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欄目編輯:雷默、馬蘭、吳晨駿

吳晨駿

夢 境

  34路終點站,站名叫“中山碼頭”。中 山碼頭是一座擺渡用的碼頭,以前沒有長江 大橋時,長江兩岸的交通全部依仗它得以 維持,當然它現在只能擺渡人了。公交34 路車經由中山碼頭出發,直抵市中心的繁 華地帶“新街口”。而從新街口坐車,到中 山碼頭需要半個小時,其間停靠9站,它們 分別是珠江路、鼓樓、大方巷、山西路、虹 橋、三牌樓、薩家灣、大橋南路、熱河路。 過了大橋南路,車子就駛入了下關區,路 邊行人稀少,樓房破破爛爛,連車上的乘 客也只剩下寥寥的幾個人。車子當當 越過熱河橋,中山碼頭售票處巨大的門楣 便顯現在馬路盡頭,34路車呼嘯著直往門 楣上沖去。眼看快撞上碼頭售票處的台階 時,這輛兩節頭的龐然大物猛地在原地向 左拐彎,車身難看地扭曲在一起,它終於 在34路終點站的一排平房前剎住。

  我曾坐中山碼頭的擺輪去過對岸,在 白天和夜晚都曾坐過。擺輪行駛在長江上, 讓人有去遙遠的外地旅行的感覺。擺輪在 洶湧流淌的江水中搖晃著,昂著船頭,鳴 著高亢的汽笛,在江面上劃出一道水波。 船上的男女有的在走動,有的坐在船艙中 央的長椅上,還有的(大多是年輕一些的) 冒充風雅,站在艙邊,憑欄而立,向下面的 江水發愣。兩三個看上去像江北人的女孩, 趴在欄桿上,屁股高高蹶起,牛仔褲被繃 得異常飽滿。我把目光從霧朦朦的江面收 回時,總忘不了在這些牛仔褲上掃一掃。 我的模樣有別於船艙中的其他人,我的身 份難以確定,既不像上下班的工人,也不 像去江北走親訪友的人。我也不是單純的 遊客,因為我總是緊蹙著雙眉,憂心忡忡, 像只落單的飛禽蜷縮在船艙的一角。同時 我又努力擺出(或者說模仿)其他人的行 為舉止,偶爾還去船上賣紅腸、面包的雜 貨點前晃悠一下。

  沿著中山碼頭售票處的門楣向右,是 一條幹淨的江邊小路,前面通向長途客運 碼頭,俗稱大輪碼頭。小路靠江的一邊用 半人高的矮牆隔起,以防汽車掉入江中, 另一邊是樹木和外表灰黑的房屋。剛買輕 騎的那會兒,一到傍晚,我就駕駛著那個 鐵家伙,玉蘭輕騎,在這條小路上鍛煉駕 駛技術。我妻子在矮牆邊看著我,叫我開 慢點,不要出事。我一溜煙就把車子開到 大輪碼頭,轉眼又開回來,初夏柔和的細 風撫摸著我裸露的手和面頰。輕騎在妻子 的面前停穩,我把車子交給她,讓她也坐 上去過過癮。第一次試車她還有些害怕, 不敢給車子加速。輕騎其實是買給她用的, 住在下關這個偏僻的地方,她上班的路途 很遠,是需要一輛輕騎的。只是自始至終, 直到那輛玉蘭輕騎和其它本屬於我們的東 西被賣掉,她都沒有能熟練地掌握行車技 術,也許輕騎並不適合她,當初買的時候 我們就沒把這一點想好。她騎在輕騎上, 渾身肌肉緊張地駛向大輪碼頭。她的背影 完完全全消失以後,她的正面才又出現在 路的拐彎口。

  從34路公交車(或者那些躥來躥去的34 路中巴)上下來,背對中山碼頭的門楣,往 回走一點,有條垂直的街道,就是“唐山路”。 唐山路在這一帶很出名,過了熱河橋,除 寶善街之外,唐山路便是居民最集中的一 條街道了。我們坐中巴,快到中山碼頭時, 司機總要問唐山路口是否有人下,因為中 巴車可以隨便亂停。而坐34路公交車就只 能在中山碼頭下了,往回走一百米,經過 一間百貨店、一間書店以及下關發電廠( 這是唐山路的居民不多的能夠引以為驕傲 的一個重要設施)的門口,進入唐山路。路 的兩邊是連成一片的平房,中間夾雜著數 家飲食店,它們炒菜的水平我是不敢恭維 的,甚至可以說很差。有幾次發了獎金,我 和妻子不願動手做飯,便跑出來吃現成的, 妻子喜歡吃炒肚片,可這些飲食店炒出來 的肚片硬得像布片,怎麼咬也咬不動。

  唐山路上的門牌號碼錯綜復雜,但提 到53號大院則無人不知。我們的家就在53 號大院裡,具體是53號19棟103室。當有 朋友來玩時,預先在電話中我就告訴他, 進唐山路後有兩個變壓器,在第二個變壓 器處向左有條小巷子,往前走一點就能看 到53號大院的大鐵門。53號大院也叫電 廠大院,裡面的住戶大都是下關發電廠的 職工,由於多年前我單位在這個院子裡也 買了點地皮,蓋了幾棟樓房(15棟到20棟), 所以當老職工搬去城裡的新房子後,這些 青磚畢露的樓房便分給我們小青年了。妻 子常抱著滿月不久的孩子在院子裡散步, 曬太陽,和閑得沒事的在院子中的小板凳 上呆頭呆腦地張望的老太們搭訕。為這個 我埋怨過她幾句,我要她少出門,在家休 息,以免把我們的底細泄漏給那些搬弄是 非的老太。19棟在53號大院的裡面,但不 是頂裡面,頂裡面是與19棟擠在一起的20 棟,20棟正好擋住了19棟的陽光,使19 棟一年四季處在沒有充足陽光照射的境地, 這也是妻子要到大院裡曬太陽的原因。

  而我們的103室……我們的103室是這 樣的布局,打開厚重的防盜門,再推開木 門(門框上張貼的“喜”字雖然顏色褪盡卻 還完好無損),是一個黑咕隆咚的狹窄的 過道。倘若有陌生人來訪,稍不留神他就 會踢翻放在過道牆邊的那只鐵絲搭成的鞋 架。過道總長度不會超過兩米,它連接著 四扇小門,分別通向客廳、臥室、廚房、貯 藏室。貯藏室本是堆放家用電器包裝箱的 地方,後來我們在裡面擱了一張床,把它 作為保姆的休息室。保姆是妻子的表妹, 每月我們付她一百五十元,其職責是在我 們上班離家時照看好孩子。廚房和臥室相 鄰,它們的對面就是客廳。客廳裡有一扇 門朝南開著,這扇門外是一個磚頭圍成的 小庭院(103室在一樓,故而能擁有這麼 個庭院。而2樓以上這是根本無法想象的)。 庭院中栽了一棵十年以上樹齡的梧桐,到 深秋時,滿地都是它的落葉。我們從來不 去過問庭院的衛生狀況,任落葉在地下腐 爛,自動消失。只是有一年,梧桐的幾根旁 枝探到我們的窗戶前,影響了窗戶的啟閉, 我才借來一把鋼鋸,把這些枝條修理了一 番。這個庭院給我們帶來的好處只限於提 供了我們停放輕騎的空間。因為20棟的存 在,我們在庭院中晾的衣服僅能接受到太 陽的反射光,所以說這個庭院形同虛設。 結婚布置房間時,客廳和臥室兩個房間的 地面都舖了一層塑料地板革,妻子要求大 家進出這些場所時一定要換拖鞋,這個規 矩搞得我很不方便,假如我想從客廳通過 過道進入臥室、再從臥室出來到廚房去的 話,我得在中途換3次鞋子。還有很多不 方便之處,比如廚房的飯桌,我們吃飯時, 生怕碗會從搖搖晃晃的桌面掉下,總是一 手扶住碗,吃完飯就把桌面收拾幹淨,免 得發生意外。我為什麼不把這張簡易折疊 桌換成木制飯桌呢?憑我們當時的收入, 不至於沒錢買個木制飯桌。需要說明的是, 我和妻子5年前就已經從下關區唐山路53 號19棟103室搬走了。現在我們這個小 家寄居在建鄴區的一處貧民窟裡。說它是 貧民窟一點不過份。這一帶全都是破爛的 自建房,裡面容納著拉板車的、拾垃圾的、 小廠工人、個體攤主等各種在社會底層掙 紮的人們。這些人的文化素質很差,流氓 滋事、鄰裡之間吵架動武等暴力事件時有 發生。我們住在其中一間的閣樓上,樓下 是一對老夫妻,房子小得我們上下樓梯都 要從他們的床邊經過。我們搬家是由於我 把以前的工作丟了,順帶著也就丟掉了下 關區的房子。面對妻子每月發作一次的對 居住條件的抱怨,我其實也有難言之隱的, 這樣的結果本非我所願,而是為情勢所迫, 不得已而為之。但事已至此,我就必須忍 耐樓下那對老夫妻之間年復一年、日復一 日永無休止的鬥嘴抬槓,忍耐那個老女人 時不時對我含沙射影的攻擊。甚至,我自 覺地讓我的情緒跟著他們情緒的波動而波 動,去年冬天,樓下的老男人成天到晚在 他的那只廉價收錄機上播放京劇選段,我 一醒來就聽到房間裡充斥著京劇的鑼鼓聲、 二胡聲。那段時間我寫下的詞句,便明顯 地帶有京劇那音韻鏗鏘的節奏。我細細地 一遍又一遍地體味傳統戲劇表露感情的方 式,感覺在藝術上收益非淺。當然人的忍 耐總是有極限的,我之所以能忍耐到現在, 是在於我不斷地將這種極限值往上推而已。

  一個下午妻子忽然對我說她做了個夢, 她說話時憋住嗓子,不讓聲音傳到樓下那 個圓睜著雙眼、摒住呼吸、時刻處於警覺 之中的老女人耳裡。她說她夢見自己回到 下關區“我們以前的房子”。我嚴肅地看著 她,我們在“以前的”那所房子裡生活了6 年,它牆上的每一塊斑我都能記得,不過 我從來不在妻子面前提它,也盡量不去想 它。我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半天不出聲,我 希望妻子做的那個關於“我們以前的房子” 的夢不要太傷感。還好,她神態安祥,就像 這個夢與她無關,她是在講一個饒有趣味 的聽來的故事。她看了一下手表,一邊嘀 咕著“該去幼兒園接孩子了”,一邊匆匆下 了樓。第二天,她告訴我,她在上一個晚上 的夢中又回到了下關區的房子。她把她的 夢敘說了一遍,這是與前一天她告訴我的 夢雷同的一個夢,除了個別的細節。我勸 她不要老去想房子的問題,“眼前的困難 總會解決的”。她不等我把勸慰的話說完, 就轉身忙別的事去了。此後她便再沒和我 說起她“又”做了個夢,關於我們以前的房 子。唉,人真不該過早地擁有那麼大的一 處房子。我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大 概一沒事就在盤算著我們以前在下關區的 房子。

  接下來的一天早晨,我起床後,感到又 渴又餓,頭腦中空盪盪的,四周彌漫著一 片耀眼的白光,我一時難以辨認房間裡的 家具。我到水池邊洗了臉,吃過一碗泡飯, 坐在辦公桌前,卻不知道我該幹什麼。樓 下少有地寂靜,我推測那老女人或者去買 菜,或者正在隔壁和隔壁老太津津樂道別 人家的是非,那個老男人可能出去打麻將 了。這棟破房子裡顯得很冷清,只有陽光 與我作伴,它吸引著我的視線,溫暖著我 的身子,而我看不出這裡還有其它比它更 有活力的東西。我真該到外面去走走,在 這樣好的天氣裡。我放了點零錢在口袋裡, 下了樓梯,發現僅過了一個晚上樓下的面 貌就有了巨大的變化。樓梯口的那張床被 移到北邊的窗戶下(那裡原是那對老夫妻 吃飯的地方),他們使用了幾十年的一只 油跡斑斑的矮櫃掉了個方向,本來面朝西, 現在面朝東。飯桌就理所當然地轉移到樓 梯口,上面擺滿了殘羹冷炙。我竟未被他 們這項工程的噪音吵醒,可見我睡得多沉。

  出了貧民窟,我來到大街上。走在高樓 牆角下的人行道旁,我有種走在城市中的 愉快心境。我忘記我多少天沒上過街了。 平時我住慣了破平房,呼吸的都是那狹小 空間裡摻雜著汗臭、煙味的齷齪的空氣, 此刻我猛然被置於廣袤的充滿了新鮮氧氣 的天空下,我的肺部似乎都要炸裂了。太 陽將它的紅色光芒塗抹在大地、梧桐樹冠、 樓群的側面、我的身上。我走過華聯商廈 的門前,前面就是新街口,我已經能看到 新街口廣場中央站立的孫中山銅像。我在 人行道上毫無目的地往前走,只見一輛34 路公交車兜著廣場轉了一圈,停在我身邊。 我環顧左右,這裡是34路起點站,站牌上 寫著“新街口”。於是我沒有猶豫,跟著乘 客們一起上了這輛車。我坐在靠走道的座 位,陸續還有乘客從前門跳上車,他們上 車後就往車廂後面擠。我旁邊的座位上坐 了個豐滿的女孩,她用一只精制的皮包護 住乳房下面的腹部,好像她的腹部剛挨了 一記重拳。

  34路車徐徐向珠江路進發,將近一個 小時後,它到達終點站,中山碼頭。5年 沒來,這裡有點變樣了。我看到碼頭售票 處的門楣前增加了不少小吃舖,每家舖子 裡都分布著一些客人,他們伏在桌子上聊 天、吃菜,悠然自得。舖子的主人也忙得很 起勁,將炒菜鍋不停地抖動。陽光直著從 空中射下,照在小吃舖門前亮閃閃的地面。 我摸摸口袋,所有的錢合起來才夠我吃一 碗面條,我只好空著肚子從一家小吃舖的 遮陽傘下走開。我往回走到林蔭道上,見 書店的門半開著,便走進去。書店的陳設 倒是和以前差不多,賣的還是那些稍帶刺 激的非法出版物。我在書店裡磨蹭了一會, 買了張報紙,就來到外面的路上,繼續經 過下關發電廠的門口,向右拐上了唐山路。“ 第二個變壓器,”我邊走邊想,同時眺望著 遠處的變壓器。我離它越來越近,緊挨著 支撐它的水泥柱子,轉身踏上通向53號大 院的小路。院子那兩扇刷白漆的大鐵門敞 開著,從鐵門外看進去,院子裡一個人影 也沒有。

  我暴露在陽光中,似乎有無數只眼睛 從那些樓房的黑洞般的窗戶裡窺視我,這 個闊別多年後重新歸家的人。我的長相和 我以前住這裡時幾乎相同,只不過衣服破 舊一點,外表邋遢一點罷了。那些窗戶後 面的人,也許對我並無惡意,而是懷著好 奇心,想了解我這些年在外面是如何闖盪 的,又是怎麼挺過來的。5年來,在貧民窟 的生活,使我的心腸堅如磐石,即使對我 自己也決不同情。可這時,在我曾經早出 晚歸的53號大院,走在熟悉的坑坑窪窪的 磚頭地面,在陽光下,顧盼那一排排老式 樓房,我卻產生了一股小時候即將見到親 人時才有的溫情。“我回家了,”我想,“家 就在前面,院子的深處。”在那棵枇杷樹旁 的樓房裡,19棟103室,就是我的家。房 子裡靜悄悄的,不見絲毫聲息傳出。從外 面看著它緊閉的窗戶(廚房和客廳的窗戶 朝著路口。別人家的窗戶都換了鋁合金窗 框,而我家的那幾扇窗戶仍舊是過去的模 樣,窗框用刷紅漆的木頭做成,故而它們 在眾多的窗戶中就顯得很突出),由於長 期風吹雨打,妻子又不回來擦拭它們的玻 璃,這些窗戶就顯得很臟,上面積著厚厚 的浮灰和密密麻麻的斑點。我記得我們是 在一個陰雨天搬走的,我在從房子裡撤離 的最後一刻還仔細地檢查了窗戶的插銷, 用力將插銷向下按了按。我對妻子說:“行 了,我們把門鎖起來走吧。”我的聲音在 搬空的房子裡嗡嗡地回響。

  當我進入19棟、站在103室門口時, 我發現在我們離家的這5年中,防盜門被 橇開過,它虛掩在門框上,輕輕一拉就開 了,裡面那扇木門的鎖芯位置如今只剩一 個窟窿。門後的過道,充滿了霉味和潮濕 的水汽。搬家時遺落的雜物,如短木棍、紙 箱等,仍舊舖洒在黑暗中的地面。我踮起 腳從它們上面踐踏而過,側身走進廚房。 廚房的牆面上,我們粉刷的塗料都已大面 積皸裂,顏色也變得濃淡不均,呈現出破 敗的景象。靠廚房北側的窗戶下,淤積著 一攤水,水面還有晃動的波紋,我走近檢 查,見原先我們接到洗衣機的自來水管道 閥門正緩緩地滴水。這些年來它一直在滴 水!我很清楚,我家的自來水總閥和各個 小閥門都不能關緊,可那時我的心思放在 搬家上,根本顧不上將它們修理好。幸虧 牆角有個通到外面的洞口(大概是老鼠或 諸如此類的動物扒的),才使103室不致 完全被水淹沒。我在廚房裡徘徊,拉開灶 台旁邊廁所的門,瀏覽了一下廁所的現狀, 它地下的瓷磚上印著紛繁雜亂的幹腳印。 我沒注意搬家時誰用了這個廁所,看樣子 當時有很多人都用了這個廁所。

  我急忙奔出廚房,來到臥室,我們還有 一只兩米長的地櫃留在這邊的臥室裡呢。 妻子說建鄴區的房子太小,擺不下這只地 櫃,等以後有機會我們再來取走。地櫃裡 塞著一床破棉花胎,和一團電線。由於常 年無人來打掃衛生,臥室的牆壁、地面和 吸頂燈上都覆蓋了一層暗褐色的粉塵,零 零碎碎的蜘蛛網散布在整個房間。表面已 臟得看不清木料質地的地櫃仍舊停放在臥 室的中央,邊緣的花瓶上耷拉著幾枝枯萎 的花朵。我盡量避免我的走動扇起沉睡多 年的塵土,貼地櫃站著,看著窗外。雖然窗 外異常光亮,但從臥室裡看去就仿佛是陰 天一樣,只有極少量的光線能夠穿透窗戶 上灰蒙蒙的玻璃。我們過去用作墊被的棉 花胎,保持原樣躺在地櫃裡面,打開櫃門 就有一股霉敗的怪味撲鼻而來,嗆得我皺 緊雙眉。我搞不懂妻子怎麼老是抱怨被子 不夠,卻由著這床墊被擱在這兒爛掉。我 彎腰撿起一根手表鏈子,一根男式的表鏈, 我撫摸著它上面的鏽斑,想著它是否我曾 經戴過的那只表的表鏈?自從搬家後,我 就沒有使用過手表,時間對成天呆在貧民 窟的我並不重要。這根表鏈也許不是我的, 我記得我的手表在我搬走後不久賣給別人 換錢了,不可能遺失在這裡。我猜測它是 橇門闖進來的那些不速之客丟下的,那麼 廁所裡的腳印也便是他們的了。無需更多 的証據就能証明他們曾背著我這個房屋主 人,擅自在我家裡活動過,他們這幫無惡 不作的家伙究竟想在一套空房子裡幹什麼 呢?除了地櫃,這裡就沒有值錢的東西了, 而地櫃也值不了多少錢,否則我早把它賣 了,不會扔這兒不管,更不會在這些年中 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我仔細觀察,在靠 窗的地上留著與廁所的瓷磚上相同的腳印, 那些人一定在某個時間裡,從我現在站的 位置向窗外打量過天氣。那天大概是個雨 天,他們穿著沾滿泥污的膠鞋,披著黑雨 衣,砸開了我家的門,肆無忌憚地在房子 裡踩上了無數個清晰的腳印。他們隨地亂 摔煙頭、火腿腸的腸衣和那根不知從哪兒 弄來的表鏈,雷雨聲掩蓋了他們的喧鬧。

  窗外漸黑,連窗戶上透進的少許光線 也不見了。我開不了燈,搬家那會兒,我們 把房子裡的電線都扯斷了,只有吸頂燈的 外殼因為不方便卸下而留在天花板上。我 正在困惑夜晚怎麼到來得如此之快時,一 道閃電貼在窗玻璃上劃過,照亮了室內的 一切。我藍色的影子映在牆壁的塗料上, 好像我本人就是個竊賊。夜晚的暴雨讓我 領略到了一種在我心中彌漫的孤獨的情緒, 我又渴又餓,站在這曾經是我家的房子裡 已不知有多久,我剛進屋時尚是中午呢。 我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在空曠的客廳裡 踱了一會步,我沒戴手表,因而只能憑感 覺估摸此刻的時間也許是晚上9到10點之 間。從客廳的窗戶眺望20棟,20棟的住 戶們早就熄燈睡覺了。呈現在我面前的, 唯有那一幢屹立在看不見的雨水中的樓房。 它──20棟──也隔著充滿雨水的距離凝望 我,雖然蒙塵的窗戶將我緊緊遮蔽。我的 手指搭在窗戶的插銷上,只要我稍一用勁, 窗戶就會被打開,雨水的微粒就會撲向我, 我就只得退向客廳裡我們以前放沙發的牆 角,然後任狂風在我的家裡肆虐,使得5 年前我們搬家那一刻殘留的、至今仍保存 完好的、從中午我進入房子後一直陪伴我 大半天的我家的面貌遭到破壞。我扭了扭 插銷,便放開了手指。我曾在這裡住過,這 裡有我的氣息,我吝惜它。我再也不願在 外漂泊了,我要搬回來,我要在這裡重建 我的家,讓103室恢復往日的生機,讓廚 房裡仍散發著混濁的油煙味,讓臥室和客 廳歸還原貌,讓彩電、空調、沙發、衣櫥、 辦公桌、電腦、冰箱回到5年前的位置。我 再也不離開這裡,我要在這裡呆下去,直 到老得不能動我被人從這裡抬走,送我去 該去的地方,而那時我在哪兒都一樣了。

  我低著頭,沿牆壁摸進狹窄的過道,悄 悄地打開過道出口的(鎖已不起作用的) 木門和防盜門。我從103室外面把那雙重 的大門嚴嚴實實地合上,給人造成門都關 得很死的假象。在我想轉身的瞬間,我又 不放心地將防盜門拉開一條縫,然後用力 撞上它。如此反復幾次,確信它在自然的 狀態下不會輕易與門框脫落了,我才鬆口 氣,依依不舍地向後退去。雨水仍夾著喧 囂聲從天而降,傾瀉在53號大院中的空地。 我目瞪口呆,站在19棟的門廊下,突然感 到渾身綿軟,一陣昏厥。但扶牆而立的我 隨即就被涼風吹得精神振奮,我無奈地看 著這場下得不停的雨,趕緊把身子縮回門 廊的裡面。遲疑片刻後,我還是敲響了鄰 居102室的門。我和這家鄰居(一個中年 男人,在單位負責後勤工作)幾乎毫無交 往,只是在每月收電費時照個面,談些客 套話,在除此之外的場合,我們就像陌生 人一樣,冷眼相向。房子裡沒有動靜,我又 敲了敲門,直到廁所的窗戶映出燈光。出 乎我的意料,開門的是個我從未見過的小 伙子,而非中年男人。“嗯?找誰?”他哈著 腰,一只手提住襯褲的褲帶。這小伙子也 許是中年男人的親戚,我想當然地以為。 “能討口水喝嗎?”我不等他回答就魯莽 地擠進屋去。

  小伙子指著一只破爛不堪的沙發叫我 坐下,給我倒了一杯水。“就你一個人?” 他居高臨下,狐疑地向我掃視。我很不習 慣別人這麼看我,便躲開他的目光。“你 沒用雨傘嗎?”他對我仍然興趣不減,同時 疑心似乎更重了,“你大概是避雨的吧?我 們的門對你是敞開的。其實我們平時來訪 的人很少,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在聽到你的 敲門聲時是多麼激動。雖然我不認識你, 我沒有印象我認識你,你肯定不是我們單 位的,但一回生二回熟,以後我會記住你 的模樣的,不管你身穿多麼花哨的衣服, 也不管你是否戴上墨鏡,哪怕你整了容, 哪怕你的皮被扒掉一層,或者哪怕──當然 這不太吉利──你被燒成灰,變成一具骷髏。 我不需要向你了解你的身份,我深知我也 不可能從你那兒了解到這一點,我常常遇 到說謊的人,我早就不相信那些自報家門 的人了。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不能找到一 些可靠的資料來証實你到底是誰,比如說 我可以通過我的熟人,他們都比我神通廣 大。”暗黃的燈光照在他充滿自信的臉上, 他侃侃而談的一番話說得我無地自容。想 了想,我問道:“你以前不住102吧,以前 的那個住戶呢?”“他升官了,搬走了。”“ 喔……,”我點點頭,若有所思。小伙子露出 謹慎的神態:“怎麼?你是他什麼人?”“什 麼人談不上,我只曉得他過去一直住在這 裡。”“那是老皇歷了,幾年前他就搬走了,” 小伙子給我的茶杯添了一次水,對我說話 的語氣也稍微客氣了些,“現在我和另外 兩個剛分來的大學生合住這套房子。他們 正在睡覺,你想見見他們嗎?”我不認為我 有見他們的必要,便不置可否地在喉嚨裡 “唉”了一聲。

  外面的雨聲沒有任何變小的跡象,看 來我還得耐心地在沙發上坐下去,直到雨 小得讓我可以從容地跑向34路車站,而不 至於淋濕衣衫。我家的新鄰居和我一時都 無話可說,各自在內心裡想著心思,我們 彼此間似乎很難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信任。 在我的腳下,仍是中年男人舖設的淡青色 的廉價地磚,甚至連那張暗紅的舊飯桌也 是中年男人留下的,我雖然只到102來過 寥寥可數的幾次,但飯桌確曾給了我較深 的印象。此刻在這個房子裡,我面對著一 個可見的和兩個不可見的小伙子,我和他 們之間的力量懸殊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我 的言行不敢造次,盡管我猜測可能就是他 們粗暴地砸開我家的門,在他們尋歡作樂 的同時,侵犯了我的利益。從早晨開始到 現在,我已經在我妻子和孩子的天地裡失 蹤近14個小時了,他們在焦急地盼望我回 去呢,我的生死對我也許不算重要,可我 總得為他們著想,他們是無辜的。我要想 辦法盡快回到他們身邊。“我們單位也真 是缺德,”小伙子自言自語,“安排我們三 個人擠這套房子,卻讓隔壁103室空關著, 自從我進單位,我就沒見103室裡住過人。 誰知道單位領導整天幹什麼吃的,我們曾 和領導鬧過,可沒用,他們說103室很多 年前就已經分掉了。而他們告訴我的那個 人,103室的那個房主,我聽都沒聽說。” 說到這兒他的眼睛一亮,他注視著我,可 能隱隱覺到了一些東西,那個東西在他黝 黑的腦海中很模糊,但他覺到了那個東西 存在著,並朝他逼近。他害怕它,又不由自 主地要去弄清它,因而他的臉上就明顯地 糾結著一團一團的鬱悶之氣。

  我放下茶杯,將身子離開沙發,站起來。 趁他還未完全清醒,我沖出102室,沖進19 棟外連綿不絕的雨水中。雨水滲透我的全 身,使我也變成一顆碩大的雨滴,在53號 大院的空地上滾動。我為擺脫了這致命的 阻止我前進的原因(下雨)而欣喜若狂。我 使勁奔跑,皮鞋因灌進雨水,在我跑的時 候發出與我的腳跟擠壓的聲音,每跑一步, 皮鞋就響一下。在我快到34路車站時,我 看到一輛被雨水涮洗得嶄新的34路公交 車迎面從我旁邊的馬路上滑過,在路燈光 中,裡面空盪盪的,只有幾個人頭。我想, 假如我是那些人頭中的一個,假如我目前 正舒適地坐在這輛34路車上,任憑它怎麼 搖晃,怎麼顛簸,我都會無限滿足,我願意 用我這輩子所有的幸福,換取這一刻的幸 福。可現實是,我得跑到34路車站的那排 平房前,等下一班車了。汽車將把我帶到 新街口,扔進夜幕下的雨中。我將繼續在 雨水中奔跑,跑向我一家人藏身之處:建 鄴區的貧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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