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欄目編輯:雷默、馬蘭、吳晨駿

羅 鳴

國 王

  你躺在一張又破又窄的木板床上,發 出一陣陣輕微的呻吟聲。幹癟的軀體和幾 根僅有枯白的頭發表明你已瀕於死亡的境 地。誰也無法想象或者判別出你曾是我們 這片廣闊土地的擁有者──我們的國王。這 間陰暗、空落的屋子裡只有我還在你身邊, 我不時抖抖嗦嗦地點上一支劣質香煙,伴 隨你在夢中身體的一陣陣抽搐,我從口腔 中發出一種粗重的咳嗽聲。在你床後的牆 壁上掛著一幅發黃的照片,我在昏沉的光 線裡常常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它, 昔日令我憂傷;連我都不敢相信:這張照 片上那個英俊年輕,有著剛毅臉龐的男人 就是你。屋子裡沒有鏡子,我不想知道我 如今的模樣,我的目光也從不往我的手上 看去--暴露著青筋,毫無血色,指甲發黑。 就是這張照片上,站在你身邊的是一位風 姿卓越、有著傾城之貌的女人,光潔潤濕 的臉頰透著讓人心醉的風韻。
  這個女人就是我。我是一個妓女。而你 作為國王,我們在一起的時光超過了半個 世紀。
  你已經半身不遂,清醒的時候,你目光 呆滯地望著我。豎起你一直聽覺敏銳的耳 朵。我靜靜地把香煙叼在嘴裡,我僅有的 牙齒已全部變黑,眼睛瞇縫著,眼角有多 日不洗的污垢。我喜歡沉浸在往日復雜的 回憶之中,有時在陽光照射到屋裡的那一 瞬間,我好像重新找回身上已然失去多年 的激情。然而大多時間,我在等待宿命死 亡的到來,或者有時也在等待,等待一位 像你年輕時一樣的男人把我從你身邊帶走, 擺脫你木乃伊般的影子,重新用他發熱的 手指撫摸我的肉體。
  我知道你在聽家具搖晃和老鼠跑動的 聲響,所有的家具已被老鼠們咬得搖搖欲 墜。有時當幾只耗子在你的床下撕咬或從 你的臉上爬過,你的臉上便露出一絲轉瞬 即逝的微笑。此時,我從你身邊逃開,在拐 杖的支撐下,挪到窗邊,扶著窗台,我朝屋 外望去;每當從我的窗前走來一個或幾個 年輕的男人時,我的嗓子裡會發出一種奇 怪的叫聲,像貓一樣的叫聲。
  我們的兒子們年輕時都非常英俊瀟洒, 同時又對生活放盪不羈,所以我們就有了 為數眾多不清的孫子。我幾乎辨別不出他 們中哪一個是誰,誰叫什麼名字。當然他 們也在漸漸把我們遺忘、拋棄,除了一個 好像當作家的孫子。他偶爾來到這間屋子。 他愛說這裡是活人的棺材。他的氣色一直 不好,他會給我們帶來一些食物和劣質香 煙。
  這個作家孫子喜歡用一種考古的目光 瞧著我們,他總是在我們的屋裡來回走動, 他有時走到你的床邊,用手去摸你的頭發; 你用兇惡的目光瞧著他,他只好走開,自 言自語:木樁子。他覺得我們都能活到一 百歲是一件怪事,他時常盯著你床後的那 張照片。他終於有一次爬上你的床,他的 腳踩在你的身上,把那張照片取了下來。 我朝他尖叫,他毫不在意,用手拂去上面 的灰塵。可是不一會,他便大叫不止,有幾 只耗子從你被子裡跳了出來,它們跳到他 的身上,甚至咬住他拿照片的手,他哭嚎 著丟下照片,從我們的屋裡逃走。他在劫 難逃,在離這間屋子不到十米的街上,一 輛轎車從他身上碾過。有人來告訴我,他 死了,他的腸子足足拖了有十米長。
  那幾天,我們的屋裡飛滿了全身血腥 的蒼蠅,你神志忽然變得清醒。你把手臂 舉在空中,揮舞著。
  我知道你在指揮你的軍隊,我的國王。

  那一天,你的神色凝重而憂傷,你在空 盪盪的大殿上來回走動。你在思考剛才讀 的一本書中的一句話:道德無變化。就在 這個時候,宮外響起了槍聲,一片嘈雜的 腳步聲越來越向你逼近。
  你知道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你的人 民背叛了你。忽然間你領悟到那句話的含 義。這一兩年,你想有一種思想支配你的 統治,你常常陷入深思。你無法理解世間 的萬物為何喜怒無常,特別是你的人民。
  鄰國的軍隊和本國的臣民開始向王宮 發起進攻,你的衛兵已經四處逃散。“存在 是可憐的,死亡是可怕的。”你想起一本書 裡有這樣一句話。你邁著沉重的腳步躲進 你的書房。你鑽進幾萬本倒在地上的書籍 裡面。
  勝利者們無數雙腳在你的書籍上來回 踐踏,你的後背承受一次又一次的重壓, 但你不敢發出半點聲響。他們搜遍了整個 王宮,大街小巷貼滿通緝你的告示,但他 們無暇擺弄這些書籍,這使你大難不死。 你趴在書堆之中,聽見人們一遍又一遍地 詛咒你,你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是你在 統治國家的十年裡,使他們享受著歌舞升 平的生活;你的寬宏大量、仁慈,曾使他們 感恩戴德。
  有一天,你想徹底改變人們的思想的 時候,你失敗了。
  你是靠吃這裡的書挨過了飢餓,沉重 的書籍已使你的脊椎受到嚴重損傷。茫茫 黑暗之中,你一次又一次靠信念擺脫死亡 的困擾。你想念我,你想起我美麗的身軀 在等待著你……
  你是多麼希望你的人民也和你一樣熱 愛讀書,像他們享受物質生活一樣去接受 書中的思想和智慧。開始,他們為了得到 你的賞識,在你面前他們手裡都拿著一本 書,並且高高舉起,相互之間空談言論,一 時間洛陽紙貴。你被所有人的虛偽欺騙了, 你以為頒布一條法律要求所有的人讀一百 本書並且參加政府的考試一定是民心所向, 可是這條法律剛剛出台,人們便在你的背 後大聲咒罵你。
  --國王是個書虫。
  你是多麼艱難地嚥下第一張紙,漸漸 地,帶有油墨香味的紙張使你味口大開。 而且數量每天都在增加,你的頭腦裡越來 越多地增加著你吃進嘴裡的知識,你變得 癒加痛苦和煩惱。在黑暗之中,你能感覺 到有一種動物在和你爭奪著食物,甚至有 時你的牙齒和嘴唇能觸及到它們的皮毛。 你通過它們的聲音知道是一群耗子,像一 群快樂的孩子,它們在你的嘴邊蹭來蹭去, 你口渴的時候,只要你輕輕地咂嘴,它們 便會用濕潤的舌頭去舔你幹裂的嘴唇。
  你艱難地等待逃脫的機會。
  一隊隊的外國士兵從我的窗前走過, 那時,我就站在窗後。我身後的床上正躺 著一個他們的軍官,他赤身裸體,酣酣而 睡。那時我是一個高雅的色艷照人的誰見 了都會垂涎三尺的女人。在你躲在書堆裡 的那些日子,在我的床上,我欣然接受了 許多英俊、強健的外族軍官的求歡。他們 分別用搶來的轎車帶我招搖過市,我在轎 車裡向人們揮舞著鮮花,我身上洒滿了他 們羨慕的目光,這是你做國王時我無法享 受的榮耀。
  黑暗中,你在心裡呼喚著我,我的國王。

  那一年我二十歲,無限美好的青春像 鮮花簇擁著我。你是一名年輕的軍官。那 時,我們祖國富有的程度如同行將滅亡前 的古巴比倫王國,高大的建築、豪華的轎 車、令人眼花繚亂的娛樂世界、名牌服飾、 香水、鮮花、山珍海味奇珍異寶以及妓院 塞滿了人民的生活。特別是首都的人們, 更加沉醉在奢迷放縱的歡樂之中。
  --讓女人們自由和尖叫。
  你從邊境的戰火中匆匆而回,當你剛 毅、消瘦的身影出現在大街上,無數的女 人向你迎去,你大聲地呵斥如同驅走身邊 的蒼蠅。那天晚上,在一家豪華舞會上,當 我剛從一個肥胖如豬的男人的擁抱下掙脫 出來,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一個嘶啞、 冷漠的聲音在我耳邊說著:婊子,我請你 跳一曲。我回頭,看見你站在我身後光線 黑暗之處,但你眼中那種仇恨又有點憂傷 的目光使我不得不把自己柔軟的身子貼在 你的懷中。你一言不發,目光卻死死地盯 著我的臉。一曲未終,你說:“你是屬於我 的。”說完,你甩開我的手,推開我的身體, 大踏步的穿過人群向門外走去。
  你回城奔喪,你的母親死於愛滋病。站 在郊區你母親的墓前,你手捧一束鮮花, 忽然間你把鮮花扔在地上,從腰間拔出手 槍。子彈瘋狂地射向花瓣和墓碑,殘花和 石塊猶如鮮血和殘肢在你的面前飛舞,然 後你跪倒在墳前,嚎啕大哭。
  夜晚,我搖晃著微醉的身軀,在一個男 人地攙扶下,走在已然空寂無人的大街上。 在一條斜巷中你走了出來,手裡揮動著手 槍,你把槍頭頂在那男人的腰上,說快滾 你這混蛋。黑暗的大街上只剩下你和我, 你用手扶著我的身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朝 我臉上煽去。我變得清醒,向你露出嫵媚 的微笑,我說您要我嗎……
  在你的家裡,你用手槍逼我爬上你母 親的床,上面飄著腐朽和死人的氣息。你 讓燈火明亮地照在我的身上,你看著我一 件一件地脫去衣服,但你的呼吸卻異常平 靜。你沒有像所有的男人那樣急不可耐地 撲到我的身上,相反你走開了,你背朝著 我。你站在你母親的遺像前。我在你的身 後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我害怕惹怒了你, 你是我唯一從心靈上感到恐懼的男人。你 的手槍就放在離我不遠的桌上,我可以用 它擺脫你的控制,但我沒有,一種從來沒 有的體驗在刺激著我。我四面環顧著這間 屋子,牆上掛滿了那些已被人們遺忘多時 的藝術家照片,還有一張你學生時的照片, 那種自信的神態中有許多未知的憂慮。你 使我著迷。
  你自言自語地說著:母親,母親……你 回過頭來,朝床邊移動雙腳,神色緊張而 溫柔。你把臉放在我的胸脯上,任憑我微 微起伏的胸膛和你的嘴唇輕輕地摩擦,你 像一個嬰兒般吮吸著我的乳房……
  早晨的陽光使你更加迷人,你從我的 懷抱中爬起來,把手槍放在我的胸脯之上, 然後你笑了。你說我會娶你的。你穿好了 軍裝。轉瞬之間,你恢復了白日的冷峻。
  這一天,你和年輕的戰友們發動了政 變,並且很快取得了成功。你揮動帶著我 肉體氣味的手槍,在死亡的屍體間穿梭前 進,在肉體之上你成為我們的國王。
  新的旗幟在首都冉冉升起。你說我是 你唯一的女人,母親之外的女人,進攻…… 進攻……我的國王。

  你還很年輕的歲月,首都中心花園的 鮮花四季爭艷,雄偉的歌劇院不時傳來悅 耳的音樂。我們像熱愛自己的生命一樣熱 愛自己的祖國。那時我們的祖國已經非常 得強大,所有的人享受到極大的物質愉快。 我們的鄰國也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多年來 他們一直在覬覦我們的財富。他們不敢發 起戰爭,於是他們想出了一些卑鄙的辦法, 他們主動地和我們建立了兄弟般的貿易關 系,在短短的幾年間,他們搜羅了世界上 所有的豪華轎車,浩浩盪盪地開向我們祖 國的市場。
  這是多麼難以抗拒的誘惑呀,高貴華 麗舒適享樂在向我們招手。我們的人民歡 呼著,像迎接自己的親人一般。人們以自 己擁有一輛“奔馳”、“豐田”、“林肯”轎 車為榮;他們喜歡在一望無邊的公路上高 速駕駛著汽車,他們在汽車上生活甚至交 歡;孩子們從小便手握方向盤,老人們在 汽車奔馳中升入天堂。
  終於有一天,當每家每戶都有一輛轎 車並為此忘乎所以的時候,忽然所有人發 覺自己已囊中羞澀,甚至連汽油都買不起。 很快地,停滯不前的汽車阻塞了大街小巷, 人們寸步難行。當人們從車座上下來,準 備步行上班或者回家的時候,他們已變得 氣喘噓噓,汗流浹背;大多人的身軀已發 胖,臃腫乏力。
  政府也被告之:國庫空虛、財政緊張。“ 除了轎車,我們還有什麼?”電視廣播裡一 次又一次重復這樣的話題。四季的鮮花暗 淡無光。汽車像拉圾堆積在街頭。這是多 麼無恥的陰謀,人民終於清醒了、覺悟了、 憤怒了。把罪惡還給罪人。人們高喊著。
  於是戰爭……
  戰爭爆發的那一年,你剛滿十八歲。你 的父親在你出生時便離開了人世,你的母 親是一位賢德、高貴的女性。你剛步入一 所藝術學院,你準備學習音樂。你上中學 的時候便喜歡抒情歌曲,約翰﹒丹佛、安迪 ﹒威廉斯、甚至貓王,你像對父親一樣熱 愛他們,你用自己的母語演唱他們的歌, 如泣如訴。
  但你毅然參加了軍隊,你揮淚告別了 母親。戰場上你表現得非常英勇而機智, 你的藝術才華使你在戰鬥中極富想象力和 創造性。不到兩年的時間,你的參戰,使 戰局由被動轉入主動,你一躍成為前線最 高的指揮官。你英雄的事跡在後方被編成 一首歌,一首非常動聽的華爾滋舞曲。人 們在舞會上、飯桌旁、甚至在情人的床上 哼唱這首名叫“我一人俘虜了敵人一個整 連”的歌曲。
  每當戰場上硝煙散盡,大地一片寧靜 之時,你總是獨自一人遙望著遠方的首都, 你顯得孤獨。戰爭的勝利並沒有給你帶來 幸福,面對敵人乞求和談的使者你沒有戰 勝者的高傲自大。那一年你二十歲,過早 的成熟來源於戰爭的洗禮。你思念你的母 親。
  戰爭中沒有女人。
  你接到母親去世的消息,你讓乘勝追 擊的大軍停止了進攻,班師回朝。
  你痛恨愛滋病,痛恨墮落,我的國王。

  你來到我的臥室,你站在我的床邊。我 無力地睜開眼,那天你離開我的身邊,我 便一病不起。此時窗外到處是一片歡呼聲, 人們在呼喊著你的名字。你走到窗邊關上 窗戶,屋裡便漸漸安靜下來。你握著我的 手,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但很快便消失了。 你說可惜,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是國王,你說,我必須……你想繼續說下 去,你看見我眼角的淚水,你用手撫摸我 的臉,你說:“你是這個國家最美麗的女人。” 我會想念你的,你說。你把手槍放在我的 床邊,你說給我作個紀念,需要的時候可 以用它自殺,你說我一定給你舉行隆重的 葬禮。
  你是我們的國王,新法律規定國王必 須要有三十個妻子,不要讓國王因為女人 而耽誤了國事。
  當又一個男人來到我的身邊,他躺到 我的床上,我恢復了往日的生氣,嬌美的 容顏又回到我的臉上。但我在獨處的時候, 依然常常想到你,我在床上,把你的手槍 放在赤裸的胸脯上,心神盪漾地回憶那一 消魂的夜晚。我無法再和你會面,電視上, 你常常發表演說,言辭優美而富有韻律, 但你的表情依舊非常得嚴肅。人們都在傳 言,說你的性生活並不幸福,你的三十個 妻子不能給你帶來快樂。我寧願相信這是 真的,我希望夢見你來到我的身邊。
  你頒布的法律規定:
  --所有的私人汽車一律充公,人們必 須以步代車,過一種簡朴的生活。
  --所有的胖子都是生活墮落者,必須 減肥,減肥。
  --所有的政敵和愛滋病患者必須進行 道德教育,他們必須每天手拿《聖經》,在 懺悔中度過余生。
  --所有的妻子必須向自己的丈夫表現 出最大的熱情,所有的性冷漠者必須治療, 所有的男人必須珍愛自己的聲譽。
  --所有的公民必須精通一門藝術。
  反對墮落,你振臂一呼,你招來無數人 背後的不滿。關於妓院,你說,只有意志薄 弱和性冷漠者才會進去,它像一面鏡子…… 照出……人們的靈魂……
  那一天夜晚,我獨守空房,我在電視前 看著你的演講。這一段你離開我的時間, 雖然我的生活平靜而舒適,過去的人們又 穿梭不停地來到我的屋內,但有時我的情 緒低落。我不知道何日才能擺脫你的影子 。
  這時,有人敲響了我的屋門。
  我把門打開,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站 在門前,我說我今天累了,我不會客。沒等 我說完,他推開我的身體,徑直走了進來。 他站到窗前,背對著我。我說你給我滾出 去的時候,他走到我的身邊,抓住我想去 開燈的手,他說婊子,然後慢慢摘下眼睛。 是你,我的國王,我驚訝地叫了起來。你 把我整個身子抱起,向床邊走去。你指著 電視上那個人,你說他是你的替身。
  “對你施以柔情,它只此一遭,難以長 存。”你跪在我的床邊,輕輕地哼著一首歌, 你看著我自己脫光衣服,你的臉上露出了 動人的微笑。我呻吟著,眼裡充滿感激的 淚水。“夜晚是屬於我的,我想犯一個錯。” 你繼續唱著,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乳房, 我好似盪漾在銀色月光照耀下的水面上。
  時光在漸漸地流逝,你弄亂了我的頭 發,你躺在我的身邊,發出低低的哭泣聲, 你在我的懷裡顫抖。你說你還沒有死,我 以為你會死的。
  我是你唯一的真正的女人,你說。我的 國王。

  也許是最灰暗的一天,街上有人告訴 我,一支鄰國的大軍正在朝我們的首都挺 進。也許有一個多月,我沒有在我的床上 看見你。我守在電視旁,看著你頻頻露面, 你神色沉痛而莊嚴地告訴人民,你說這是 我們國家最關鍵的時刻,我們需要正義的 戰爭,抵抗侵略。似乎所有的人都用一種 疑惑的神情望著你,戰爭?在我床上的男 人們,小心謹慎地說著對你的不滿。從那 一天晚上,炮火聲在城外響起,有人開始 在大街上大聲的咒罵你的名字。
  那一天晚上,你出現在我的屋裡,你用 手槍趕走我床上的男人。你沒有上我的床, 你的臉上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憤怒。所有的 人都是膽小鬼,你說,是一群道德小人。你 在我的屋裡來回走動。“只有你,”你走到 我的面前,“你是否擁護我?”我望著你仇 恨的目光,我說是的。
  你讓我執行一項重要的使命。
  我來到城外侵略軍的軍營中,我喬裝 打扮成使者站在他們統帥的面前,我的懷 裡揣著你那把手槍。你說我必須用我的生 命挽救祖國的命運,我必須打死他們的統 帥。此刻,我面前出現的是一位高大、瀟洒 的男人,他用一種柔和的目光看著我。請 讓我詛咒他的目光吧,我已經面紅耳赤, 不能自己。我緊緊握住手槍,但手上已冒 出汗水。他對手下人說,為什麼不用盛情 來款待我們這位美麗的使者呢?他把我的 手從懷中拽了出來,然後又拉著我在一張 宴桌旁坐下。你有一雙多麼好看的手啊, 他說,真難以相信在你們的國家還有你這 樣清秀脫塵的男人。他輕輕地撫摸我的手, 始終用那迷人的目光看著我。我努力屏住 呼吸,他男人的氣息綿綿不斷地撲到我的 臉上。你多像一個女人,你們的國王是多 麼的殘酷,竟讓你在炮火中來回奔波,他 說,而你們的國王此時一定躺在女人的懷 中。
  他說,如果你是個女人,我一定會愛上 你。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我心裡提 醒自己你給我的使命,但是我的身體不停 地顫抖。他始終微笑地看著我。是的,對我 來說,我的身體經常遠離我的思想。我只 要從懷中掏出手槍,我馬上就能殺死他。 但是我沒有。
  他從桌上端起酒杯遞給我,他舉起他 手中的酒杯,他說讓我們忘記戰爭吧,你 的手不是用來拿槍的。我情不自禁地舉起 酒杯,喝下第一杯,然後第二杯、第三杯…… 一股熱流在我的全身滾動,我不自覺中解 開上衣的扣子,手槍從懷中露了出來。他 把手槍從我的懷中拿到自己的手中,他仔 細端詳著它,他說這是一把曾經殺死過許 多人的槍。說完,他把手槍又放在我面前 的桌子上。他神情平靜地望著我。我只要 一伸手,依然可以殺死他,但是我沒有。我 差一點哭了。
  他朝副官一招手。副官端上一個很大 的盤子,他把它放在我的面前。我的眼前 一片金黃。這是屬於你的,他指著滿盤子 的金銀手飾。我發出驚喜地叫聲,這是多 麼難以抗拒的誘惑啊,我的國王,這是你 從來沒有給過我的,你做國王的這些年間, 我還要靠出賣自己的肉體來維持我的生活。 你從來沒有給我帶來一點財富。我的手伸 向這些屬於我的財寶,我精心地挑選著, 我把鑲嵌寶石的戒指戴滿我十個手指,我 把最粗最重的項鏈掛在脖子上……
  他走到我的身後,他把雙手輕輕貼在 我的臉上,然後慢慢地朝我的胸脯滑去。 我身體一動不動地任他馳騁,我陶醉在珠 光寶氣之中。女人,他在我的背後說,你是 一個女人,從你叉開腿走進我的軍營,我 就知道你是個下踐的女人。
  他把我按倒在地上,他扒光我的衣服, 他把我扔到他的床上……我醒來,我的下身 劇烈得疼痛,我臉上掛滿羞愧的淚水。我 輕輕地下床,走到桌邊,拿起放在桌上的 手槍,一點一點地來到床邊,我把槍口對 準他的臉,手指微微顫抖。他睡夢中依然 帶著得意的笑容。
  我沒有開槍,我看見了桌上的……我的 國王。

  最後。
  你的靈魂在機器時代發出幹澀的哭嚎。 汽車在延伸,沿著大道玷污了天空。那些 亡國的女人的裙子在桌子上飛舞。誰殺害 了我們的母親,孩子們請虛偽地微笑。跳 舞、跳舞、跳舞,給你的情人找一張床。錢 在銀行門前的槐樹下制造著垃圾。今晚你 有空嗎。春天的第一個早晨,書籍長滿了 衰草。監獄裡那一雙雙隔著黑暗望見我們 的眼睛。你的皮膚變成了皮革在士兵的腳 下喘氣。你是國王,除了吃飯你還知道什 麼。地震。幾公裡送葬的隊伍遵守傳統的 習俗,小心死人的口袋。你握著槍的手,你 的手撫摸我的身體。市場行情不景氣,科 學拯救人類。大廈爆炸,耗子躲藏在保險 箱裡。妓女的倩影讓我通宵難眠。去遠方, 去詩人隱居的地方。你思想的觸角停留於 語言之上。
  這是最後。
  我一次又一次放聲大笑,他們在我的 肉體上爬行。在你母親的床上,我身上異 國的香水蓋過了死人的氣味。七天七夜以 後,你躲過了敵人的搜捕,你溜進你的家, 躲在床肚裡面。你穿過黑暗的大街,你身 上粘著鼠液。他們指著我的身體,他們說 我身上會發出一種難以忍受的臭味,是老 鼠的臭味。他們拒絕付給我報酬,他們在 我的面前穿好衣服,他們說我是一個骯臟 的婊子,他們離開了房間。
  你站在我的面前。
  我恐懼地看著你,燈光下你的臉已經 扭曲、變形,只有你的目光依然那樣熟悉。 你眼光一動不動地望著我,一聲不吭。我 從床上爬到你的腳邊,我抱著你的雙腿乞 求你的原諒。很長時間,我一直在痛哭流 涕。你慢慢地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你用 雙手把我抱到床上,你坐在床邊,用手輕 輕撫去我臉上的淚水,你說:“把我的衣 服脫光。”我順從地脫掉你的衣服。你光著 身子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你站在境子前, 你在小聲地呻吟……你用手槍對準了鏡子, 但你沒有開槍,你轉過身來,你面對你母 親的照片,子彈從槍管裡射了出來。你聽 到我的尖叫聲,你說別怕,你說你不會殺 死我。“我還愛你。”你說,你上床,你把身 體壓在我的身上。你關掉燈。
  黑暗中,你用舌頭輕輕地舔著我的臉, 你的牙齒咬著我的嘴唇,你的身體一次又 一次猛烈地撞擊著我的肉體,你的嘴裡傳 來興奮的叫喊。我像一個豐腴的僵屍躺在 你身體下面,毫無床第的歡愉。我努力彎 曲身體,阻擋來自你的進攻,你有力的雙 手把我拉直。我腦海裡不斷翻現出剛才你 在鏡前的表情,我閉上眼睛不敢去看你-- 黑暗依稀可見的那張耗子般的面容。
  你睡著了,你睡得那樣酣暢。我無法入 眠,恐懼和厭倦時刻伴隨著我的思緒,我 甚至第一次乞求神靈的保佑。我慢慢地從 床上下來,在黑暗中找到你給我的那把手 槍,我把手槍對準了自己的腦袋,我閉上 了眼睛……我的乳房在顫動。我感到死亡的 恐懼。我轉過身,我走到你的身邊,看著你 醜陋的臉龐,我的臉上露出了冷笑,我把 槍口對準了你。
  我扣著板機的手指慢慢地聚集著力量, 等待槍響的時刻……我聽見有人在小聲地 呼喚著我的名字,我看見你的嘴在翕張著, 你在夢中呼喚著我。
  我丟掉手槍,我躺到你的身邊,我擁抱 著你的身軀。
  我聽見了一聲槍響。早晨明媚的陽光 從窗外洒到床上。我感到無數的液汁在我 的胸上流淌,你站在床前,滿懷深情地望 著我,我發出劇烈地嘶叫。
  那把手槍握在你的手上。
  子彈從側面打爛了我的乳房。你愛我, 我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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