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欄目編輯:京不特

王一樑

八十年代的青 春:人和詩

◆我是忠誠的(阿鐘)

  1988年底,《未定稿》使我們再次成 為了工作者,並且學會了僅僅以“工作著” 作為我們的最大驕傲。不久,阿鐘與京不 特相約:京不特寫《梵塵之問》序章,阿鐘 寫《昏黯。我一生的主題》。
  象這樣的約定,從前在朋友們之間也 時常發生,默默、京不特和劉漫流將之稱 為“口獸主義”,如果這樣的工作是在相互 記錄彼此的口授詩之中完成的話。但是這 一次,阿鐘和京不特的約定卻不能再是一 種“口獸主義”了。

      這個時刻已經無法避免

      往日的美景不再重來

      四壁空空盪盪
      牆上貼掛的肖像
      只有他的目光還顯得如此分明

(阿鐘《昏黯。我一生的主題》)



  1989年的春天,到辦《未定稿》卷五 時,京不特已經亡命於異國。“我的亡命如 此突然,只為前生的某個預言”(京不特《 流落於風下》)。
  對京不特而言,早期的幾次流浪是為 了尋找遊戲,為了使相聚變得更加歡樂, 而這一次則是“為了前生的某個預言”。但 對阿鐘而言,任何流浪對他都是不自由的。

      朋友們都已經離開了這塊地方
      他們渴望的新生活
      也是我所渴望的
      而我的靈魂會比他們漂泊得更 遠嗎

(阿鐘《昏黯。我一生的主題》)


  只有精神上的一種漫遊伴隨著阿鐘的 一生,這似乎已經成了他今生注定的命運。

      在你我的手中都有無需言明的 契約
      和你一樣
      我也無權撕毀我們的命運

(阿鐘《昏黯。我一生的主題》)


  然而,這“無權撕毀的命運”又是怎樣 的一種命運呵。

      血一樣的黃昏滴洒在我的窗前

  阿鐘的長詩這樣開始,幾乎就在作出 一種預言,他的這一場生命的旅程,更多 地將在黑夜中度過。

      這黑夜的狂風使我的一生都承 受黑暗
      我心裡僅有的一線光芒
      照出我永世沉淪的結局

(阿鐘《昏黯。我一生的主題》)


  京不特膜拜太陽,“我曾經或正是一個 膜拜太陽的人”(京不特《同駐光陰》)。 京不特迷戀花朵,“在夢裡我為明天種花”。 京不特喜歡微笑,“除了微笑之外我沒有 為人們帶來更多”(京不特《梵塵之問》序 部)。
  然而,這些東西對於阿鐘而言,卻是這 樣吝嗇與殘酷。

      陽光來去匆匆
      只証明一個虛無的我無形無跡

      花呀。你象一個妓女栽種在我的 身邊

      我的一生中除了微笑都不難得 到
      可是,我會死得多麼悲慘
      因為我已經把微笑忘掉

(阿鐘《昏黯。我一生的主題》)


  1992年,京不特與熱帶叢林告別,向 北走去。

      這一路向北很白
      這一路向北

  向北走去的地方陽光很少,離開花朵 與微笑盛開的地方越來越遠。

      上海很遠
      其實
      我並不願意離開我所依戀的

(京不特《流落於風下》)


  這時候,京不特在心中呼喚起了他的 青春同伴,曾經與他有過美好約定的人。

      其實我可以象無數人呼喚基督 一樣
      向北呼喚自己

      可以再呼喚阿鐘或者劉漫流
      就象他們呼喚基督

(京不特《站在冰上懷舊》)


  雖然,生活沒有給予阿鐘太多的陽光、 花朵、微笑,但是,他卻把這一切帶給了朋 友,使我們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從此不 怕黑夜。

      我是忠誠的
      在反叛之中我保持著忠誠

      每個靈魂都深藏著她播下的種 子
      城牆在我心裡加固
      空氣中鬼魅似的祥和
      一個不可思議的早晨呵
      我在描述這個思想
      他的結構……

(阿鐘《昏黯。我一生的主題》)



〔附四〕

抒情詩人

  晚上,阿鐘跚跚而來。經常是這樣,夜 深了,阿鐘會突然出現在這間屋子裡,然 後,向我談起了他的白天生活,在天快要 亮的時候,阿鐘也就走了。
  有時候,黎明,我們也到外面去喝酒。 小酒樓裡,經常會看見一些老人,他們在 慢慢地舔著酒。看得出他們喜歡這裡,這 是他們一天裡最美好的時光。
  太陽升起來了,太陽底下的世界不屬 於老人。他們一張張顯出醉意的臉,就象 一群蒼白的鬼一樣,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漸 漸逝去。
  蘭波四十歲死了,卡夫卡四十歲死了, 加繆四十歲死了。還有偉大的詩人普希金、 波德萊爾、可憐的坡,這個在美國聚財者 時代升起的燦爛星座。
  然而他們都是真正的抒情詩人。在這 個世界上,誰對自己將死於四十歲沒有出 現真正的預感,誰的文學中就不可能產生 真正的抒情力量。
  但老人的魔鬼是不具有創造力的,已 經不再會使他們成為抒情詩人。
  酒樓裡,老人們紛紛走盡。這時候,我 和阿鐘也分手了。(1992)


◆同行共天日,境況從不議(陳接余)

  在茫茫無際的人海中,一本每期僅手 刻油印二十份的《未定稿》,就象漂流瓶一 樣被拋入到了大海之中。
  它們將漂向何方,誰是它的收信人?我 們不知道。我們僅知道,它們是寫給人看 的,也只有人才配讀到它、讀得懂它。
  只要知道了這一點也許已經足夠。
  沒有許諾、沒有義務;既不折磨朋友, 也不折磨自己;這有多好!沒有大人物、沒 有小人物,只有真正的工作者,這有多好! 就象一堆沙子,就象一泓奔放的流水,聚 散無常,飄無所指,如同我們的命運,就象 我們的心。多麼親密,多麼自由。
  當《未定稿》說“亞文化是一種廢墟文 化”的時候,還只有我一個人是《未定稿》 中的真正工作者。而到了能夠自豪地說“ 有了親密的戰友就能天翻地覆”時,工作 者中有了阿鐘和京不特。
  我們把電影《印度之行》中的一句話,“ 我們不過是一群在這無神的宇宙中的匆匆 過客”作為題記,寫在《未定稿》卷五上, 這是因為命運已經無法挽回地把離散的結 局判給了我們。
  又一個秋天將到了,而這個秋天卻沒 有果實,這一年的春天早已把中國大地上 的一切改變。
  多麼懷念這樣的話語:“有了親密的朋 友……”
  一天。終於有了這麼一天:

  從卡欣那裡知道您和你們的工作 及成果,在看了《亞文化未定稿》卷三、四, 二份文獻的珍貴孤本箴言後,我是很振奮 的!一種揚眉吐氣的感慨!江海湖漢幾多 水……看不見同行,看不見自己,看不見亞 文化,看不見一場文化運動的實際成就, 與其實踐後果的關聯……終於,看到了你們!
  亞文化依然存在:並且工作著!這是何 等激動人心的本土地面生活中的一樁頭等 大事呵!有繼續革命的戰士在;有不甘於 沉淪、力渡彼岸的水手在;有思考與設計 人煙的走向與考察實在(生存)狀態的思 想者在。……這樣的文獻,讓我由衷驚喜地 覺到你是我們這個紛亂而又整套完備之時 代--所呼喚且確系被尋找的先導。一個民 間個性再造的工藝師。
  保護自己,珍惜思考,教育文青(文學 青年)永葆風華正茂。
  一個新大陸在浮動,那是你們的投影, 也是末世紀在新紀元的新生之可能。
  讓我,一個超現實主義在中國的鄰居 兼文丐,再一次向你們致以敬謝之意。
  同行共天日。

--1989年9月17日陳接余 的信


  呵,“一個超現實主義在中國的鄰居兼 文丐”,是我們的漂流瓶把他帶來了。
  在我的八十年代的青春歲月裡,我沒 有認識、擁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伙伴、這 樣的戰友。
  九十年代就要開始,我就將擁有、認識 這一切嗎?


〔附五〕

士兵的報酬

  結識陳接余是我智力史上的一樁奇跡, 是少數最激動人心的事件之一。自1989 年,他寫下了《在抽象和具象之間》之後, 我與他的文學對話便開始了。但我們的友 誼並沒有就此開始,因為我一直認為他是 寫那種晦澀、古怪的、為我所不喜歡的“中 國式現代派”作品的人。而在我看來,寫得 晦澀、寫得古怪、寫得不為讀者所理解,就 是傲慢,就是在對讀者犯罪。私底下,我也 懷疑這樣的作者,他們的心靈是否低下? 是否就象傳說中所說的那樣:他們是一群 被魔鬼所操作、引導的人。
  毫無疑問,這樣的人不會是我的朋友。
  然而,一次偶然的讀書經驗改變了我 的這種看法。那是一次連續閱讀了陳接余 的作品一天一夜的讀書經驗,而且,還是 兩個人在一起閱讀的:晚上十點到次日晨 六點,第二天中午再到晚上。
  象這樣兩個人在一起作如此激動人心 的讀書長跑,是我一生讀書經驗中唯一的 一次。在由衷的感慨“一個人和另一個人 注定相遇,這另一個是他的兄弟”中,我和 陳接余的友誼就有了一種真正的開始。
  陳接余的《士兵的報酬》,由一封信與 兩篇獨立的文章組成。在這封信中,陳接 余不僅較為全面地評論了我,而且還引述 了一些我未收入在《朋友的智慧》裡的文 章。當時,我想如果能將這封信收錄在《朋 友的智慧》裡,那麼肯定能夠成為一種有 意義的補充。於是在想了幾個題目之後, 我最後就將它定名為《士兵的報酬》,這取 之福克納的一篇小說題目。
  幾天後,我認為應該將我的這種想法 告訴陳接余,便與他聯系了。在電話裡,他 興奮地告訴我,他也正打算打電話給我。 原來,他已於昨天完成了一篇論我的文章, 並且打算從今天開始起寫另一篇論朋友的 文章。原來他一直在悄悄地關心著我和朋 友們。
  見面之後,我問他那篇剛寫完的文章 的題目是什麼。這一回,他的回答真正使 我感到驚訝了,因為它的題目竟也是《士 兵的報酬》!所不同的在於它還有一個副 標題:“二百條胳膊”。也許這並不奇怪, 因為就在幾星期前,他對我說起了福克納 的《士兵的報酬》。當時,他對我是這樣說 的:

  “那時候,福克納正在跟舍伍德﹒安德 森學小說。一天,在街上遇到了舍伍德夫 人,夫人對他說:‘舍伍德讓我轉告你,如 果有一天,你再也不想拿你所寫的小說給 他看了,那麼他就將你的小說拿去發表’。”

  說到這裡陳接余大大地感慨道:“從這 裡我們可以看到,舍伍德是多麼的人道。 因為,如果福克納在寫小說的時候頭腦裡 所想的總是舍伍德將怎樣看待他的小說, 那麼,他的小說就不會寫好了。”
  那篇福克納第一次沒有拿給舍伍德看 的小說,就是《士兵的報酬》,也是福克納 發表的處女作。
  然而,不管怎麼樣,幾個星期之後,當 我聽到陳接余嘟嘟噥噥地對我說“我在寫 這篇關於你的《士兵的報酬:二百條胳膊》 時,我心中一點也沒有想到要給你看”時, 我只能是為我們倆在同步性中所達到的共 識感慨萬千的。
  現在,這封陳接余致我的信,及《士兵 的報酬:二百條胳膊》已經成為《朋友的 智慧》這本書的代跋,我認為這正是適得 其所。(1992年)


◆他成了一個現代派

  我疲倦了,終於疲倦了,在沙發上一躺, 整個下午就過去了。太陽在天空上映出最 後一道霞光之後,四周就變得很黑了。他 出現在這間屋子裡,身體伏在桌子上,在 輕輕地翻動著這部書稿。
  他的背影後面,窗口上,已經隱約地出 現了幾點星光。屋外好象很冷,樹葉快掉 光了。這一天是1993年11月4日。
  十八年了。
  噢,沒有,我們只是十三年沒有見面了。
  而你每年給我寄來的賀年卡我都收到 了。你寄了總有十年了吧?
  哦,是的。我心裡總是惦記著你,可你 卻連一封信也沒有寫給我。我們在那時感 情是很好的,我是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的。
  是麼?
  你都回憶起來了麼?
  我們是在一起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 當時是誰教我們繪畫的?
  一個女孩。
  你怎麼還記得?
  我還記得黃毛,她後來屬於你的了。
  你也知道她?其實這些年來,你沒有在 我的視野裡消失過。你的情況我都知道。 你的那次畫展我本來是打算來的。
  我也知道你的情況,聽說了你的書。
  你今天怎麼會來了?是偶然的出現嗎, 還是為了作我們青春的最後道別?!

  這個十三年沒有見面、偏偏在今天出 現的人,就是十八年前的故事中那個“滿 臉稚氣,一心想跟著兩個少年到田野上去 散步”的倪衛華。
  他已經成為了我們這座城市裡的一個“ 現代派畫家”,再過幾天,他將要以他的“ 老中醫”在我們這座城市裡舉行一場“藝 術暴動”。黑格爾和托爾斯泰是越來越不 會同意他的了。
  而這些年來,我們雖互不見面卻仍然 彼此知道、了解,因為他是我哥哥的妻子 的初中同班同學,又是陳耳的妻子的同事, 總有人在傳著話。
  這裡存在著一種難解的謎,或者說緣。 而他的出現,並在這個時候為我的《朋友 的智慧》設計出了這樣的一個封面,對我 來說,其中仿佛又預言著什麼。
  仿佛有人,或者僅僅是歲月的緣故,使 得“朋友的智慧”的字體出現了剝落的痕 跡。它的粉末正向著大地紛紛飄落,而它 的背後則是一片蔚藍,好象一無所有,又 好象就是無邊無際的天空……
  這難道就是我們每個人的青春的最後 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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