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欄目編輯:雷默、馬蘭、吳晨駿

羅 鳴

  我知道的東西並不多,但我相信人類 的災難一定會降臨的。一定會的,我時常 這樣提醒自己,但我從不會把我的想法向 別人說,我知道說出來他們會笑我“杞人 憂天”的。幾年前,我就開始精心建造我的 居屋,我稱它是我的“避難所”。它位於一 座城市一個偏僻、不起眼的角落,在一塊 很大的靠近拉圾場的空地上,我有點像“ 小鳥築巢”一樣一點一點地用木材搭建我 這樣的家:它的形狀有點像一條船;弧形 底座懸於地面,中間長方體的船艙是我的 起居室。偶爾有人經過這裡,他們一定會 駐足觀看,他們有點奇怪甚至好笑在如今 高樓林立的現代社會,竟然有人把家建得 像古代社會的木帆船,他們大聲地沖著我 叫喚:“喂,你在幹什麼啊?你為什麼不把 你的船建在海邊呢?你一定是怕磚頭砸破 你的頭吧?……”遇到這種情況,我從來都 不理睬他們,埋頭繼續幹我手中的活,我 心說:總有一天你們就會知道的。
  我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了幾年,從來 沒有關心別人或讓別人關心過我自己;我 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的“船”上。我經歷了 許多次挫折和失敗,原先我對建築這事一 竅不通,幾年下來,我變成了行家裡手。我 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我休息的時候,望著我 的家一天一天地朝我理想的那樣發展。終 於有一天,我丟下手中的工具,我的“船” 徹底的建成了,我圍著我的屋子四周一圈 一圈地轉了大半天,然後躺在屋裡的木板 地上,瞪大了眼睛從木牆看到屋樑,又從 屋樑看到牆,那種心情是誰也無法形容的, 反正屋裡的地板讓我的淚水弄濕了一大塊。 以後,我每天都是這樣欣賞著我自己的傑 作,同時也努力找出一些不盡人意的地方 加以修繕。有一天,我從“船”上儲藏室裡 拿出食品吃飽喝足,我躺在床上,望著餐 桌上的碗筷,我想要是有一個女人在我身 邊服侍我那一定是錦上添花,想到這,我 自己都哂笑起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在我身邊的人中,要是有誰不說我是神經 不正常就算不錯的了。
  好歹我不是個喜歡想入非非的人,就 連人類的災難真地降臨到我們頭上的時候, 我也表現得異常的平靜。一些年後,有天 夜裡,我酣睡在甜美的夢鄉中,一股巨大 的力量把我從床上掀到地板上,我被驚醒 ,在黑暗之中發現我的屋子在劇烈地晃動 著;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屋門,想看看究竟 發生了什麼事,我差點被一陣屋外迎面而 來的巨浪卷進水中。
  水來了,無邊無際的洪水一夜之間淹 沒了城市和村莊--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 汪洋大海。
  我跌倒在過道上,但我情急之中抓住 了過道的扶手--一條橫木;過道和居室都 是這條“船”的一個整體,我稱過道是“船” 的甲板。等我撫著橫木重新站起來,全身 已被上下交織在一起的雨水和污濁的洪水 浸濕了。四處匯聚而來的洪水都在沖撞著 我的家,我的“船”在左右猛烈地顛晃著。
  雖然這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但我 不希望它真地來到我們身邊,我目睹的這 一切是多麼的可怕:除了我和我的家,灰 茫茫中我再也看不到一個生命和一座建築 物;肆虐的洪水就像野獸在我身邊吼叫著。 我小心翼翼地進屋關好家門,重新躺到搖 籃般的床上,手緊緊抓住床板,我想要是 人們都願意接受我的預想,他們就會和我 現在一樣高枕無憂的。我從床上爬起來, 仔細檢查一遍房間的四周,發現家中毫無 漏水的跡象,四壁堅固,於是我便露出了 一絲得意的笑容。
  我仿佛躺在一個很大的浮萍上,任由 洪水沒日沒夜地搖晃著,我不知道如今漂 泊到了什麼地方,反正漂到什麼地方對我 來說都是一樣,我每天就像以往一樣正常 地有條不紊地生活,只是無法在門外散步 罷了。
  終於有一天,這種搖晃漸漸地平穩下 來,雨停了,水流也小了下來,但天空依然 烏雲密布。我可以把門打開,像站在船甲 板上一樣在屋子四周的過道上遙望四處浩 瀚的水的世界。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在“船” 附近的水面上漂浮著許多人類用過的東西; 還有人的屍體,他們殘留的表情是那樣的 痛苦。我想“船”現在的位置下面,一定是 一座城市。我從水中撈上來一些我所需要 的東西,比如食品,一些包裝精致沒有受 到污染的食物;我撈上一根釣魚桿,我想 在食糧告罄的時候可以用上。我看見在那 些死屍的周圍,有許多魚兒在歡快地遊戲, 爭食著腐爛的肉體。
  有一會兒,我看見了幸存者,我聽見他 們從遠處傳來的呻吟和呼救聲。我想他們 這些人可不簡單,他們抓住一根木頭或是 一些簡陋的漂浮物,在洪水中掙紮了這麼 多時光;但我知道他們的時日不多,他們 已經奄奄一息,他們又是多麼可憐。我不 會去拯救他們,在這一點上我不會受同情 心的誘惑;他們會擾亂我平靜的生活,他 們會佔據我的床,他們會吃光我的食物, 連我將來有一天還需要靠打漁為生呢。
  但我想也許我可以有一個女人,我儲 存的食物夠兩個人食用,再說我也需要有 人來照顧我,我還想傳宗接代呢。過去我 不敢這樣去想,可環境已經發生變化了。 可以說,我是這世界的幸運兒。
  我丟下一根又細又長的竹竿,一頭插 入水裡,一頭我握在手中,需要的時候我 會把竹竿遞到我想拯救的對象手中。我讓 竹竿在水中盪著,我讓過了那些老人、孩 子和年輕的男子,我無法去直視這些人眼 裡那樣可怕的目光--希望破滅後絕望的 眼神,我甚至聽見有人在用微弱的氣力怨 毒地咒罵我。我可顧不了這些,我繼續在 水中搜尋著……有一個女人抓住了竹竿,開 始是一個,過後兩個、三個,甚至十多個, 她們都用乞求的目光望著我,希望我成為 她們的救命恩人,但我沒有,我一個一個 地把她們拋在船後。她們不能讓我滿意, 再說我有的是時間,我也想嘗嘗選擇女人 的樂趣。
  後來我看見一個女人,她趴在一扇巨 大的門板上,從遠處很快地漂到我的“船” 旁邊,我也讓她抓住了竹竿,但我很快發 現在她身邊的門板上還躺著一個男人,他 緊閉著雙目,臉皮浮腫,看樣子已離死神 不遠。她用力抓住竹竿一端,仿佛抓住了 救命稻草。她聲音很大地對我說:“求你救 我們”。我說不行,並且用力想把竹竿從她 手裡拽出來,“我不能同時救兩個人。”我 也大聲沖她叫喊。但是她的力氣很大,我 們你拽我拉地僵持了好一會,最後我說:“ 好吧,只要你把他丟下,我可以救你上來。” 其實,我已經對她比較中意了,她的身體 很健壯,一定會很好照顧我的。
  她拽著竹竿爬上船,目光注視著還躺 在門板上的那個男人,他漸漸地向遠處漂 去,“他是我的男人,”她回過頭看著我, 眼裡流出淚水,“你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壞 蛋。”說完她便昏倒在我懷中。我把她往屋 裡抱,我幾乎抱不動她,她是一個魁梧的 女人,長像一般,皮膚有點粗糙。我望著她 枯黃的臉,我想她一定是餓過頭了。
  她躺在我的床上,我在床邊端詳了她 整整一天,我想我也要有妻子啦。到了晚 上,我聽見她輕輕的一聲嘆氣,她醒了。我 點起很少用的蠟燭,燭光下,她從床上坐 了起來,她發現自己全身一絲不掛地面對 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又大叫一聲昏倒在床 上。
  就這樣,她成為我的老婆,這個漂泊之 家的主婦。
  她的身上仿佛有一種順天由命的柔美, 她漸漸地適應了她的位置和她的生活。她 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開始我以為她還在 思念她原先的男人,後來時間長了,她還 是一聲不吭,除了幹活、服侍我(除了釣魚 我可以什麼事不幹),剩余的時間,她總是 坐在屋子的角落裡,能幾個小時毫無動靜, 目光直直地停在一個點上,若有所思;要 麼就站在屋外的“甲板”上,許久凝視著水 面。好歹我這人天生孤獨慣了,沒人和我 說話我也能適應,只要晚上在床上她能讓 我滿足,我就不去管她。也只有在床上幹 那事的時候,她才能發出一種像正被人宰 殺的尖叫聲,她的臉上泛著紅光,這才能 使我確信我的老婆是正常的人。
  有時我真有點擔心,她一大早就站在“ 甲板”上,一直在注視著水面,時間長了, 我在她身後叫她,她死也不會回過頭來, 我擔心有一天她會猛地跳入水中。所以我 盡量對她溫和些,失去她的夜晚是難以忍 受的。
  家繼續在洪水之中漂流著,誰也說不 清我們身處何方,在哪個國家,在哪塊土 地上;連季節都有些分辨不清。太陽仿佛 被烏雲吃掉了,天空時常落下或大或小的 雨水,洪水也時急時緩,像情緒不安的孩 子。
  水面上幾乎一無所有,早先的漂浮物 不知道被水卷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想動物 的屍體大概都被魚吃光了,經常有一些體 積很大的魚撞到我的屋子上,或者肚皮朝 上地浮在水面,我想它們一定是吃多了。 有時我釣上的魚中,許多都是眼珠又突大 又紅,像嗜好吃人的野獸,模樣令人恐懼。 我的女人從不碰這些魚,在飯桌上我也不 讓她吃。
  她只吃我原來貯存的食物。她漸漸變 得又白又胖起來,皮膚也變得細嫩,只是 她在我面前一直是沉默寡言,神情中總是 帶有一絲愁緒。
  一天早晨,我被一陣響聲弄醒,我醒來 發現她已經不在屋裡。我從床上爬起來到 屋外的過道上,我看見她半蹲著身,在她 身邊的木板地上躺著一個很大的東西,我 看清楚是一個人,是被她剛剛從水中救上 來的溺水者。她抬起頭望著我說:“他還 活著”。“不行”我馬上怒氣沖沖,“快把他 扔到水裡去!”我說著上前就去拽這個昏 迷不醒的男人,我要把他重新扔進水裡。 這個男人的身體很沉,“快來幫忙,”我對 蹲在一邊的她喊道。她一聲不吭看著我把 這個溺水者拖到“船”邊,忽然間,她向我 揮動雙臂,猛地把我推到一邊,“你給我滾 開!”她大聲地吼著,手裡握著一把菜刀對 著我的臉。我仰面倒在地板上,詫異而恐 慌地望著這個瘋狂的女人。
  我第一次感到面前的女人是多麼的兇 狠,我心裡忍不住地擔心,但此刻已無能 為力。我只能看著她把那個男人從地板上 抱起,走進屋子,放在我的床上,我跟著 走進屋,她回過身揮著那把一直握在手中 的菜刀,惡狠狠地說:“你不準進來。”我 慢慢向門口退去,看著她一件一件地脫掉 那個男人的衣服,扔在地上,毫無羞澀之 意。我回到“甲板”上,等我再一次推開屋 門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醒了,他穿著我 的衣服,正坐在床上狼吞虎嚥地吃著她給 端來的食物。
  “你給我滾開!”她再一次向我揮動著 菜刀。
  他並不是一個男人,只能算是一個孩 子,我想他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歲;他闖 進我的“避難所”,並且替代我成為家裡的 主人,當然離不開這個惡女人的幫助。他 穿我的衣服,吃我的食物,睡我的床,而我 被那個惡女人趕到了儲藏室,睡在地板上。 這個女人完全變了副模樣,她一次又一次 在我面前揮動著那把菜刀,大聲呵斥我如 同對待一只臭虫。我的心裡充滿著悔恨, 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摳出來。每天晚上我 聽見從隔壁傳來他們歡樂、尖厲的聲音時, 我的血就往頭上湧,我一下子就要沖進去 把他們殺死在床上。但我沒有,我知道我 一人是敵不過他們的,特別是那個女人, 她力大無窮,而且時時對我滿懷警惕。有 一天晚上,我聽見那個女人在床上對那年 輕人說:“我們可以動手殺死那個沒用的 男人。”我知道她說的是我,我嚇出一身冷 汗,“有他在我總是不放心,他一定恨死了 我們。”這個女人繼續說。我從沒想到這 個女人的心也這麼歹毒,當初我為什麼偏 偏救了她,我心裡既懊惱又恐懼。過了一 會,我聽見那個年輕人說:“我想還是不殺 他好,我看他還是比較善良的;再說這原 是他的家,他又救了你。”“哼,”那個女人 輕蔑地哼了一聲,沒有言語。“就是他要害 我們的話,他又鬥不過我們,他又瘦又老。” 那個年輕人接著說。“好吧,聽你的,”那 個女人說,“但你要提防他。”……我差一點 就死在這個女人手裡,幸虧這個年輕人, 但我並不感激他。總有一天,我會送他們 上西天的。但我必須學會忍耐,必須讓他 們放鬆對我的警惕,然後找準時機下手。 這個年輕人,心地和善,而且處世不深,我 可以得到他的信任。
  我開始在他們面前臉帶微笑,好像我 這人天生的逆來順受,是個容易忘記過去 沒用的家伙。而且我主動地變得勤快起來, 在他們周圍忙來忙去,幫他們做飯端到他 們面前,甚至幫他們整理床舖……但我的心 裡恨得咬牙切齒:這對奸男淫婦在我的床 上……我的努力並沒有白費,首先換來了這 個年輕人的好感。他經過我的身邊,時常 面帶微笑,但他並不願和我說話;他喜歡 說些笑話,逗得那女人哈哈大笑,有時我 在一旁也忍不住地笑起來。我笑的時候故 意搖頭擺尾,就像一個無知的小醜,反過 來又逗得他笑起來。他還喜歡唱歌,說老 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悅耳的歌聲。 有時我微微地嘆息:如果他不是我的敵人, 我一定不會害他,他就像一位飄逸、純潔 的詩人,難怪那個女人為他神魂顛倒。但 是那女人仍然對我面帶兇狠,並且處處提 防我。她常常在夜晚偷偷來到儲藏室的門 邊,想法偷聽我的夢話。我故意說點憂傷、 自慰的話,甚至去讚揚那個年輕人……我知 道她在仔細地聽著,然後又冷笑地離開。
  由於這“船”上多了人,所以食物也漸 漸緊張起來,我每天都必須釣魚來填飽肚 皮,他們倆從不吃魚。我每天幾乎從早到 晚地坐在“甲板”上,手裡拿著魚竿。他們 大多時間一直呆在屋裡,偶爾也在“甲板 ”上結伴而行,他們在遠處望著我把魚一 條一條從水中釣上來,放在身邊的水桶裡, 那個年輕人會在我釣上魚的同時發出驚喜 的叫聲,顯然他被這事吸引住了。有一天, 他獨自一人來到“甲板”上,站在我的身後, 看我釣魚。我知道我的機會到了。他說:“ 你的技術真不錯。”我回過頭對他說:“這 並不難,”我故意停了一會兒又說:“你不 想試試嗎?”他正在猶豫,我又滿面堆笑地 說:“水裡的魚很多,很容易上鉤的”。“ 好吧,”他接過我手中的魚竿,坐在我的身 邊。我在他的身邊手把手地教他怎樣把魚 鉤甩到水裡去,慢慢地讓身體移到他的背 後。一會兒他的精神便專注起來。我心想: 年輕人,你不能怪我,是你自尋死路。我猛 地從他背後站起來,從懷中拿出早以準備 好的木棍對他的頭部重重地一擊,沒等他 叫出聲又飛起一腳把他踢進水中。他在水 中雙手掙紮了一下,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那個女人聽見了屋外的動靜,急忙向 屋外走來。她剛剛走出門,就被守候在門 邊的我用木棒擊倒在地上,我看著她倒在 地上,又用木棒連續擊打她的頭部,她大 叫一聲昏了過去。我笑了,而且笑聲非常 宏亮,我看著這個昏死的女人,我不禁潑 口大罵起來,我用腳踢她,把口水吐在她 的身上。我用手抓住她的雙腳,把她往“甲 板”邊緣拖。但我一想:不能讓她死得這麼 便宜,我要讓她知道受折磨而死的滋味。 我又把她拖回屋子,用繩子把她結結實實 地捆了起來。
  我可不是一個殘暴的人。我從小就是 一個孤兒,在我過去生活的那座城市裡, 人們總是想盡辦法欺負我,他們總是認為 我智力低下,毫無思想。在那時,我默默忍 受他們對我的侮辱,我只是有點想不通: 我這樣的人怎麼來到世界上的。我沒有詩 人那種浪漫的才華,沒有歌唱家嘹亮動人 的歌喉,沒有商人大賈們揮霍無度的財富。 我天生醜陋而卑微,小心謹慎地躲在人們 的背後,面對恥辱我只有大把大把的眼淚。
  我看著她頭上的血跡,她一直昏迷不 醒。我的眼淚又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我 想:我要殺了她,我要等她醒來以後殺了 她。我努力地去想她對不起我的地方,但 是目光一接觸她的身體,馬上眼淚就禁不 住地流了出來。
  不,我咬著牙對自己說,她是我的仇人。
  我感覺我的手在顫抖,我便離開屋子 站在“甲板”上。
  “船”在碧綠而清澈的水中漂流著,一 股涼爽而幹淨的風迎面吹來。我知道我已 經漂泊在海面上了。我看見鳥兒在天空飛 翔,在細雨之中穿梭。我甚至看見從陸地 上飛來的鳥類,一只羽毛潔白的鴿子停在 我的屋頂上……
  我聽見她在屋內發出的呻吟聲,她已 經醒了。我走回屋子,我站在她的面前,我 面對她的目光,慢慢地舉起手中的菜刀……

  我在南京一間簡陋的平房裡寫下了以 上的文字,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是個名不 出戶的作家,我身軀瘦小、皮膚黝黑。眼下, 江南的梅子已經成熟,充沛的雨水降臨到 這座古老而煩燥的城市,暴雨成災,這使 我無法在大街小巷中行走、漫步,只能幽 居在屋裡。妻子幾天前離開了家,她不堪 忍受家裡霉濕、悶熱的空氣和我沉靜的表 情。你是一個無用的死人,我記得她臨走 時這樣對我說。那天,我望著她離開家門, 走進門前路上齊膝高的積水中;污濁的水 很快地弄臟了她的白裙,上面沾滿了菜葉、 西瓜瓤甚至像糞便一樣黃色的污物。她義 無反顧地在水中朝前走,快要到路口的時 候,她才回過身來。那一瞬間,我看見她臉 上濕漉漉的,但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是一個外表美麗的女人,我們的婚 姻建立在我年輕時代溢於言表的才華之上, 可這種才華很快地消失了,無法給她帶來 成為一個名人妻子的榮耀和她渴望的財富。 世俗的精神喚醒了她思想的無知。
  她的出走已經不能給我帶來劇烈的痛 苦,但使我湮滅多時的創作靈感又重新回 到我的身上。我沉浸在我的思想所營造的 世界之中。
  靠近一條地勢低窪的馬路,我的家時 刻面臨泛濫成災的雨水的威脅。水漸漸要 漫進我的家門,我在自己搭建的廚房門前 用沙袋攔起了一道簡易的堤壩。我祈求水 讓我安寧,讓我完成我的小說。我的寫作 時斷時續,時間一長,我無法避免妻子的 形像不斷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的小說不 時受到現實邏輯的沖擊,我無法安排小說 中人物的命運。
  這一天,我離開書桌,坐在門邊的椅子 上,注視著門外路面上淤積的泥水。我的 眼前仿佛是我小說中那場滅絕人類的滔天 之水。黃昏時刻,光線陰沉,很少有人從這 條街上經過。偶爾有人騎自行車從我的視 線中一閃而過,其架勢如逃命一般。
  我看見有一人這樣騎著車匆匆而來, 卻跌倒在我的門前,像一塊巨石落入水中。 雨連綿地落著。灰蒙之中我等待他的起身。 許久,滿身盡濕的他才從水中爬了起來, 是一位老者。他抬頭看一眼坐在門邊的我, 又低下身子把手放進了水裡。我聽見他說:“ 我的眼鏡掉在水裡了。”我的精神飄忽在 現實和虛幻之間,我想:“我應該讓‘我’ 用菜刀一刀一刀地把那女人的肉割下來, 扔進水裡喂那些吃人的魚……”但一會兒, 我又看見那個老者連爬帶摸地來到我的門 前,他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說:“你有手電 筒嗎,請借我用一下。”我回身從屋裡找來 手電筒遞到他的手上,他說謝謝。他回到 跌倒之處繼續在水中摸著。
  我是否要幫助他,我想;水會弄臟我衣 服的,我想……
  我還是來到他的身邊,很快就有一絲 後悔的感覺,水是多麼臭啊。我聽見他低 著頭說:“你不要踩碎了我的眼鏡。”他沒 有看清是我。我沒有用手,我赤著腳,我用 腳在水裡撈著。
  我像水中的一棵小樹,上身處於直立 狀態,只是腳在水裡貼著路面微微移動著。 某種意義上,這是我對水的一次真實體驗, 我需要這種體驗。
  我的目光散射在這黑暗、空寂的水面 上,好像我獨自一人站在船頭面對浩瀚無 邊的洪水,耳朵能聽見周圍細微的聲響: 那個老者焦慮的喘氣聲……昆虫飛動的聲 音……那個男人殺人之前的喘息聲……很久, 在我的背後,忽然傳來的沉重的落水聲, 伴隨尖厲的叫聲打破了這種空寂,我慢慢 回身望去,又有人落入了水中。
  是一個女人,一個穿著白色裙子的女 人,她呻吟著從水裡站立起來,她就像夜 晚從天而降的隕石,格外引入注目。黑暗 中我無法看清她的臉,我幾乎不經思考便 向她那裡淌了過去。
  我來到她跌倒的地方,可是她的身軀 卻很快地向路邊移動,仿佛故意在逃避我。 我看見她站在一塊沒有水的台階上,目光 朝我望著。“你需要幫忙嗎?”我朝她大聲 地說。“我的一只鞋掉進水裡啦。”過去了 幾分鐘她才說。我望了她一眼,然後彎下 身。她的手上拎著另一只鞋,像受難的聖 女。我的上身浸泡在水裡,污濁的氣味直 沖進我的鼻翼,我的雙手和腳同時在水裡 搜尋著。
  我終於摸到了它,我從水中站立起來, 我把它舉在頭頂,像舉著一件珍貴的寶物, 可是,當我再一次向那塊台階望去的時候, 我的目光暗淡下來。那個女人無聲無息地 走了,台階上只留下了一只鞋,濕漉漉的 鞋。
  這雙洗淨的女式涼鞋如今放在我的書 桌上,它很像擱淺的船。

  他沒有讓刀落下去,他握刀的手一直 停在空中,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不停地顫 動,他從來沒有這樣近地看見鮮血要從一 個人身上流出來。他希望看到面前的女人 因為死亡而恐懼的表情,可是她很平靜, 可以說是以一種冷漠的目光望著他,死死 地盯著他的臉。一種恐懼感反而從他身上 升了起來。不,不能這樣,他在心裡提醒自 己。他閉上眼睛,逃避她射來的目光,另一 只手用力朝她臉上煽去,一下、二下、三下…… 他心裡數著數字。他沒有聽見叫聲。直到 他手上被淚水沾濕,他才停住,睜開眼,他 看見她的淚水就像泉水從眼眶裡流了出來。
  “啪”的一聲,菜刀從他舉在頭頂的手 中落到地板上,他的身軀像癱瘓似地倒在 地上。
  過了一會兒,他從地板上爬了起來。他 發覺她依然在望著她,只是改變了原來的 眼神,他看出了她眼裡略微帶有一似笑容, 那是一種嘲諷的微笑。他惱怒地用腳踢了 一下她的下肢,他說:“我會殺了你的。”
  “我會殺了你的。”他重復了一句,聲 音非常得微弱。
  他向屋外走去,不再理會這個躺在地 上無力掙紮的女人。他放下手中的菜刀, 手裡拿起了釣魚竿。
  他要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吹 吹海風。他想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他把 魚線甩到海裡,坐在“甲板”邊上,面朝大 海。
  天晴了,風平浪靜。使他驚訝的是他眼 前一片光明,火紅的太陽沖出了雲霧,萬 道金光洒在碧波盪漾的海面上,無限生機 籠罩在他的四周。他就像剛從黑暗的洞穴 中出來,忽然遇到了強烈的光線,眼前金 星飛舞,眼睛有點睜不開,淚水從眼眶裡 流了出來。
  他感到自己胸口發悶,心中慌突起來。 太陽並不能給他帶來希望,反而使他不安, 使他產生了無限的悲哀。
  他朝大海的深處望去,他希望能看見 遠處的烏雲飄過來,遮住太陽;他希望能 看見呼嘯的巨浪和電閃雷鳴,雨水從天而 降。
  他看見了陸地,他看見了遙遠的但又 非常清晰的陸地的影子,它好像從地平線 那裡升起,夾在廣闊無邊的天地之間。他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猛然從“船”邊 站立起來,極目遠眺。
  他再一次看清楚了:陸地。洪水沒有淹 沒所有的陸地。他愣愣地站著,他感覺他 的“船”正順著水流向那裡奔去,以無法抗 拒的力量要把他甩到那沒有水的地方。是 的,陸地。越來越近,它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他甚至看見了聳入雲端的山峰。
  他匆匆地朝屋裡奔去,把門緊緊地關 上,又用桌子頂住,他害怕有一絲的光線 從屋外照射進來。他的全身都在發抖。他 驚醒了她,她剛迷迷糊糊地閉上眼。她看 見他面色蒼白,她聽見他不斷地自言自語: 陸地、陸地……仿佛大難將要降臨到他的頭 上。
  他在她的身邊來回地轉動,完全陷入 了無法自拔的恐慌中。“陸地、陸地……” 他嘴裡一直在重復這兩個字。
  “我有希望了,”她想,她很快知道外 面出現了什麼,一種強烈的求生欲望在她 心中燃起。
  可是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他朝她望了 一眼。這目光第一次讓她心寒。“我不能讓 他殺了我。”她想。一種可憐的神情在他面 前表露出來。只是短暫的一瞥,他沒有再 看她,大步朝儲藏室裡走去。
  一會兒,他走了出來,他手裡拿著一把 鐵鑿子和一把錘子。他走到離她不遠的地 方,把這兩樣東西往腳下一扔。響聲使她 尖叫起來:“你要幹什麼?”聲音在顫抖。 他沒有理她,他坐到地板上,把那兩樣東 西重新握在手裡。他一只手扶著鑿子,讓 它尖頭朝下豎在地板上;另一只手把錘子 高高地舉過頭頂。
  “你要鑿船!”她一下子明白他的舉動。 隨著她的喊聲,錘頭重重地落在鑿子上。 一下、二下,連續的幾下,他用力很猛,火 花四濺。很快,地板上便出現一個小洞,水 順著鑿子尖頭滲了進來。他故意停下手望 著她。“我求你,你不要這樣。”她哭著朝 他叫喚。他沒有理她,又繼續幹著。她的哭 聲和金屬撞擊聲交織在一起。很快地,地 板上又出現了幾個漏洞,水毫不留情地湧 了上來,越來越多,地面已全部浸在水中。
  “船”猛然晃動了一下。他終於丟下手 中的工具。他紋絲不動地坐在水中,用一 種平淡的目光看著她。她在他的面前拚命 掙紮扭動著,想掙脫身上的繩子。她想從 地上坐起來,她努力地挪動身軀,想爬到 離她不遠的床上。“我不想死,我求你……” 她一邊叫喊一邊拼命地晃動頭顱,濕漉漉 的頭發披到她的臉上。過一會,水漫過她 的嘴部,喊叫便微弱下去。
  他笑了。他望著她,臉上的肌肉在微微 抖動。“我看見陸地了。”他對全身泡在水 裡還在抽搐的她說,好像在敘述一件難忘 的往事。他爬到她的身邊,用力把她從水 裡抱出水面,他站起身,把她放在床上,他 坐在床邊,用手撫摸她的臉……她已經奄 奄一息。一會兒,水漫過了床,再次漫過了 她的臉部。“我來救你。”他說,然後仰倒 身子和她並排躺在淹沒於水中的床上。
  水。那一瞬間,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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