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欄目編輯:雷默、馬蘭、吳晨駿

孟 秋

  我不能說這件事情和我無關。我不能 這麼輕巧地說上一句就完事了,就當什麼 也沒發生。或許別人能行,可我做不到。這 件事情太過蹊蹺。說真的就是現在我也沒 法把這件事情完全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經常這麼問自己。 當我手裡的活兒遇上麻煩或者當我要想起 它的時候(我要,這麼說有點牽強),它就 出來了:先是一場大霧,迷迷朦朦 的, 然後是敲門聲,然後是一張晃來晃去的面 孔,一些若有若無的聲音,再然後有人說 了一句“別自找沒趣”。總是這樣,說完了 它也就走了。我木然地坐在電腦前,通常 是這樣,我把手裡的香煙抽完,把一閃一 閃的電腦也關了。
  通常我會站起身,喘上一口長氣,然後 到附近的幾條巷子走走。
  這件事情源於一場大霧,這是沒有疑 問的,它是從一個蒙著濃霧的早晨開始的。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二月裡的一天,天還 很冷。我起床時已經快十點了。我有晚起 的習慣,幹我們這種活兒的人大都如此, 不過平常我不到九點或者說九點差一點點 就起來了。那天晚醒的原因是前一天晚上 看書看得太晚了。下午剛買回來的科塔薩 爾的《跳房子》弄得我很興奮。“巴黎,巴 黎……”熄了燈後我嘴裡仍然嘟囔著(我就 是這麼個人,幹什麼事都沉不住氣)。我是 在刷牙時發現外面有霧的。當時我聽見窗 外的自行車棚裡有人說話,便朝那兒望去, 結果,除了隱隱綽綽的圍牆外,什麼都看 不見。
  起霧了,我心裡說。不過當時我並沒覺 得有什麼特別的,我不是那號自稱有先知 先覺的家伙。一場霧,又不是一場雪,如果 是一場大雪我倒會覺得挺高興的,已經是 二月,轉眼就開春了,可這個城市還沒正 正經經的下過一場雪呢。在這之前,我和 我的女友約好如果下雪我們就到黃山去玩 一次。這個約定有些問題,照理說應該是 如果黃山下雪我們就去那兒玩玩瞧瞧雪景, 前提條件中下雪的地點應該是黃山而不是 我們這個城市。我們這兒離黃山還有幾百 裡地呢。這個錯誤是顯而易見的。可是當 時我們倆誰也沒發現。和我一樣,我的女 友說話做事也是不著邊際大大咧咧的。兩 個瘋瘋癲癲的人湊在了一塊,這種錯誤也 就不奇怪了。長話短說。“收拾”停當後, 我泡了一杯茶,點上一支煙,拉了把椅子 坐到電腦跟前:我該幹活了,我該在吃午 飯前寫上一千字。就在我伸手正要打開電 腦時,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鍵盤壞了。我 把半杯水弄翻在了鍵盤上。結果:你按A, 它顯示的是B,你按B,它顯示的是7,你按7, 它顯示的是一串省略號。
  沒法寫了。我的心情一下變得糟糕起 來。就是這樣,總是這樣,有些事情或者根 本算不上事情的一些小細節,很容易就能 在你特別需要安靜,特別需要靜下心來做 你想做的事情的時候冒出來插上一槓子, 讓你不知所措。我呆呆地盯著沒法變成字 母的光標,眼睛都不眨一下。第二支煙抽 完後,我打了個電話給許冀。“有事嗎?” 他語氣有點不耐煩,看來他正寫在興頭上。“ 沒事,我鍵盤壞了。”說著我便把電話掛 了。鍵盤壞了,這算是正常的事。誰也不能 保証它能用上一輩子。壞了就去買一個新 的就行了。這是常理。可我沒法去買。不是 我不想去買,也不是我嫌珠江路上的電腦 公司路遠。說真的,我是沒錢。一個鍵盤大 概要七八十塊錢(不算貴),而我身上連二 十塊錢都不到了。沒錢,就這麼回事。自 從前一年春天辭了職以來,這種窘況時有 發生。我知道這是代價。可是我不知道鍵 盤會壞。少吃一頓飯,少抽一包煙,少買一 本書,我都能忍著。可是鍵盤一壞就寫不 起來了。我想到了借錢。想了半天,除了許 冀我想不起來能向誰借。可是說到錢他比 我還要可憐。他現在能抽上煙還是因為前 些天向我借錢的緣故。
  當然可以回家向父母或者打個電話向 我女友開口。
  我和家裡的關系已經有所緩和,不像 要辭職和剛辭職的那陣子搞得那麼激烈了。 那時候不管家裡怎麼反對,我還是在春天 辭了職。我或緊或鬆地維持了幾個月(全 憑前一年發的三個短篇)。那段日子很簡 單,寫作、睡覺、散步、再寫作、再散步、 再睡覺……雖然單調了些,可是畢竟充滿了 英雄感,感到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 充滿了希望。當然每一天也都需要錢。轉 眼秋天到了,農民開始割稻子了,豐收的 稻子在打谷場堆得跟小山似的。我寫的小 說摞起來也有兩三個厘米厚,可信箱裡除 了三四封客客氣氣的退稿信之外,連匯款 單的影子都沒見著。原來的錢也快花光了。 英雄氣短,當我手裡只剩下最後一張皺巴 巴的十塊的鈔票時,我回了家:我得吃飯( 而我在辭職那陣子和家裡吵得最兇時曾經 發誓就是餓死也不會要家裡一分錢)。家 裡自然“收留”了我,而且出乎意料地“和 氣”。那以後,稿費時有時無,因為都不是 什麼大數目,也就隨到隨花(電話、水電、 煤氣都得用錢)。不過只要有飯吃,就能活 下去,只要活下去,就能寫作,只要能寫作, 就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這就是父親譏諷 過我的所謂的理想主義。可是現在的情況 是雖然有飯吃卻無法寫作了。
  我自然不能向家裡要錢,我還沒那麼 窩囊,也不會打女友的主意,我可不想吃 女人的飯。唯一的指望是去年年底發出來 的一個中篇的稿費能盡快寄來。可是要指 望在幾天內收到這筆錢(大概總有一千多 吧)幾乎不可能,那家刊物拖稿費是出了 名的。我拉開窗帘。霧確實夠大的,這麼一 會兒我連圍牆也看不見了。如果把窗子開 了,沒準霧能鑽進房間來,再過上一會兒, 沒準就連身邊的書架也變得輕飄飄的了。 我這麼想著便在書架前蹲下身子,一本本 順著默讀書名。當我在第二層讀到卡弗的《 你在聖﹒弗蘭西斯科做什麼?》時,一下愣 住了。我把它抽出來。一本薄薄的短篇集。 我把它翻到最後一篇:《山雀餅》。“那天 晚上,我正在房間裡,聽見走廊上有響動。” 卡弗寫道,“我從桌前抬起頭,看見一只信 封從門底滑了進來。”這是小說的頭兩句。 我趕緊把書合上。我朝窗外望了望,霧仍 然很大。我迅速穿上我那件厚嘟嘟的滑雪 衫,戴上圍巾,開門,走了出去。
  走進撲面而來的大霧裡。是的,是那篇 小說影響了我,或者說刺激了我。那是篇 我喜歡的小說,雖然卡弗的東西我幾乎篇 篇喜歡,可是在那個裹著大霧的早晨,《山 雀餅》在我的感覺上佔了上風。我沿著人 行道往前走。大霧的概念就是三米之外除 了潮濕的霧氣一無所有。當然這是假象。 只要你往前走兩步,你就會在這一無所有 裡看見一棵樹、一個郵筒、一張隨風滑動 的舊報紙、一個塗著口紅穿著薄呢裙的年 輕女子。這時候你就像是坐在一列正在行 駛的火車上,你一回頭,剛才所看見的一 切已經消失了。應該說是被遮掩、被覆蓋 了。偶爾有汽車從身邊經過,點著燈,冒著 熱氣,速度緩慢得就像是一匹大口喘氣的 老馬。是的,我想到了馬。實際上在我從書 架上抽出那本書之前,或者說就在我的眼 睛一落到那本夾在兩本厚得多的窄窄的書 名上時,我就想到了馬。實際上在我從書 架上抽出那本書之前,或者說就在我的眼 睛一落到那本夾在兩本厚得多的窄窄的書 名上時,我就想到了。兩匹在霧裡忽隱忽 現的馬。一個站在走廊上的女人。那是《山 雀餅》裡動人的一幕。如果由我來寫,我 不會想到馬。
  可是如果《山雀餅》裡沒有那兩匹在霧 裡在草坪上吃草的馬,那篇小說就是“一 匹驢”。我這麼想著走進路邊的一家電腦 公司。所謂的電腦公司就是為顧客提供打 印和復印業務。這與珠江路上的那些什麼 都做的大公司是兩碼事。店堂裡只有一個 正在打字的女孩。我們認識,我經常從她 手上買一些便宜的色帶,也買過兩回打印 紙。她看見我後站了起來。“又寫好了一篇?” 她笑著說。“沒有,哪能呢,我又不是機器, 老板不在啊?”“他出去了,是不是要色帶?” 說著她就要去取貨架上的盒子。“別拿,上 次買的還沒用完呢,”我走到她操作的電 腦跟前,看了看鍵盤,“你們這兒有沒有鍵 盤?”“沒有,你想買鍵盤啊,我這個剛從 珠江路買的,這品種挺好的。”“多少錢?”“ 一百三十。”我和她道了再見。一百三十。 一百三十。
  後來她或者說“我妻子”就趴在馬鬃上 哭了起來。後來來了一個警察,一個叫弗 蘭克的農場司機。四個人站在大霧裡。就 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大霧。早晨或是晚 上沒什麼分別。一出經典的婚姻悲劇。一 個不動聲色的悲傷的場面。一場大霧來的 恰到好處。它給所有的一切都戴上了面具, 而所有的面具又都是透明的。我不是個理 性愛好者,可是有時候,我也能看出點什 麼。我也能說上一兩句模棱兩可的人生警 句。或許這就是我那漂亮的女友看上我的 原因之一吧。走過一條兩側都是中國梧桐 的巷子後,我開始往回走。霧氣還是很重。 我覺得渾身濕漉漉的。走到一個拐角的地 方時,我想出了一個畫面:一個女人坐在 一張路邊的木椅上,手裡拿著一本雜志。 她的臉被霧蒙著,可是看上去仍然是一副 落落寡歡的樣子。她坐在那兒。她在等待。 或者說她在回憶。她的眼前是一片寬闊的 湖水。波瀾不興。
  我開了門,把杯子裡剩下的涼水倒掉 後重新續上水,點上一支煙。我沒在電腦 前坐下,而是坐在了靠窗的書桌前。我從 抽屜裡拿出一疊稿紙,把煙換到左手,右 手拿起圓珠筆。我抬頭朝窗外望去:霧氣 一會兒貼近窗玻璃一會兒又打著旋地離開。“ 我不是一個喜歡搬弄是非的人。認識我的 人都知道我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我 覺得我還能用筆寫作,我竟然沒覺得特別 別扭。哈,就這麼解決了。就這麼。可是我 說過“有些事情或者根本算不上事情的一 些小細節很容易就能在你特別需要安靜, 特別需要靜下心來做你想做的事情的時候 冒出來突然插上一槓子……”,事實上就是 這樣,總是這樣,那天上午,當我覺得剛剛 度過了鍵盤帶給我的難關,當我正要開始 動筆(除了寄稿時寫上一封三兩行長的短 信外,我有好些年沒用筆正經寫過什麼東 西了)寫作的時候,它來了。我不知道它 是誰。我也不知道它為何而來、從何而來。 可是它來了。它才不管我是怎麼想的。它 來了就來了。它來了,就像那陣不緊不慢 的敲門聲一樣不需要事先約定。
  我開了門。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我的記 憶力不算太好,可是要我把當時我所看見 的情景簡單地描述一下也並不算太困難。 她不算很漂亮,但是絕對不難看,她穿著 一件墨綠色的短呢大衣,圍著一條黑褐色 的圍巾,圍巾沒紮結,只是鬆鬆地掛在胸 前,大衣裡面的羊毛衫也是褐色的,不過 要淡一些,下面是一條深色的緊身褲(可 能是吧,我對褲子不在行),一雙深褐色的 高筒靴子看上去很精神。她沒說話。我把 她讓進屋。再不關門,霧氣就要進屋了。“ 你找誰?”我們站在小客廳裡。她沒回答我, 而是徑直走進了房間。她把包(她還挎了 個式樣很奇怪的皮包)往床上一放後在房 間裡走來走去。東看看西看看。“請問你找 誰?”我站在房門口問。她還是沒回答我, 而是走到電腦跟前,按了幾下鍵盤。“更新 換代了啊,電腦也用上了。”說著她轉過身 子看著我,“什麼時候買的,有錢了?”
  我倚著門框站著。我覺得有點蹊蹺。我 在腦子裡迅速捕捉著一張張曾經看見過的 臉。當我確信從沒見過眼前這個女人之後, 我走到書桌跟前。“對不起,小姐,我想我 們並不認識,”我盡量顯得很有禮貌,“你 認錯人了吧,你要找誰?”我們中間隔著 一張大床。除了被子、枕頭外(還好,那天 早晨鬼使神差我竟然把被子疊好了),床 上堆著雜亂的書和報紙雜志。“我就知道 你會這麼說,我都想到了,余剛,”她竟然 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一點沒變,還是這個 作派,可是你知道的,你這套對我沒用的。” 她的語調不急不徐。我開始把回憶的范圍 擴大,盡可能不漏掉一個與我相關的面孔, 就算是酒吧裡那些端著啤酒托盤,在昏暗 的光線中辛苦而愉快地穿梭在一張張桌子 間的年輕女子也不放過。“對不起,我不是 耍花樣,我確實不認識你,可是你卻知道 我的名字,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當然不明白了,你明白 了你還會故意這麼裝著不認識我,你不明 白就對了,你從來就沒明白過。”她的聲音 高了起來。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對不起,你是怎 麼知道我的名字的,我們見過面嗎?什麼 時候,在哪兒?”
  她繞過床走到我身邊,走到窗前,“樓 上那些人還往下扔東西嗎?真不自覺,真 是討厭,霧太大了,看不清楚。”聲音又低 了下來。  我們在書桌前站成一排,如果 此刻有人從窗子望進來(當然要等霧散了 以後才行),沒準會把我們當成親密的一 家子。一家子。一瞬間,我想起了我女友, 她在幹什麼呢,是在給她那個白痴領導寫 發言稿呢,還是躲在盥洗間的鏡子前任性 地塗脂抹粉?
  “好了,說正事,”說著她走回到電腦 跟前,把椅子換了個方向後臉朝我坐下,“ 我說話時,你別打岔,別不像個成年人。”
  我也坐了下來,背靠著書桌。
  “你是不是很缺錢,回答我,是不是?”
  “請你別用這種腔調和我說話,我不認 識你,就算是我們曾經認識,我的忍耐也 是有限度的,別繞彎子,有什麼話快說,我 還有事。”
  “是不是影響你寫作了,大作家?我想 你的事就是寫東西,就是一天到晚趴在桌 上寫啊寫的吧,我說的沒錯吧,你是不會 變的,除了這,你還會做些什麼呢?你會賺 錢嗎?你會開車嗎?”她從包裡拿出一包煙 (那種“摩爾”之類的長條煙),抽出一支, 點上,“你會坐在車上讓別人幫你開車嗎? 你當然更不會了,這太庸俗了嘛,你可不 願和這號人同流合污,寫作有多高尚啊, 精神存在,你是這麼說的吧,你的那個長 篇寫好了嗎?發表了吧?稿費拿到了嗎?稿 費你還是要的,要不然你怎麼把我把小冬 帶到巴黎去呢,你能把我們母子帶去嗎? 一家三口。巴黎。我們還等著這一天呢。”
  “你胡說什麼,什麼巴黎不巴黎,我根 本不認識你,我跟你說啊,如果你沒有什 麼事,我請你離開,別無理取鬧好不好?”   “好啊,”她笑了起來,“余剛,你說你不 認識我,說真的,你以為我就那麼賤眼巴 巴地希望被你認識啊,是啊,我是有點賤, 大作家,家喻戶曉,多出名啊,那些小說, 你的那些家庭故事寫得還真動人,可是拜 托你,你寫你的,你寫什麼都行,可你別老 把我牽扯進去,老把我們從前的事牽扯進 去行不行,離開了那些事你就沒東西寫啦, 你要知道,我們已經結束了,我們已經沒 有瓜葛了,你看清楚,我,楊晨,你,余剛, 我們已經沒有關系了,你看清楚沒有,我 們已經離婚了,離婚了,懂嗎,我已經不是 你妻子,我希望你能尊重我一點,讓我有 一點隱私,我不希望自己被別人小看,除 了文學,我還有別的生活,我不像你,有了 文學,別的就不要了,我是個女人,我需要 像個正常女人那樣過日子,懂嗎,我不是 你,你以為這世上人人都和你一樣嗎?別 那麼固執,放過我,放過我們母子好不好?”
  我說過我們中間只隔了一張床,近在 咫尺,我能聽見她說話時的喘息聲。她說 話時,我一直都看著她,即便她說到中途 把頭扭到一邊好像不願面對我時,我也看 著這個情緒激動的女人。我得看著她。如 果我閉上眼睛,我想我會以為自己正在看 一部港台電視劇,一個自以為受到傷害( 在那些爛片子裡“傷害”總是滿天飛)的女 人掏心掏肺地傷痛欲絕。很奇怪,那時候 我竟然沒覺著這件事情很奇怪。
  “說完了沒有,說完了就聽我說,真是 莫名其妙,我是余剛,我寫小說,是的,我 承認我沒什麼錢,我也很固執,但我怎麼 是我的事,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之間沒 有關系,當然不是因為什麼結婚啊離婚啊 的,結婚,真是荒唐,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結什麼婚,跟你說,我還沒有結婚呢,我 從來就沒結過婚,你聽清楚了,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來找我,如果你有什麼麻煩你可 以告訴我,可是如果你再無理取鬧,我只 有請你離開,我對這種玩笑沒什麼興趣。”
  她沒再說話。她低下了頭。這就對了。 我想這可能是哪一個朋友搞的惡作劇,一 次無聊的行為藝術。她只是其中的一個演 員。楊晨。是的,我的每一篇小說的女主人 公用的都是這個名字。看來這個創意還真 不錯,真真假假,就像作者進入小說成為 小說裡的一個人物一樣,小說裡的人物進 入作者的現實生活,想在現實中確定一個 身份。這在邏輯上似乎能成立。可是光有 邏輯是不夠的。邏輯提供的只是一種可能 性,一種參考。如果你非要把邏輯運用於 現實的話,會很荒唐或者說會弄得很尷尬, 就像現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一樣。她坐在 那兒,一動不動,實際上這是一種失敗。
  我站起身。我想我該送客了。我開始整 理床上的那些報紙雜志。我把報紙雜志疊 放在一塊後放到書桌上。“勞駕。”我把擱 在床上的她的皮包遞給她,開始撣床上的 灰塵。
  “我會走的,余剛,你讓我很失望,不 過你從來就是這個樣子的,我早該知道結 果會是這樣,你是個膽小鬼,你從來就是 個膽小鬼,”說著她從皮包裡拿出幾封信,“ 我現在想通了,你怎麼寫,你寫什麼,隨你 好了,就算我倒霉,但是請你別再打小冬 的主意了,他是我的,我是他的監護人,不 是你,你說說看你像一個父親嗎,一分錢 撫養費不寄不說,還三天兩頭寫這種信來 要挾我,不可能,我跟你說,你別做夢,他 是我的,余剛,你也不想想看,這可能嗎, 你瞧瞧你自己,你連自己都養不活,你還 好意思要兒子。”我奪過那些信。我把每一 封信都看了一遍,我癱坐在椅子上。“你不 就是想要錢嗎,錢,不是兒子,錢才是你 想要的,兒子哪有小說重要,可寫小說要 錢是不是,好,我就依你,”說著她把一張 存折丟在床上,“你看夠不夠,我希望你以 後別來煩我了,別自找沒趣,”說著她繞過 床走到我跟前,彎腰把地上的信撿起來塞 進包裡,“我還想作個紀念呢,這是我的地 址,有什麼不明白打電話給我,如果霧散 了,我明天就回南方了。”
  一個女人。一張存折。一張寫有地址、 電話號碼的紙片。
  好一會兒,我才站起身,我感覺渾身發 冷。我朝門口望去,門口聚集了好些霧。霧 進屋了。那個女人竟然連門都沒關。我走 到門口,我置身於霧氣中間。應該有兩匹 馬才對,我想,應該有一大塊草坪才對。從 門口望出去,她應該手裡提著一只箱子。 這才是經典的分別場景。她說她是我的妻 子。不僅如此,她說我還有一個兒子。哈, 一匹漂亮的小馬兒。我有一個兒子。這世 上有一個小家伙身上流著我的血。我們離 婚了。我失去了。她說別自找沒趣。別自找 沒趣。別自找沒趣。我感覺頭有點疼,心跳 得厲害。我轉過身。正要關上門。突然門外 傳來一陣巨大的碰撞聲。我跑進霧裡。天, 一輛轎車和一輛公共汽車撞在了一起。兩 匹馬撞在了一起。我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 事。卡弗就是這麼寫的。我回到家裡,按那 張紙片上的號碼打電話,總機說沒人接。 是的,她還沒回到飯店呢。哪能這麼快呢。 可是我可以上那兒找她去。我想我得去問 個明白。那些信是我寫的。沒錯,是我的筆 跡。獨一無二的字體。看來事情沒這麼簡 單。我得去找她。我從車棚推出自行車。我 得把那張存折還給她。我得問個明白。多 麼大的霧啊。
  我當時是昏了頭了。不過確實也應該 把事情弄清楚。可是我沒能做到。或許是 太心急,或許是天意,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沒騎多遠我便撞上了一個郵筒。我連人帶 車地跌了一大跤。撞上了郵筒,雖說那天 大霧,能見度太低,可是一個人騎車撞上 一個矮墩墩的郵筒,倒是件新鮮事。結果 引來很多人圍觀。霧氣朦朦中,人們一邊 笑著一邊朝我指指點點,我可是個好笑料。 我扶起自行車,把籠頭搬正後,跨上車便 騎開了。我也不知道往哪兒騎。我騎得很 快,一點感覺都沒有,但是我知道我沒受 傷。等我把車停在車棚裡時,才知道我又 騎回家了。我走到家門口,發覺門大開著。 我竟然連門也沒鎖。屋子裡全是霧。而且 比外面還要大,連眼前的東西都看不清。 哈,我笑了起來。我感覺我是飄著的,我就 像飄是在煙霧籠罩的山峰上。霧還在從門 外漫進來。我索性連窗子也打開了。門外 和窗外的霧在屋子裡勝利會了師。
  第二天,我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我 開了門,郵遞員笑瞇瞇地遞給我一張匯款 單,她一邊遞過一張單子讓我簽字一邊抱 怨說雪太大不好騎車。“下雪了?”我抬起 頭望外一看:漫天飛雪。就在那時,屋裡的 電話響了。我女友的電話:你怎麼搞的,我 一醒來一看見雪就給你打電話,你上哪去 啦?我說:別廢話,趕快請假,今天晚上我 們就出發。她說:你有錢啦?我說:下午三 點,我在火車站出站口等你。說完,我下意 識地掏了掏口袋,糟糕,那張存折和紙條 沒有了。
  我始終沒能找到那張存折和紙條。當 天晚上我們坐上了去黃山的火車。第二天 早晨我們倆像兩只小企鵝似的裹著軍大衣 緊靠在一起看黃山的雲海。第三天早晨的 早晨我們倆像兩只小企鵝似的裹著軍大衣 緊靠在一起看黃山的日出。第四天早晨我 們倆像兩只小企鵝似的裹著各自的薄如蟬 翼的滑雪衫在天都峰鎖上所謂的幸運鎖。 第五天早晨,我們倆像兩只小企鵝似的裹 著厚厚的被子從山腳下的私人旅館中醒過 來,我說:“如果我已經結過了婚已經有了 孩子如果我又離了婚你還會不會和我在一 起?”她說:“你去和你的二房說吧,等你 有一天和我結了婚又離了婚後再問孩子的 後媽吧。”
  我當然不能說這件事情和我無關。說 真的,這還真是我的事。與別人無關,與我 的妻子(我女友已經正式下嫁與我)也沒 瓜葛。這件事情是真真切切的。那天確實 大霧彌漫,幾年後,我特地去氣象台查了 那天的天氣記錄。“大霧……”記錄上這麼 寫著。那天確實有兩輛車在我們那幢樓前 的馬路上撞上了。可是我確實沒有結過婚, 這是顯而易見的,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可以 為此作証。當然也不會有孩子。可是即便 如此,即便所有的証據都對那天的事情不 利,那件或者說這件事情還是存在的。我 能看見那個女人,我能記得她說的每一句 話。“別自找沒趣。”此刻這句話就在我耳 邊上。
  或者說這真是一次幻覺?如果非要一 個所謂科學的答案,或許只有這麼說了。 一次幻覺。哈。或許是吧。誰叫那天下著大 霧呢。霧總是朦朦朧朧的,遮著的蓋著的, 就像做夢一樣。或許可以把它當成一個傷 心的夢,就像卡弗的《山雀餅》一樣,“她” 趴在馬鬃上哭了起來,不管“我”怎麼想,“ 她”還是走了。不過她沒有哭,她要勇敢得 多。而且似乎她已經把問題成功地解決了。 確實如此,她成功了。自從這件事情發生 以後,楊晨便沒在我的小說裡出現過,楊 晨作為一個我曾經大量敘述過的人物自此 以後便消失了。這是她希望的。我也沒“再” 寫過那種曾經給她帶來困擾的信件,如果 我曾經寫過的話(我寫過嗎?可那確實是 我的筆跡),我很抱歉,我也不要“我的兒 子”了,再過兩個月,我的兒子(女兒也成) 就要誕生了。
  就這麼回事。就寫到這兒。我想我得喘 上一口氣,我得歇一會兒,我得出去散散 步了。另外說上一句,我的那個壞了的鍵 盤並沒有壞。那年冬天,當我和我的女友 從黃山回來以後,我下意識地打開了電腦 ,下意識地按了按鍵盤,它竟然是好的, 一點沒壞,好極了,既靈敏又準確。A就是A。B 就是B。就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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