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欄目編輯:雷默、馬蘭、吳晨駿

張鴻昭

第四者自語

  在一把充滿陽光的椅子上的第四者, 看到暗黑的下午與雪白的雨水。很久以前 的舊人,就像散落了傘架的雨傘,從遙遠 的地方歸來,他用憂鬱的身影走進第四者 的內部。我深居於第四者的屋內。多少年 來,我精心培養起來的每日收聽天氣預報 的習慣,由於情緒突然地煩躁而遭到破壞 ,被迫中斷。但我一直看到,房頂上懸掛 著的那朵蒼老的浮雲,屋內緩緩飄移的雨 水。我拒絕雨水向我遷徙,卻無法抵抗自 己與浮雲接近。現在的我騎在一朵陰影裡, 我帶著我的雨水向四個方向漂去。
  那是個無邊的下午,我走在城市最長 的大街上。大街很荒涼,城市已經沒有了 模樣。我走到自己的居所時已經蒼老,大 街依然向你走不到的地方延伸。
  第四者早已坐在我的屋內,那把充滿 陽光的椅子上。雨水依舊在房子裡飄動。 第四者可能由於等我而經歷了多年的漂泊。 雨水飛翔時消失了聲音。我在雨水中間聽 見雨水,聽見雨水的聲音:如果你還活著, 就把它作為生存的外殼;假如你早已死了, 那就是靈魂的居所--你將停歇下來,用傷 疤去撫摸往事。那是最後一個驛站,也是 個新的起點。你開始升起時,太陽正浮在 地平線上。陽光普照雨水的大地。
  我充滿深情地打量自己,卻發現自己 消失了具體形像。我觸摸到自己的臉,那 是朵蒼老的浮雲。我的臉懸掛在屋粱下。


一、酒館

  第四者開始站起來,他以站立的姿勢 告訴我一道算術題的方式。他使自己呈現 一片輝煌的減法。在他也許年輕的時候, 他是個偏執於收聽天氣預報的孩子,而得 到的消息總只有一個,陰天有雨。他一直 在想:洪水將要把他先當成一塊石頭,然 後再作為一片木塊……
  --一塊石頭加一片木塊,你說是等於 兩塊石頭呢,還是兩片木塊?
  我黯然無言。我一開始就像個憂鬱的 人,這使我很接近我的雙胞胎弟弟,他的 名字叫雨水。
  --一個活著的人加一個不再活著的人……
  我開始一點點死去,那時黃昏在雨水 裡穿行,天空的鳴叫像一張裱紙。
  --一塊石頭〉一片木塊,或者一片木 塊〉一塊石頭,一個活著的人不再活著,一 個死去的人不再死去……
  我看到鏡子的正面與反面,在我未看 清第四者描述的景象時,它開始沸騰。它 所能展開的細節便是兩條雨水,像兩條可 能平行的軌道。
  我沿著雨水裡長大的軌道走去,在到 達目的地之前,我就已走散。我要去的地 方是一家酒館。有一種我們始終叫不出名 字的歌聲在酒館裡飄盪,似乎就沒有間歇 過,或者根本就沒有停下的趨勢。沒人相 信第四者就坐在我隔壁的一張桌旁,在那 川流不息的音樂的角落裡,人們都看不見 第四者就坐在那裡。當然,那時還沒有下 雨,不過,雨很快就要抵達每個人的內部。 在音樂中,你會看見白的雨點。在雨點的 翅膀上,會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正在一閃 即逝。第四者是不佔有空間的存在。因為 第四者的音樂,使所有的人看上去仿佛凝 固了一般。空氣中漂浮著堅硬的石塊。
  --給我也來一杯。一種縹緲的聲音向 穿白衣的人走去。
  白衣人端來那奇怪的杯子,她找不到 說話人的座位。她環顧四周而感到一片茫 然。白衣人為那只奇怪的杯子找不到尋找 它的主人而落下淚水。
  杯子被那粘滿芬芳的手放在桌上。花 朵的手離開杯子而枯萎,那只是瞬息之間 的事。我將目光放進杯子,它沒有容納人 們所設想所迫切的那種東西。
  --你終於來了。這是條捷徑,杯子已 經放到你的桌子上,是你使杯子找到了我, 是杯子使我發現了你。第四者坐到我的桌 旁。
  --我們開始吧。


二、磁場

  我用那把帶有灰塵的鑰匙打開門,這 是一個死去的春天的事。
  屋內的木梯引導我爬上了閣樓。她正 坐在床沿上,面容非常安詳。我沒想到自 己會進入她的房中,這完全是一種錯誤。 他的手上掛著那把鑰匙,那個時候,她的 手中握緊一朵烏雲。
  從此,我是個對木梯充滿厭惡的人。
  我在閣樓上,看著城市的夜空,它像一 張巨大的嘴。
  每一個春天的屋頂都布滿了嘈雜的說 話聲。在一片嘈雜之中,那個亡者正登梯 而上,他的腳步像漸次濃重的霧氣,彌漫 而緩緩升起。
  “你來幹什麼?”她的眼中流淌出雨水 的聲音。
  “外邊好像下雨了。”
  我走到窗邊,看見窗戶上被雨水叩打 的痕跡。可是,當我打開窗戶時,雨水已經 停了,或許還未到來,再有一種可能就是 雨水從未有過。
  “你去年的手?”她轉過頭,用回憶的 姿勢注視著雨水的痕跡。
  “哦。那是一件雨衣--如果你需要的 話……”
  “一個不曾使用它的人,在一個無雨的 春天裡,表現了對它的欲望。”
  “天晴了。”
  “那只是暫時的。在房子內,你只要豎 起耳朵,就能聽到死者的嗥叫。”
  “這多麼可怕。”
  “可是沒人逃得了事實,你向別人,一 個陌生人公布理由,可到後來發現根據是 蒼白的。”
  “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只是感到危險。用以前的砝碼來衡 量今天。往事。我想昨天就是今天。你總 是在不斷地重復錯誤。”
  “這房子霧氣很重。”
  “長年累月,都是這樣。不過,今天好 像特別:或許一個人來過,說完話就走了。 現在霧氣要散一些了。”
  “難道我沒看見他。”
  霧氣散掉時,我看清牆上的那張臉。
  “他是誰?”顫抖的語調中積累了一定 厚度的恐懼。
  “他就是你所要尋找的人。你的尋找充 滿了持續性,然而終未結果。正當你山窮 水盡時,他卻以這樣一種形式展示在你面 前,向你証實他的存在。”
  我朝牆上的那張臉走去,是種蹣跚滯 重的步伐。我感到自己與那張臉癒接近一 步,行動就更加遲緩。最後,我被莫名其妙 地擱在那裡,腳始終邁並不出去。我作過 各種各樣的掙紮和嘗試,但依然如故。我 無法靠近。一種無形的力量來自它的內部, 對我進行阻礙。我仿佛走到邊緣,但面對 的卻是無邊的水域。
  牆上的臉使我再次陷入雨水嘩嘩流動 的情境之中。作為一塊石碑的身份站在那 裡,碑上的文字已經感到不安而駁落。
  “我該走了。”現在等待著雨水來臨的 她,對我的話語表現出一種淡然的狀態。
  “雨水還未來臨。”她的臉被一朵烏雲 的陰影模糊,以致於我不能準確地看到, 他的臉上是否飄流過雨水的軌跡。
  “可是我該走了。”我急迫地感到我就 是雨水中的螞蟻。
  “你看。你的時間還未到,應該再堅持 一會。”
  她充滿魅力的動作向我走近,那些歸 來的雨水在她身上安靜地流動。她和那些 站立的雨水一同向我展示了死去的嫵媚。
  漸漸地,我開始連續不斷地重復雨水 中誕生的景象。
  一顆子彈的聲音在雨水裡急速飛翔。 那個突然到來的漂白的黃昏,跟隨我的雙 胞胎弟弟一同站到我的面前。他是個自閉 症者,終日鎖在一間向北的屋子裡。好像 房門始終沒在我們面前打開過。而我經常 看到的就是一大塊不語的陰影在他的屋頂 來回移動。他的臉有時落下褐色斑點,這 跟蒼蠅在那些綻開的陽光中把自己的影子 摔到地上一模一樣,毫無區別。而今天,雨 水似乎特別激動,他帶來了令人不安的消 息。
  雨水說:他,他飛了……
  我知道雨水指的是現在的第四者。
  雨水用他興奮的手勢描述了他看到的 簡單過程。
  需要作一點說明的是,第四者還未給 自己種下子彈的時候,他是個持槍者。他 之所以能成為那把槍的主人,是因為槍是 他必需的勞動工具。在他飛去後的一段時 間裡,他的名字依舊站在一家派出所榜上 的名字的最前列。這很能引起眾副職的仇 恨。在一個秘密夜晚一般的場所裡,一致 通過了用個黑框將他的名字束縛住。再後 來,他們舉手表示給那最前面的名字潑上 一瓶墨水。那名字再也沒有勇氣站到隊伍 前列,消逝了。
  雨水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把他的手變 成槍。他的槍對準了一顆虛擬的頭顱。
  “我所捕獲到的最後一個卻是我自己。” 第四者把槍對準了那人的頭顱。在這以前, 他歷經了整整一個下午對槍的凝視。
  子彈幸福地穿過頭顱的時候,他看到 站立起來的雨水,在雨水界定的樹木間奔 跑。那紅色的血流在雨水裡呼喊。那幸福 的子彈以飛翔的姿勢從窗台上杯子的邊緣 擦過,杯子逃脫劫難後幸存下來,一直流 到雨水裡,但卻留下一小塊豁口,有一縷 血絲從豁口處掛下來,一直流到雨水裡, 被泛濫的雨水所湮沒。堅硬的子彈穿過脆 弱的玻璃,以致於玻璃疲憊不堪,用破碎 的軀體進入泥濘。
  “你該結束了。”他對著那把槍深情地 流淚,然後步履縹緲地走向遠方。
  消息穿街走巷,從城南走到城北。那時 處居城市北端的一個人正在收聽天氣預報。 突然預報被一片嘈雜聲所幹擾。收聽者感 到什麼發生似的,站起來拍拍身上長期積 累的灰塵,關掉了收音機。然後,走到門邊, 看著雨水裡流動的街道。
  幾年後,他在街上碰見了曾經的第四 者。那是個穿雨衣的人。他沒有看見穿雨 衣人的頭。他和他擦肩而過。當他回頭想 看清楚一點時,穿雨衣的人已經走了。沒 有跟蹤,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他莫名其妙 地說,在雨水裡站了好一會。好久之後,他 才想呼喊穿雨衣人的名字,但卻把名字丟 失了,一點也記不起來。他頂著昏沉發脹 的頭顱向雨水的腹地穿行。繞過廣場,走 上了一條岔道。


三、父親重疊醫生

  你看見斑駁的父親在廣場邊若無其事 地走動。
  父親走完廣場回到家時,你迎接黑暗 一樣迎接了你的父親。你父親說他走過了 很多路。他把一根繩索作為你的生日禮物 送給你。
  父親:你看見那棵樹了嗎?你應該把那 根繩索系到樹頂上去!
  那棵樹在你的視覺裡白嘩嘩地流動。
  父親:你從此可以感到你的頭顱,它在 繩子下面隨風飄盪。現在,你可以站到繩 子下端,一種間斷性或者跳躍性的成長即 將開始。
  你坐在泰山極頂咒罵日出。白色的亮 斑突然往上一跳--太陽誕生了。光芒萬丈。 真正的日出。你看見你的父親在陽光中, 手提一柄光芒萬丈的大斧向你走來。你徹 底墜入深淵。
  你在深淵中給父親寫信。你在信封上 寫道:請按此地址煩交父親大人,若此人 不在,請轉新址。信從未到達父親的手中, 它們在中途就遭到劫難。
  那一天是你的生日,你緩緩升起。你抵 達地平線時,看見父親在不矮的山上,栽 種一棵小樹。沿著崎嶇的山道,你向父親 攀登。那棵樹在你跋涉的過程中漸漸長大, 樹頂插入裊繞的雲層。那是一朵蒼老的浮 雲。你與父親咫尺之遙時,他已完成賦予 一根繩索的全部動作。接下來的是,他開 始在一塊巨大的凹石槽裡磨動那柄大斧。 霍霍的聲音像斧刃的白光,在山頂飛舞。 你說:那是雨的白色翅膀。
  你的雙胞胎弟弟用雨水消逝前的聲音, 在你的心底暗示了一道漣漪。你想飛速逃 離,但面前飛來層巒疊嶂。父親大喝一聲, 用繩索的圈將你套住,把你拉回到一朵浮 雲的下端。
  父親:你經過了那麼多的道路,跋涉了 如此長久的雨水,你這樣做是為了尋找你 的父親。今天,你終於如願以償,在我的區 域裡看到了那朵即將散去的浮雲。我知道, 你已經被病魔驅逐得不知所以,被它纏繞 得難以安寧。我知道你是個在邊緣走動的 人,可你卻不明白那是條危險的軌道。我 知道,你身上逐漸腐爛的氣息正在擴散。 你走到這裡,走到我,就足以証明你以前 的荒謬與錯誤。可是你在那樣一個漩渦裡, 那種不可抗拒的磁場裡不斷重復錯誤,錯 誤推動你向更深遠更博大的錯誤邁進。你 長期被巨大的痛苦所折磨,痛苦湮沒了你 的雙腿。它們為錯誤所牽引,機械地走動, 而你卻一直充滿信心。你的信心只能用來 對付公眾。公眾化的蒼蠅,然而,在你下手 之前,它已經展開翅膀,接著便是連續的 雨水斬斷你的視線。你應該逃避公眾對你 的界定,他們都是同一個模子裡塑造出來 的。你進入了模子,就已經交出了一切,包 括信心。你錯了,我的兒子。現在,你處居 這樣的畸境裡,我感到不安和焦慮。一種 責任感迫使我要挽救你。你生病了……
  一種奇怪的聲音在山林裡回盪:我們 生病了……
  很多年前,在一個模糊不清的時間裡。 我穿過馬路,去對面的醫院看病。一群孩 子被風吹斜,他們用石灰漿在醫院的紅牆 上親手塗道:我們生病了……
  那時,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將我推到 醫院裡。然而,在醫院裡,我卻找不到為我 看病的那位醫生。我仿佛置身於一座迷宮 當中,在迂回曲折看不到盡頭的走廊裡來 回走動。後來,一面鏡子讓我站到它的面 前。鏡子向我呈現一張陌生的臉,背景是 一片奔跑的雨水。那張臉看上去臃腫而擁 擠。龐雜的臉說:孩子,你來了。我知道你 要來的,你的病讓你來的。龐雜的臉從鏡 子前移開,我便看清了我的五臟六肺,它 們已鏽跡斑斑。當他手持特大號針筒向我 走近的一剎那,我用懷疑的方式相信他就 是我的父親,一個混跡多年的獸醫。我迅 速擇路而逃。
  我聽到體內一種鐘聲,雖然它微弱得 像黃昏一樣,但還是能夠讓我坍塌。

    我:坐在那座可以轉動的山上
    我向北遙望,我轉動頭顱。

    在風中的頭顱,一枚果子
    它將被風帶走

    飛逝吧,蒼老的浮雲
    大樹即將成為幸福的棺木

    我坐在樹木中央
    夢見昨天的繩索成為現實

    我用小刀刻下一個陳舊的名字
    頭顱迅速向繩索駛去

  浮雲消散之際,父親開始使用那把斧 子。沉默的斧子向我走來。它一聲不吭地 進入我的皮膚,我的體內。一塊塊彌漫著 腐爛氣息的皮肉被分離下來。它們在父親 欣喜若狂的注視下,輕巧自如地躺到我的 孿生弟弟的嘴中。然而,在他咀嚼的時段 裡,眼中卻呈現了一派雨水的景象。他呼 喚的名字:雨水。他所呼喚的雨水遲遲未 來。他的、手在風中召喚。
  他的呼喊導致了斧子對我的行進的中 斷。父親的斧子開始向那棵插入雲霄的大 樹展開。斧子在從未幹過木匠活的父親手 裡顯得驚慌和笨拙。但無論如何,由於他 的堅持,而使他想要完成的東西基本就緒。 那是一具屬於你的白色棺木--父親說。這 是多麼怪異的聲音。在我的心底一閃即逝, 卻又壓迫著我的呼吸。其實,父親笨拙的 動作完成的東西根本就不像棺木,而遠古 時代一座四四方方的木房與它更為貼近。 怪異的聲音像一只蜜蜂嗡嗡的針尖,它延 續的部份鍥入我的骨肉:如果你還活著, 你就把它作為生存的居所;如果你已死去, 那就是靈魂歇息的地方。那是終點,也是 開端。我在嗡嗡的聲音中低下沉重的頭顱。
  當然,在我還未低垂頭顱的年輕時間 裡。在對一棵大樹的凝視中觸摸到我深不 可測的未來。我的目光不能抵達樹梢,它 被一朵浮雲所遮掩。然而,能夠清晰看到 的是枝頂那朵俏麗的白花。在花朵的芬芳 上面,端坐著恬靜而憂鬱的少女。她叫小 葉。我曾在一首《懷念遙遠的葉子的光輝》 的詩歌中呼喚她的歸來,但她沒有回到我 的詩歌當中,而是重返枝頭。而今,對於我 這種嘗試已經失去了必要的意義。她在那 裡,像一片花瓣,已經發出暗暗的光。


四、某種聲音,某種耳朵

  好多年了。黃昏了。黃昏陷落的有多深。 一些樹木依舊奔走。遠遠的,它們吐綠。樹 木上的浮雲在風中飄動。
  黃昏時,飽含雨水的街道漂浮著那些 奇怪的聲音。這些令人煩躁的聲音一種延 伸到一家酒館。兩張失去了青春的椅子在 等候著各自的主人的到來。他們分別是一 場即將拍攝的戲劇中的主角和配角。我的 耳朵在他們目光不能觸及的角落守候著, 就像一台收聽天氣預報的收音機一樣。
  兩張椅子圍繞的桌面上,被白衣人放 上了一只豁口的杯子。杯沿似乎有一縷血 絲掛下來。白衣人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
  --真沒想到,那只杯子居然還毫無理 由地存在著。它為什麼要這樣?它究竟為 我們能帶來什麼呢?只不過是些令我們不 安的回憶。可是,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 失去了它,我們,也許就是同一個人,這個 人就失去了對回憶的証據。
  --真沒想到,好多年後,我們依然還 碰到一起,像一對仇人一樣地愛著。我真 的沒想到有這樣的結局。
  --結局總是讓人出乎意料的。
  --我以為我會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我 是說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在它的起始部 份。我是帶著罪孽而居住在這個城市的。 多少年來,我一直不承認自己屬於這個城 市。
  --噢?你應該脫下雨衣。
  --習慣了。一直都是這樣,我害怕雨 水,難道你外邊正在下雨嗎?
  --對,外邊是在下雨。可是?可是你? 你為什麼要這樣?這樣對待自己?
  --不是我這樣對待自己,是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
  --對,一個女人。一個善良的好女人。 聽說她是用一根繩索結束生命的。多少年, 我一直希望這是種也許。
  --別這樣。就拿這只杯子來說,它遲 早要從其它杯子中消逝的。
  --這我知道。可我永遠排除不掉那份 罪孽感。
  --你的經歷也就是我的身世,我們倆…… 我一直在尋找從我身邊走失的女人。我想 有一天,找到她的那一天,我謝幕的時刻 就到了。
  --這杯子讓人恐懼,讓人觸目驚心。
  --那是我以前用來養花的杯子,那個 女人還在我身邊的時候。可那花早已枯萎 了。
  --你聽,這杯子裡傳來雨水的聲音。
  --好像還有子彈穿過玻璃的聲音。
  --這聲音讓我想起了一個雨水漂泊的 夜晚。我是用暴力征服了她的。她屈從了, 但從那以後她便一下子忘卻了語言,像個 啞巴似的。醫生說,她是個憂鬱症患者。對 於這,我內疚又束手無策。
  --有一天,我在這個城市最長的街道 上遇見了她,就是那個在雨夜裡從我身邊 走失的女人。起初,我設置了許多條線索, 但沒有一條線索通向她的蹤影。沒想到, 在我所有的線索窮盡的時候,她卻出現了。 當初,她沒有認出我。經過一番交涉,我把 父親在我生日那天送給我的繩索轉給了她, 因為,她說她需要這個。父親說過:你去用 它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如果你不,就給自 己派上用場。其實,我真的希望那根繩索 是屬於自己的,然而……
  --你?你是誰?
  --事實上,我們是彼此毫不相幹的人, 但我們又相互關聯。你不認識我,這完全 可以理解。一個人只認識他的過去,而不 認識他的未來。
  --好多年了。我一直認為你不存在了。
  --但我相對於你和她,是看不見的存 在。我和你一樣,永遠地處在自責之中。
  --我知道,你之所以說是你將繩索給 了她,是因為你想挽回點什麼,而增加自 己罪孽的砝碼。你沒有必要這樣。
  --在一次偶然事件中。我被一名罪犯 毀了容,沒想到我後來做過整形手術。我 的臉譜幾乎整個兒變了樣,一般人都認不 出來了。你也是一樣,你!
  --是的,我被現實模糊了,欺騙了,耍 了。你又要我怎樣?
  --現在可以說什麼了。但代價太重了, 難道這就是意義?我要這樣的意義嗎?不!
  --剛剛開始,我就踏上了錯誤的旅途。 我不應該回到那個別人的城市,別人的屋 子。回到與我有著關聯的別人的屋子,這 真是一種恥辱。自從我發現這其中的緣由, 我就開始死去,我是住在棺木裡死去的。
  --你剛回到這個城市,沒有自己的居 所。你打了好多份申請報告,終於如願以 償。但你如願以償的那不叫一座房子,那 簡直是一具棺木。很多年了,這個城市的 很多地方都起了變化,但那座房子始終保 持著原樣,仿佛在等候著一個遙遠的事件 的發生。然後,它才被推土機推倒而消逝。
  --在我們收拾房間的時候,她在閣樓 上結滿蛛網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張照片。 照片蒙上了陰影。但她依然能夠穿過陰影, 看清一張年輕的臉。她用淚水表達了那張 臉的回憶與思念。
  --她沒有幹些別的什麼?
  --後來,她又發現了一枚彈殼,一只 豁了口的杯子。
  --難道她沒有找出點蛛絲馬跡?
  --她在那一刻愣住了。仿佛被突如其 來的一拳猛擊了一下似的,她暈倒過去。 那是一個在飛揚的雨水中前進的黃昏。
  --你應該給她更多慰籍的雙手,抹去 她內心中對世事的懷疑而聚積的塵垢。你 應該制造一個騙局,用謊言換取短暫的幸 福。
  --你知道,她已經成了個憂鬱症患者。 她似乎就是個啞巴,好像從來就沒有要說 的話。她也不需要別人的話,更不需要別 人的謊言。她對話語特別膩煩而又尤其敏 感,一旦所構想的事例被她戳穿,她就會 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
  --現實在人身上所起的變化是如此深 刻。這就像一條波浪。一個人處在波峰上, 卻不知如何踏上第二個波峰,也許就陷入 永遠的波谷。即使他處在第二個波峰上, 他還以為那是個無底的深淵。這確實叫人 無可奈何。
  --有一天,一個叫做“雨水”的人敲響 了我的門,在她被“雨水”帶走的一剎那, 我迅速地回想起那張照片。那張照片上的 臉和剛剛離去的名叫“雨水”的人沒有多 大區別。黃昏到來的時候,她也回到屋內, 而雨水不見了。
  --那人是我的孿生弟弟。她,這個憂 鬱的女人肯定接受了她那蹩腳的話語所帶 來的一些零碎的事件。
  --是的。回來後的她臉色就像一張薄 紙那樣蒼白,透明。那時,她坐在一把椅子 上,臉正對著窗戶。我從側面也能看見窗 外的陰影穿過她的臉進入透明,進進出出 地遊動。黑夜來臨的時候,她終於說出了 許多話,這讓我興奮,也讓我擔憂。她就那 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一個晚上都是那 樣。我想,她可能用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時 間,將那些零碎的事件連綴起來。她在構 想一個整體,當她要完成那個整體的時候, 我想……真的,我預感到什麼要發生了。
  --我懷著真摯的淚水和痛苦的請求, 希望你別說那個結局。我知道,一切都知 道……我走了。
  --(自言自語)現在讓我獨自一人去 經受回憶的痛苦,未免更顯得淒涼。我在 對罪孽的自責中,請求別人的寬恕,而換 來的卻是她的死亡。她肯定是發現了那根 在陽台上的繩子。該死的積滿灰塵的繩子 ,你為什麼就饒不了她,為什麼偏偏選擇 她呢?那天,我去找一個人。我在沒有找著 他的懊惱的心情下回到家,發現她從繩索 子上消失了。繩子上瓢盪的頭顱消失了。…… 我也該走了。
  --誰是主角,誰是配角--夜晚的耳朵 向我提供了一種無可奈何的闡釋。


五、公眾的地址

  在一列西去的郵車上,傳遞著雨水死 亡的消息。那是天氣預報播完以後穿插的 一則趣聞,目的是打消眾人旅途的寂寞和 無聊。可是,人們對此失去了關注的興趣, 他們幸福而安寧。這是一列永遠不停開下 去的郵車,但它有些個到達的可能的地址: 公眾的地址。
  關於我寫給父親的那封信,它不但沒 有準時而且根本就沒有到達我父親的手中。 它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所收留。
  那封信怎麼容納了如此令人絕望的內 容,這對我而言,是個永遠的迷:

  黎明還未到來的時候,天空灰朦朦的。 城市中那條最長的街道上,有一輛沒有牌 號的車子向我無聲地開來。老爸,天要亮 了,我該回家了。我的家他們沒哪個知道, 在這個城市裡,他們找不到也不會找到我 的家。我想我該乘著這班車回去了,我不 該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逗留太久。
  老爸,您送給我的繩索我始終不忍心 去用它,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我厭惡用那 樣的方式。我請求你給我一顆子彈,您斥 責了我,我並沒有回駁。我用了我自己的 子彈,那是一顆多麼幸福的子彈。它之所 以幸福,是因為它能夠穿過我這樣的頭顱 而幸福。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希望那 根繩索來對付我,而是去適用於另外一個。 要我那樣做,是不可能的,這無異於將自 己的心臟放在刀尖上,所以,它一直擱放 在我以前房子的陽台上,大概已經蒙上了 一層灰塵,但如果有人需要,我想這一點 並不影響它的效果。那座房子現在已不是 我的家了,這您可能也知道。您也沒必要 去驚動那房子和它的主人,它和他們會處 理好一切的。
  我想我該回去了,那個遙遠的公眾的 地址在等著我,我不應逗留太久。黎明還 未到來的時候,我站在灰朦朦的站牌下。 那個從前從我身邊走失的名叫小葉的女人, 她現在正在那輛沒有牌號的車子上,這是 我後來才知道的。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 早就出來趕車,也許去找一個人,也許要 去辦一件急於要辦的事,也許她整整一個 晚上都在那輛車上,來來去去。車子還未 開到站牌的時候就停住了,大概出了點小 故障,但怎麼又開走了呢,然而還是不能 排除那是故障及時排除的可能。
  她向我走過來了。我真的有點害怕,擔 心天亮時會被人抓住,那我就無法回去了, 即使能回去也不好交代。我想躲開,但已 經來不及了,她迅速地飄到我的身邊。
  多少年了,她說話的聲音不像從前聲 音中充斥著雨水的憂鬱。她說首先進入她 視野的,是我那雙發著綠光的眼睛。然後 才是那張飄忽不定的臉,那是一種召喚。 她迎著它們向我走來,我真的有點害怕。 我對人充滿了恐懼感。
  那時,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我跟在 她越來越輕的步伐後面,繞過了不少大街 小巷。在黎明時分,我到了她的家,爬上了 那間閣樓。她讓我藏起來,卻找不到合適 的地方。最後,她讓我藏到那只奇怪的杯 子裡,對不起,老爸,我只能這樣了。我剛 在那只杯子裡坐定不久,一個穿雨衣的人 就進來了。穿雨衣的人對她說:你上哪兒 去了,讓我找你找了一個晚上。她說:我不 是在家嗎?就坐在窗戶前的那把椅子上。
  一個蒼白的上午。他們似乎都在談判 著一件事情。對他們的話語,我感到十分 陌生了。我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最終, 他穿著雨衣出去了。那時,天還沒有下雨。 她把一朵小花插進杯子裡。奇跡出現了。 杯沿的血絲開始流下來,滋潤著那朵白花。 花朵在短暫的歲月裡顯得無比鮮艷,紅潤 的光澤。
  我開始坐到窗前的那把椅子上,充滿 鮮艷的陽光。
  她向陽台走去。
  她終於找到了那根繩索。
  她把繩索穿過屋樑。她叫屋樑為大樹。 沉睡的大樹。
  我去阻止她,然而她用惡毒的牙齒開 始詛咒我。憂鬱的聲音說:好多年了,我一 直在尋找著。今天,我終於找到了你,我也 就聽到了鐘聲。
  鐘聲像花朵一樣綻開。
  在一個盛滿雨水的下午,我抱起她。她 的頭顱向繩索飄去。繩子上的聲音說:看 到了,我看到了那列郵車……我抓住她的腿 用力往下拽,她像一塊石頭一樣平靜地沉 入水底。
  那個春天是雨水。
  穿雨衣的人歸來時,呈現給他的,便是 一片房屋坍塌的跡象。他坐在雨水裡看著 那根在雨水裡漂浮的樹木。那個從前的女 人已經乘著繩索,走向了遠方。


六、虛擬即事實

  在那座古老的房子裡,一個不再年輕 的時間當中,我舉起了槍。它對準了兩顆 頭顱。子彈幸福地穿過兩顆頭顱,他們倒 下後融為一體。
  我睜開眼,看見樹頂上的白花,那是死 去的嫵媚。



[ 主 頁| 作者索引 ]
橄欖樹文學社發行。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