這四個怪 詞總結了這段時期的生活方式。
  另外小金保藏蘋果種子、火柴,大量 的礦泉水,還有米。如果哪一天電腦被一 種比爾蓋茨也無法解決的世紀病侵襲,我 們一切都完了。自來水公司會打不出水來 ,超市因為沒有電腦無法收帳,電話公司 無法接通電話。我們靠什麼活著呢。小金 憂心忡忡。不要以為我是杞人憂天,你能 說這沒有可能嗎?我不過是給自己留條後 路不至於事發後驚慌失錯。人類在災難面 前所表現的驚慌失錯太讓人難堪了,你看 看鐵坦尼號,船要沉了,人們的舉止多麼 象一群恐怖份子。讓我們象紳士一樣沉下 去吧。
  我走進小金的房間。他正坐在沙發上 看電視。他的房間一直比較亂,四周是些 畫冊、錄相帶(我懷疑是色情帶),七、 八雙運動鞋。電視對著沙發床,廁所對著 沙發床,沙發床再對著廚房。
  我勸過小金找大一些的房子,後園裡 種一顆蘋果樹,再栽些洋蔥、蔥花。把窗 框開得大些,讓陽光透徹地照視。每天早 晨被陽光照醒。
  小金作不屑狀,說結婚是多麼悲慘, 把我從未婚時的多邊形變成一塊平面,竟 然大講陽光、蘋果樹。
  婚前的我擁抱著許多秘密,每天心情 激動、神情緊湊,似乎隨時秘密會從內部 炸開,成碎片飛翔而去。和他結婚後,我 的身體肯定少了許多鹽份或者水份,體重 明顯輕多了,以致於站在鏡子前我所看到 的有關我裸體的形勢,我相信裡面再沒有 什麼秘密可言了。另外我頗為失望他的身 體在婚後卻無可觀的變化,皮膚也不更彈 性,眼睛也沒有發出如魚得水的光芒。
  但我沉默著,我不願反駁小金。他是 我朋友,我唯一的異性朋友我為什麼不能 讓他在自以為是的感覺中多停頓讓他充滿 發酵的快感呢。好比一位田徑運動員他明 顯跑錯了跑道,我們又何必糾正。只要跑 在路上了,達到跑的目的,從哪條線開始 真是無關宏旨。
  我坐在小金的旁邊,我們看電視。“ 五佰磅的南瓜,一千一百磅的公豬。觀眾 請看這是全國今年農展會選出的冠軍。”
  這不是CBS西瓜的脫口秀嗎?我剛 看過,十分鐘前。
  小金說,不可能吧。才開始的節目, 你看的是3台對吧。
  我說是,我們相距不過十分鐘,怎麼 你看的是我十分鐘前已看過的。奇怪。
  小金不以為然,現代社會鼓吹不以為 然。他問我刷牙的牌子,我說寶潔淨,他 說他也用寶潔淨,不會用淨潔寶。我們都 上路邊的快餐店,吃肯特雞,喝百事可樂 ,用富士彩帶,看好萊塢的電影,我們還 有什麼不同,我們是成批生產出來,撫養 出來的成品。我們在不同的時間看了一樣 的電視值得大驚小怪嗎?
  現在的小金是稀奇古怪的人,不交稅 只是他的一種行為方式吧。他本來可以繪 畫開畫展繼續根植在主流社會,過著燈紅 酒綠、周遊列國的風光日子。那時候的他 能言善辯、多才多藝成為我們全校的明星 學生,大家相信他前途遠大,光明燦爛。 他的身邊簇擁著一群男女崇拜者,我可能 也是其中之一。他是上帝給我青春期的禮 品,讓我認識到偶象對於少女情感的培養 何其重要。他如今與公眾社會隔絕,他選 擇不交稅、放棄繪畫、拒絕婚姻。他不像 我時不時還奇裝異服以夸張日子的多線條 。他,一件白色T恤,一條牛仔褲,如此 一年四季不跟隨季節的變化而變卦。他開 輛路邊拾來的破卡車,我猜他也不會買保 險。大學時那位清秀、瘦高的小金已經轉 錄成肚皮微凸,任胡子邋遢而行的中年小 金了。
  可怕的是可怕的偉大的是小金認為他 現在過得還可以和絕大多數人民一樣在小 康的道路上。我每次見他無論如何都忍無 可忍懇請他拿起畫筆,你是那麼有才華, 繪畫吧。
  有才華人多著呢,你看在我桌上吃飯 的這只老鼠,他沒有才華嗎?還有我的貓 ,他每天準時六點半上床來親我,這難道 不是才華?你不要這樣,我是認真的,你 不能認真嗎?
  我是認真的。
  那為什麼不繪畫了?
  繪畫的時候過去了。我現在這樣不錯 了。
  有什麼好,你這是浪費。
  活著也就是浪費,我為什麼不可以浪 費如果你把這叫做浪費。
  那找個女朋友總可以吧。
  我們換個話題可不可以。
  那你去配眼鏡吧,六百度了不戴眼鏡 開車怎麼成?
  還有不少人是瞎子什麼也看不見。

  看來我和小金的談話走到了臨界點, 我們無法交談下去,再走一步將面對深淵 ,使我們的情緒更為焦灼。然而不和他交 談我如何找著別樣的交流方式。難道真以 做愛的形式才能與他勾通,到達他靈魂的 深處?做愛是夏日的閃電伴隨著雷聲而我 和他除了被燒傷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的 可能。進入他的身體我會被燒毀,我確信 不疑。
  小金的現狀令我難以接受,可他早已 習慣聲稱絕無更改的可能。他的固執象那 些一生一世不會溶解的金屬。我說他活得 虛無,他理解為真實,只能這樣了。以前 的小金不存在了,而我為什麼偏要他回到 過去。
  這時候我又聽見了地鐵的轟鳴,聲音 太大了,簡直是轟炸。我雙手按住耳朵, 我的天,我的天,快停下來吧。小金雙臂 抱裹著我,他說,你的身體在搖擺,你快 停下來。
  我說我無法停止,屋子也在震動了, 小金你的臉在移動,左邊臉和右邊臉在交 叉。
  我再也經不起地鐵聲的撞擊了,聲音 從耳朵直達我的膝蓋骨,狠狠地在磨損著 ,我必須在下一列地鐵來臨之前抽身離開 小金的屋子。
  晃動著的房間、地下傳來的聲音和小 金無辜的聽覺組成奇妙的視覺世面。我悲 哀地想,小金無可救藥,他聽不見置我於 死地的地鐵的聲音。小金把這一切歸咎於 我的婚姻把我搞壞了,他連老鼠的吱吱聲 皆能聲聲入耳。

  那天我們的姿勢變得很可笑,一時找 不到著落點,象剛穿上冰鞋的成人搖晃在 冰面。我和他為了保持平衡僵持著,不知 如何是好。突然小金吐起來,一股股的黑 水從他嘴唇噴射而出。他彎下腰,脖子顯 得非常細長、細膩如一道拋物線。我擔心 他的脖子不能再支撐他頭骨的重量,他的 頭部會彈進我的懷裡,我抱著他的頭往哪 裡去呢?一位面貌糊塗的女子和一只男人 的頭在秋陽下橫穿馬路奪路狂奔,這樣無 目的地逃跑,我的衣服會脫落在地,我只 有輕裝才能前行。我越想越害怕,我隨之 也吐起來,我無法控制我的身體,沒有誰 能夠控制了。我現在才明白小金如此深沉 地影響了我。這時我並不知道他對我的影 響會關聯到我最後的消失。


  其實我安全地回到家,我覺得我神智 清醒,舉止也還算正常,不象出門外遇的 第三者。你知道我出門產生激動而神秘的 外遇心情。新鮮感是這麼深地迷惑著我可 我已經不再年輕。
  家就在我面前了,我走進走出的家裡 應該坐著和我結婚的那個男人。這是我所 選擇每天必須面對的人。我看見結婚當天 買的那把大紅雨傘還站立在屋外,我的心 靈就變得溫柔,濕潤。
  他問我吃晚飯沒有。我隨口說吃過了 ,在小金的家裡。
  他喲了一聲,說他今晚不能陪我看電 視了。
  我說你忙你的去吧。
  長久以來我和他語言交流的詞匯量不 會超過三百個單詞。我們似乎也滿足於簡 單的口語。他熱衷於書寫,這可能也是他 認為我能寫詩的原因之一。
  屋內安靜了下來。我想起小金住宅裡 地震般的轟鳴聲。
  我站在鏡子前,脫下外套,我看見小 金同時站在鏡子面前,他的頭由一條細長 的拋物線連著雙肩。他伸手想抱我,他對 我說,我正在向你走來。
  我害怕了,我把衣服扔進鏡子,鏡子 慢慢地破爛如一張破爛的臉“悲劇是把人 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鏡子是把 現實毀滅,讓我看不清楚。



  我現在回憶,我離開小金宿舍是因為 我們隨著聲音震盪的頻率移向了門檻。我 想拉開門,我扭動著把手可怎麼也打不開 。這時小金掏出鑰匙,我的頭就失去平衡 倒在牆上。我晃著頭,試圖找一個點支撐 ,我竟看見了我的名字刻在牆壁上,而字 體分明是我的手寫。這是我住過的房間, 我在這裡住過。我大叫大喊。我拿出手巾 抹去牆壁上的灰塵,兩行句子呈現了出來 。
  “我會失蹤一年有余,你必須報警。 ”
  這下我明白小金為何在此長住下來而 我為何會來看他了。由此說來我對他的影 響也不可低估。
  這是你的故居,你是從這裡搬出去結 婚的。
  那沙發床也是我的了?
  可能是你的吧。
  那我是從過去中來的嗎?
  讓我換一種說法,我說你從將來走來 。這樣你好受一點嗎?

  那年的冬天多雪。幾位穿白大衣的工 人敲門進屋時,我正在給小金寫伊媚兒。 他們聲明來給我按裝報警器。我說如果是 規定那就按吧。他們把幾個白色的園形的 東西置於天花板上。第二天就見效了,早 晨五點鐘突然警鈴大作。我找遍了屋子沒 有發現一點兒火星。消防隊趕來東找西尋 ,最後揚長而去。一星期以後,我剛睡下 ,警鈴又響了,同樣是無事生非,消防隊 照舊趕來,無功而返。總算有一次,我在 廚房炒雞蛋,我看見從電梯冒起白煙,我 等著警鈴大作,響起來,響起來吧。白煙 越來越多,警報器象個族種主義者對白煙 視而不見,它杳無聲息。我想我只有打9 11報警。後來的半年中我不知被發神經 的黑白不分的警鈴從夢中驚醒過多少次。 我決定搬家了,我的眼晴發出被殖民的無 奈之火,我的冰箱從此制冷效果和天氣相 左。
  我站起身,仔細地觀看這塊紅色的沙 發,它顯露了毛時代的痕跡,使勁一拍塵 土直撲而來。時光倒流,我們在旋轉中迷 失方向,我們沒有一朵玫瑰幸運,是花就 開是荊棘就不惜將他人刺痛。而愛人呢, 招招手再上路,可方向在哪裡?這樣下去 我會一點點地縮小,我會回到過去,再回 到我出生以前。我進入我父母確定戀愛關 系的那條小巷。他們坐著喝茶,我媽媽年 輕美麗而神經質,我爸爸英俊善良但無所 事事。我看見他們,我想十八年後我就出 生在這條熱鬧的巷子裡了。假如這時候解 放軍沒有進城,我的父母絕不會認識。這 兩位分別坐在城東、城西的年青人,他們 走到城中心看著歡迎的隊伍。我的母親伸 長脖子往人群裡鑽,我父親大概是“助女 為樂”,他叫我媽站到他的自行車上。我 母親勇敢地站了上去。我想我不可避免地 要來臨了,我無法阻撓我的來臨。後來城 內起霧了,一場罕見的大霧,我的父母便 離開了大街,他們走進小巷,喝茶,彼此 吹牛。

  我和我丈夫卻相識於小金的展覽會上 。我想以小金的水彩畫“玫瑰開於九九年 ”為背景照相,我丈夫剛好滑入我視力的 邊緣。我立於小金的畫布中央我象一朵無 花果。我和我丈夫就這麼隨便地談上了,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這麼簡單,沒有其他 別樣的外因。畫展閉幕後,小金提議是不 是大家一塊出去吃火鍋。我說好吧,那你 和我們一起去吧。我對著將成為我丈夫的 他說。他說,好吧,反正還沒有吃晚飯。
  火鍋吃到一半,小金慌忙地說他還有 一個約會,不能再吃了。
  這時外面又下起雨,我看見小金奔逃 而出。夏日的雨水來得突然且來勢洶洶。
  我們繼續吃吧,至少要等雨停,對吧 。他說。
  對,我們不年輕了,很難再體會十八 歲時在雨水中奔跑的情調了。
  但我們可以裝,偽裝浪漫。他說著就 笑了。
  雨水象一層窗帘隔著我和街道,一些 雨滴飄進來打在臉上。我觀看坐在眼前的 他。他吃得津津有味,我想他是一位熱愛 生活的人。對吃執著,至少說明對生活有 所依戀。“我吃故我在”。
  後來的事情太順理成章,我們約會、 做愛直至他母親浮現發出幽靈的光亮。他 母親如何打聽到我的電話進而發現我的住 地,時至今日還是一個迷。有時我會懷疑 小金,他可能在無意中說出來,但這個念 頭一閃動我就深感我很滑稽。
  我終於面對她母親。我猜測她母親做 過獸醫。她母親第一句話問我能不能幫她 收毛衣的領子,要收成三角形。她抱著一 團毛衣坐在籐椅上。我說我會,我會用機 器針雙面收口子。你陪我打麻將嗎?這麼 一位年老的婦人,她的反抗手法是如此有 趣、純真。有幾次我想離開了,離開的決 心下得七上八下,而這時刻我看見刺眼明 亮的光芒包圍著小金而我可能連影子都不 是。
  我和我丈夫結婚了,我在冬天結婚, 外面下著大雪。婚禮上我仍然覺得我是無 花果。
  小金獨自來參加婚禮,他沒有給我買 禮物,他能來我已經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他擁抱了我,說祝我幸福!聽著套話從 他口中吐露,我快樂地微笑。
  我跳了一段土風舞,我靠在門檻上氣 喘,我應該沒有忘記問他,女朋友呢。
  小金說,他沒有女朋友了。
  小金和他女朋友是訂了婚的。小金走 後雪下得更大了,他踏出的腳印一會就被 雪蓋住了,綜跡全無。這樣不用和記憶掙 紮了甚至不用遺忘。



  我母親越來越差的聽力她歸咎於認識 我爸時的那場大霧。大霧進入她的耳膜, 變得象水一樣濕潤,穿透了她耳朵的內幕 。
  她明知她見不得霧,可是那天和我爸 見面就忘了,就隨他走進茶舖,直到回到 家她才想起她經歷了大霧,但又存了希望 以為茶舖的窗戶可以擊退大霧的危險。
  霧氣進入我的耳膜,我倒了幾十年還 是沒有倒出來。
  我父親對我媽講話的聲音時高時低。 你聽見沒有。你再說大聲一點。你是聾子 嗎?就是認識你才使我變聾了。你亂講, 老糊塗了,有什麼霧,那天解放軍進城的 時候明明出的是大太陽,我們在陽光照耀 下走進了茶舖,我們還喝了一級茉莉花茶 ,太陽把你的臉照得紅通通的,你還說好 熱,好熱。歷史就這樣被你輕而易舉地改 編了,可恥呀可恥。
  象這樣的台詞我從小耳聞目睹。我上 了大學,我工作了,我結婚了,他們還是 念著一樣的對白。只是我媽的聲音大多了 ,我爸每次說你小聲點吧。我媽說她聽不 見了,難道大聲說話還不應該嗎?



  按照寫在小金牆壁上的預言,我可以 在這時消失了。我再也不用害怕在小金屋 子聽見地鐵的轟鳴,再也不用擔心在我的 家聽不見他呼喚我的名字。你知道,我是 奢侈的女人,盡管我不吃龍蝦我仍然是奢 侈的女人。我結婚我卻不想生育,我讓我 的子宮作為一個空白表示存在,我的無花 果呵。我塗脂抹粉,我卻不想讓人看見。 我奢侈,因為我與男人的關系積滿了青苔 ,一滑即倒。有時候讓我懷疑我自己的女 性屬性。我迷戀小金但不想和他做愛,我 和我丈夫做愛我又會想著小金,他繪畫的 大手他獨立的一張破綻的臉。這麼重疊又 平淡的生活,在春天,消失的誘惑起碼有 一種新的開始,但小金還沒有向我奔來。 我丈夫又出門上班去了。
  我記得小金最後的形象,他沒穿衣服 裸身跑在街上,(我相信他的衣服是跑掉 的)他速度非常快,讓我想用如離弦之箭 形容。我丈夫跟在他後面。小金跑近我的 家門,我聽見他聲嘶力竭沖我叫囂,稅務 局在後來追他。
  我只看見他在和你一塊跑,出了什麼 事嗎?
  小金比著手勢說稅務局追上門來了。 稅務局說他有一千塊的收入沒有報告,他 們在扯謊。小金只有逃避他們,他們手裡 竟有偽造的收據。
  看來小金的病越來越重了,我現在斷 定他女朋友的離開使他一厥不振。他的才 華令他經不起一場失戀,失戀是致命之音 ,攻其不備地穿透他。還有他尖銳的理想 主義者的個性更容易一舉粉碎。但這完全 可能是我的臆想,猜測。改變小金生活方 式的那個點,可能會象針尖一樣小,落在 塵埃之中,消失得幹幹淨淨。或者根本沒 有什麼原因,他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就象 繭子將化為蝶,蛇要退一層皮。但我記得 小金說他女朋友走後稅務局才來找他。這 無可懷疑。
  我力圖換住小金狂跑的步伐,我擔心 他的頭立即就會掉下,細膩如絲的脖子還 能支撐他多久呢。我急迫地說,在你後面 的是我丈夫,他不是收稅的,他在電影園 收票。
  喲,多麼可憐的你。你丈夫是稅務局 的秘密地下工作者。
  小金,你停下,我只要你停下來,我 們做愛。
  小金已經瘋狂了,他聽不見你說的什 麼。
  我的丈夫大汗淋漓,他神情疲憊地坐 在門坎上。我怕他也會生病,我隨他坐下 。
  你會不會懷孕,你這個樣子好像一位 孕婦。他以一種少見的後現代表情對我說 。
  懷什麼,我懷才不遇。
  我想著小金,仿佛又聽見地鐵的聲音 。他可能在對我說話但我已經聽不見了我 滿耳地鐵的轟隆聲。他搖晃著我,我還是 聽不見。我開始跳躍、跺腳,我想把耳裡 的什麼東西抖出來。我耳朵在長大,向著 我的面孔傾斜,我的臉還有多少時間就被 耳朵復蓋?我幾乎不能呼吸,我真正地害 怕了。是的,害怕,這個充滿噪音的時刻 使我失去聽他說話(他其實在嚎啕)的能 力而小金早跑得無影無蹤。
  還有什麼是我可以依此類推的呢!
  事隔多年以後,我丈夫告訴我,那天 我也沖上街了,他拉不住我,我力大無窮 ,朝著小金奔馳的方向,我的衣裳高高地 飛翔,他認為我的姿態非常優美、大方。 “你真的象飛起來一樣”
  我丈夫在欣賞完我的姿勢以後,打電 話報警。他告訴警察我失蹤一年有余。
  他母親坐在籐椅上,手拿毛線,啞然 失笑,我早知道她是位瘋狂的女人,她少 了一條肋骨。
  我現在覺得在最後一刻來臨之際我們 棋逢對手。但這一切多麼虛擬,我們一著 不慎滿盤皆輸,四面楚兵。

(1998.10於紐黑紋)


[ 主 頁| 作者索引 ]
橄欖樹文學社發行。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