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欄目編輯:雷默、馬蘭、吳晨駿

金海曙

等候天國的慰 問

  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在新宿車站前 臟稀稀的廣場上,我喝得爛醉,找到了一 只破紙箱後我把它平舖在地上,躺下來看 著天空,四周各色的霓虹燈光直射向沉沉 夜空,在那裡匯聚成一大片顫顫巍巍充滿 了欲望的紫紅色河流。車站對面是一個巨 大的電視屏幕,整整一下午一個臉色憋得 發紫的女歌星在那裡又蹦又唱,現在那裡 是一片漆黑。末班車已經開走了,車站在 轟隆隆的巨響中亂抖了一陣後靜寂下來, 我的心裡空空盪盪,象一間早已搬空了的 房間,裡面環繞著一絲曲終人散的氣息。 後來我轉到了車站的西口,那裡有一個地 下廣場,能夠避避風,不至於冷得受不了。 我拖著紙箱好不容易走到那裡,又一頭栽 倒,躺了下來。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迄今 為止的所有的生活都是徒勞的,它不僅毫 無意義,一片空洞,而且它還是一張對我 充滿了威脅和仇恨的臉,一張我自己的臉, 在一個巨大的空洞中正對著我獰視。我曾 經深信我對自己很了解,現在我才知道這 只不過是一句空話,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 到底是什麼。我躺著,站不起來,稍微動一 下我就感到一陣暈眩,嘔吐感卡在了我的 喉嚨裡,好像我馬上就要吐出一片汪洋大 海,我就要吐出來,然後會讓自己徹底淹 沒在這片洶湧的海洋裡。

  我躺在這裡並不是孤獨的。新宿西口 的地下廣場是流浪漢的聚集地,很多人在 這裡佔據了有利地形,用紙箱搭起一座座 結實的小房子,我的背後就是一個賣舊雜 志的老頭,他每天到車站的垃圾箱裡揀乘 客丟下的雜志,在車站前一本賣一百日元, 收入足足夠他每天喝上一大罐牛奶。他剛 才甚至還到賣牛肉蓋澆飯的快餐店裡去美 美地吃了一碗牛肉飯,然後酒足飯飽地晃 了回來,跟我講了一大套日本國當年是如 何如何牛X,一些戇X就喜歡講這個,一講 起來神清氣爽,象是在講一個好夢。老頭 的頭發又長又亂,很久沒洗了,有很多蟑 螂在裡面爬來爬去。他不知道我是外國人, 更不知道我是中國人,他剛才提著褲子跟 我講,做出一副要去撒尿的急不可耐的樣 子,我一直提心吊膽,擔心他會不會一鬆 手,一泡尿就從那裡順便嗤出來。後來我 不耐煩了,跟他講我是一個他媽的中國人, 你他媽的就他媽的滾開吧。老頭大吃一驚, 隨即用充滿憎恨的眼光看著我。這種眼光 我見得太多了,根本就不當一回事,我只 是他媽的討厭一個雞巴老頭拎著褲子站在 我面前,還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我 頭暈得要命,老頭盯了我一會兒突如其來 地叫喊道:你這塊狗屎討厭這裡為什麼還 要跑到這裡來!

  我沒理他。這個老乞丐問得好,我他媽 的跑到這裡來是來幹什麼啦?我自己也說 不清楚,我在這個世界上轉來轉去到底是 要一個什麼東西?是要一塊狗屎嗎?我實 在不知道,要是我知道我就會回到我那溫 暖的小屋去,在那裡美美地睡上一覺。無 論我明白了自己要什麼我都會打輛車回去 ,回到我在遠郊的小屋鑽進我的被子裡, 做一個好夢,然後在夢裡把我想要的這個 狗東西緊緊地攥住,一點也不放鬆。這種 空空盪盪什麼也沒有的感覺把我搞得不輕, 我喝了很多,只要再喝一口說不定我就會 死在這個老乞丐的褲檔下,我想我現在的 情緒真的是很過份。老頭一會兒一會兒從 他的棚子裡鑽出來,看看我有沒有靠在他 的棚子邊上,他已經恨死我了,他象一條 警覺得不能再警覺的老狗在我身邊轉來轉 去,只要我一旦靠在了他的私有財產上, 他就會立即撲上來把我咬得只剩下一把骨 頭。

  天亮後我回到小屋時還是深一腳淺一 腳的,鐵皮樓梯發出鐺鐺的聲音。房 東老太太正在打掃公共廁所,她看到我鬆 鬆垮垮的樣子就提醒我:年青人,不要太 頹廢啊。我說我不頹廢啊。她說你不頹廢 還喝成這樣,頹廢起來那可怎麼得了啊。 我想我要是還頹廢得起來肯定就不會再喝 了,我的問題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 是在搞什麼。小屋裡並排放著三台破電視 機,是我揀回來墊桌子用的,我有一塊巨 大的桌面,但就是沒有桌子腿,我在扔垃 圾的地方轉悠了很久都沒找到,好像所有 的人都往外扔桌面而把桌子腿藏起來。現 在電視機就象幾條真正的桌子腿,把我的 桌面撐起來了,離開地面有二十五公分, 其中一台電視機的電線還連在電源上,我 當時趴在地板上想調調看是不是能夠調出 什麼名堂來,但我周圍住的都是一些和我 一樣的窮光蛋,沒有壞徹底的電視是不會 扔出來的。

  我歪在水龍頭下灌了一肚子水,然後 又吃了兩片安定,躺下去繼續睡,當時我 想只有睡眠還是確實的,不可懷疑的,它 是我生活裡唯一能夠靠得住的東西,它是 那樣美好,那樣珍貴,我應該把它放在花 瓶裡好好地供起來才對頭。

  醒過來時已是晚上十時多了,我昏昏 沉沉,洗了洗臉我跑到魯亢的店裡去,房 間裡空無一人的感覺讓我受不了,沮喪讓 我受不了,桌面讓我受不了,電視機讓我 受不了,周圍沒有一件讓我受得了的東西, 我需要找點東西來拯救我自己,我需要有 一點點安慰。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東西都 足以安慰我,能讓我舒服,讓我心平如鏡, 毫無怨言,但湊巧的是這樣的東西我手邊 卻一樣也沒有。我關上門出去,魯亢在一 家叫蘭的酒吧裡當“契夫”,“契夫”是廚 房裡總管的意思,他在這裡幹了好多年的“ 契夫”了,老板娘對他非常信任。他看見我 進來就給我倒了一杯摻水威士忌,跟我講 今天你來得剛剛好,你就可以看到那個爛 污X了。我知道他說的那個爛污X是個上海 來的老姑娘,見到客人就會啊呀呀地撲上 去。上次魯亢跟我打電話打了一個鐘頭, 講的全是這個老姑娘的事,他火火爆爆地 跟她搞了一把,意猶未盡,然後就打電話 來跟我傾訴搞這種事情的煩惱。

  魯亢不挑食,這點我很早就知道了,不 過那個女人從門外進來時還是讓我嚇了一 大跳,她的體積我相信足足有兩噸重,一 笑起來臉上的肉一串串地使勁往下掉,她 陪一個客人進來後就一直在哈哈大笑著, 那只張開的嘴好像隨時要把一張茶幾吃進 去。遠遠看一眼我就有點吃不消了,我說 魯亢你這小子真的是餓壞啦,這樣的東西 你都敢去搞。魯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到 櫃台另一頭和一個小老板模樣的人嘰哩咕 嚕說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湊到我面前, 問我最近怎麼有功夫出來走一走。我不想 說自己的事,問他現在是不是還住在老地 方,我說我想過去到他那裡住一段。他一 楞,說可以啊,還是住在老地方。我說那 你下班了我跟你一起走。他說好。

  魯亢現在住得很寬敞,到那家酒吧去 當“契夫”以後他就發財了,不再一天到 晚混在高田馬場去打臨時工,老板娘出錢 為他租了一間公寓,有空了他還給一家華 人報紙寫點稿,當上了那家報社的特約編 輯。我看了看他寫的那些東西,他說都是 騙錢的狗屎,不過那個報社倒是真的很不 錯,有幾個打字的小X很漂亮。這家伙走到 哪裡說的都是這一套,接著他興致勃勃跟 我講如何用報社的錢去搞這個搞那個,突 然他又想起來還要趕一篇稿子,急匆匆地 撲到桌子前寫起來。魯亢是個夜貓子,到 了深夜注意力就開始變得很集中。他寫了 一會兒回過頭來問我,那個從廣島跑出來 的女人怎樣了。

  他說的是陳倩,她通過勞務公司到廣 島的一家制衣廠來打工。制衣廠的小老板 原來想到國內去找幾個又便宜又有技術的 好工人,結果當地的勞務公司根本就不管, 誰交的錢多就把誰派出去。陳倩在國內時 開了一家小餐館,有點錢。她一直想到外 國去看看,朋友就把我們的地址介紹給了 她,我們當時都勸她外國沒什麼可看的, 但她就是不相信,後來她看到勞務公司的 廣告後就報了名。報名時她跟事務員說她 從沒見過縫紉機是什麼樣的,事務員告訴 她沒關系,那種簡單的東西出去後學一學 馬上就會了。下飛機的當天老板就被她氣 得要死,打國際長途給那家公司聲稱要解 除合同,要去法院,事務員根本就不去理 睬他。那種公司和事務員我都很熟悉,錢 已經賺到了手他們就根本不再會去理睬什 麼其他人,我猜想他們一賺到錢就會飛快 地撲到女人的肚子上搞起來,有些是他們 的老婆,有些則不是,根本不會有空跟你 打電話。老板瘋掉了,一天到晚圍著陳倩 團團轉,威脅她要把她交給警察去法辦, 他揮舞著拳頭跟她講種種日本監獄裡的事, 講酷刑,講你的護照現在扣在我手上,而 你沒有護照馬上就會餓死的,他每天要這 樣跟她講一個鐘頭,但是他的想象力很有 限。一個禮拜後陳倩從工廠裡逃出來,跑 到東京來混日子,當時她沒有護照,身上 的錢只夠買一張電車站的進站票。

  陳倩剛到東京時沒有地方住,先給魯 亢打了電話,魯亢的護照已經過期了,他 怕警察找麻煩,就把她領到我那兒去。魯 亢那天笑嘻嘻地請我吃飯,後來陳倩就出 現了,根本沒有証求我意見他就把她搞到 了我那裡。我毫無辦法,告訴她我只有一 間房,你要是不怕我強暴你的話你就住下 吧。陳倩笑笑說我不怕,魯亢在邊上說被 強暴總比被警察抓走要好啊。我搞得一點 辦法都沒有,只好讓她住下來。現在她早 就搬走了。我說你不是知道她已經搬走了 嗎?魯亢說,嗨,我是問你跟她還有沒有聯 系啊。我說在新宿的一番丁那裡見過她一 次,她正跟一幫馬來西亞人搞在一起搗賣 假電話卡。我操,魯亢說,幹這個可是太危 險了,頂多只能幹一個星期。過了一會兒 魯亢的稿子寫完了,要我一起出去吃點心, 魯亢住在一個熱鬧的地方,離池袋車站不 遠,三、四點鐘街角上還有一些推著車的 小攤販,每天晚上他都要出去搞一些小點 心來吃。

  魯亢對這一帶很熟悉,吃完點心後他 要我和他一起去一個朋友家串門。現在嗎? 我看了看表,有點猶豫。當然現在啦,他說, 你的雞巴毛病就是活得太緊張,太緊張啦, 要知道你根本就不是活在時間裡,你他媽 的還一天到晚戴著表。

  魯亢過去在大學念書時是哲學系的學 生,還是學生會廣播站的播音員,因為在 宿舍和一個女生搞得太不像樣,被人在床 底下用錄音機錄了一盤磁帶,和其他的磁 帶混在一起,他不明就裡,在廣播站請大 家聽歌時就把這盤磁帶放了出來。一開始 他還覺得挺好笑,以為是賣磁帶的人搞錯 了,當發現主人公是他自己時已經來不及 了,他手忙腳亂地把錄音機關掉。但學校 還是把他開除了,在他檔案裡還塞了一份 品德敗壞的評語,帶著這份檔案他有好幾 年都找不到工作。不過他對念過哲學系這 件事還是津津樂道的,有空還看看這方面 的書,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叫《時間簡史》, 魯亢對這本書的作者佩服得五體投地,他 告訴我這本書的作者是個偏癱,手腳都不 能動了還能跟他的秘書搞,有一段時間隨 便見到誰他都要做出一副很快要偏癱的樣 子,歪著頭要跟所有的人講講時間的事。

  我們來到了一間高級公寓裡,摁響了 門鈴。出來開門的是個穿著一身睡衣的女 人,看見魯亢她就裂開嘴笑了起來。公寓 裡的東西都很有檔次,一看就知道是花了 不少錢置辦起來的。魯亢說閑著沒事,帶 一個朋友出來走走。那女人沖我笑了笑, 笑得很甜蜜,我想她過去肯定是漂亮過一 陣的,一雙眼睛在她臉上靈活地轉來轉去。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來,魯亢跟她東拉西扯, 女人在CD裡放了一盤輕音樂,把整間屋子 搞得暖烘烘的。剛才魯亢告訴我這女人是 東京某大學的研究生,晚上在一家俱樂部 裡打工,後來被一個叫木村的家伙養起來 了。魯亢和木村認識,他也常去魯亢幹“契 夫”的那家酒吧裡胡搞,和魯亢認識後就 把自己的情人介紹給他,要魯亢經常跟她 聊聊,免得女人悶在屋子裡悶出毛病來。

  魯亢興致勃勃,自從我認識他以來他 就一直活得興致勃勃,我搞不懂他那些興 致是從那裡弄來的。芳芳,他叫那個女人 芳芳,我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也沒問。魯亢 向芳芳介紹我,說我是大陸現在正走紅的 大作家,我的《大而無當的子宮》在國內被 炒得非常火,地攤上賣到了一百五十元一 本。他到日本是來體驗生活的,魯亢說,他 現在想寫一本關於日本的書。他把我的寫 作計劃講得很詳細,準備考察這個,準備 考察那個,女人聽得咯咯地亂笑。我說你 別信,這家伙是信口開河。芳芳說我不信, 魯亢這小子從來不會說真話,我沒有聽過 他說真話。魯亢問她木村先生還是不是經 常來,她說不常來,說著她又咯咯地笑起 來,不過錢還是照樣要給啊。魯亢表示很 佩服,對她說應該這樣搞,不這樣搞就要 吃大虧了。

  芳芳很隨便地坐在那裡,這裡摳摳,那 裡挖挖,講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後來他 們講起了酒吧的生意經,講到前一段她們 店裡來了一個叫陳倩的人。你們認識她嗎? 芳芳看到我們注意起來的樣子,就問道。 我說是。她看了我一眼,哦,她說,哦。我 說怎麼啦,芳芳的表情有點後悔,好像不 該對陳倩的熟人講起陳倩的事。我說沒關 系,只是認識而已。她說陳倩被警察抓了, 我問她是不是入國管理局的警察,她說不 是,是刑警,因為她身上帶了大麻。她起身 為我們沖咖啡,魯亢問是什麼時候出的事, 她說記不清了,可能是上個月吧,也可能 有半年了。我說在東京要搞到大麻可是不 大容易啊。芳芳說是,不知她怎麼就跟黑 社會的搞到一起了。

  天已大亮,芳芳到廚房去給我們弄早 飯,我們走到陽台上透透氣。從陽台上可 以看到池袋車站前蟑螂一樣亂糟糟地趕電 車的人,十幾條鐵軌和電線糾纏在一起穿 過了東武百貨大樓,象一條條鋼索套在了 這座城市的脖子上,右邊是池袋的陽光大 廈,玻璃上映照著的幾朵雲象是假的。魯 亢說沒想到會講起陳倩的事,我有點煩躁, 講起陳倩怎麼啦,我說。魯亢說這個世界 實在是太擠啦,一轉身就會撞上個把熟悉 的人。我看著下面清爽的街道,它清清爽 爽,幹幹淨淨,在清晨的陽光下,它幹淨得 象從塑料袋裡剛剛拿出來的一包衛生紙。 但我卻不知為什麼會想到垃圾箱這個詞, 這個詞粘在我的腦子裡揮之不去,和街道 清不清爽沒有關系。我們從陽台上進來, 芳芳把早飯弄好了。魯亢問今天你要去學 校嗎?無所謂,芳芳說,可去可不去。我問 她在學校做什麼,她說在幫先生搞些小實 驗,是神經方面的。說到她的專業她又活 躍起來了,跟我們講如何把剝離下來的神 經放在不同的營養液裡,如何在顯微鏡下 觀察,有的神經會一下子飛快地長起來, 有的神經又會一下子萎縮下去死掉了。魯 亢讚許地說你的這個研究有價值,芳芳說 有什麼價值啊,我怎麼不知道?魯亢說將 來把會長的那條神經弄出來,移植到男人 的生殖器上就好了。

  那一天我們在芳芳家裡玩遊戲,我們 撕了很多小紙條,把某某某、在什麼地方、 幹什麼、但是、後來、最可怕的是、結果如 何等等分別寫在不同的紙條上,然後把紙 條打亂,這樣就能夠搞出許多離奇的故事 來。其中一份紙條拼起來後是這樣的:魯 亢,在抽水馬桶上,咬著一只蘋果,但是他 沒有屎,後來他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起來, 最可怕的是他現在竟然勃起了,結果他被 他後媽暴打了一頓後送到了孤兒院裡去吃 屎。我們搞了很久,被這個遊戲迷住了,每 個故事都有無限發展的可能性,每個故事 都象天國裡傳來的一句話,告訴我們這世 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需要認真對付的。 後來芳芳提議我們應該去打保齡球,有的 時候她一個人也去打,她對我們說這種活 動很好,不很累,但它又是活動,可以保証 一天的活動量。這個建議被我們否決了, 她又翻出很多畫冊和照片來給我們看,一 本叫《雕塑森林》的畫冊吸引了我,這是 本箱根雕塑森林的作品介紹,其中英國雕 塑家雷格-巴特拉《彎腰的少女》給我的印 象很深刻,畫面上一個裸體少女彎著腰, 手背在背後,身體呈九十度向前探出,兩 只乳房拖鞋一樣在胸前耷拉著,表情好像 在使勁嗅著離她一米遠處的一股空氣。我 覺得那種莫名其妙的表情很熟悉,在哪裡 見過,雖然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印象強烈的 錯覺,日常生活中那種姿勢出現的幾率相 當低,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我有點犯困了,到浴室去沖了個澡,鏡 子前的小格子裡放著許多瓶子和罐子,我 每樣都用了一點,把自己搞得香噴噴的。 出來後魯亢正趴在地板上看電視,電視裡 一群嘻嘻哈哈的女人正要從一根窄窄的木 條上走過去,木條架在一個水池上,不一 會兒女人們都紛紛從木條上掉進了水池裡, 渾身濕漉漉地掙紮著往上爬,電視裡的觀 眾全都哈哈大笑起來,天知道他們在笑什 麼。我們輪流洗了洗,我躺在沙發上,覺得 很放鬆。魯亢說我要去睡了,晚上還要去 他媽的酒吧裡幹“契夫”,說著他就爬進了 臥室裡,用毛毯裹住頭睡了起來。

  芳芳仰著頭在那裡晾頭發,頭發從沙 發背後拖下去,一直拖到地板上。魯亢到 臥室去後芳芳又倒了一杯酒,然後從口袋 裡摸出一支煙,把煙絲從香煙裡搞出來。 我有點好奇,問她在做什麼,她說你一會 兒就知道了。我看她做了一會兒,問她是 大麻嗎?她說是。她把大麻塞進倒空的煙 卷裡,問我試過嗎?我說沒有。她說你試試, 這是很好的大麻呢。我抽了一口沒什麼感 覺,她讓我再抽一口,我說還是沒什麼。她 把煙接過去,地吸起來。

  哦,我不行了,她說,哦,我不行了。我 問她怎麼啦,她說自己正在飄起來,她說 有種馬上就要飛起來的感覺,她告訴我這 種感覺實在是太棒了,簡直是妙不可言, 你剛才怎麼會沒有?我說我確實沒有啊。 她想了想說,真可惜,可能是你平常煙抽 多了,不敏感。我說你這下說對了。她站起 來彎下腰,問我她做得象不象,我不知道 她指的是什麼,飛機嗎?我問她。她搖搖頭 說是畫冊裡的那個少女雕塑啊,我說那脖 子還要伸長點,她把脖子往前伸了伸,我 說頭再抬起來一點,她把頭又抬起了一點。 還不象嗎?她問道。我說再使勁嗅一嗅,她 把頭扭來扭去在四處亂嗅,我笑起來說可 以啦。很像了,是嗎?她追問道。我說那個 女人是不穿衣服的,她斜著眼睛看著我, 你以為我做不出來嗎?她說。我說算啦,已 經很像了。她搖搖頭說還不夠象,我告訴 她已經很像了。她堅持說不象,我說象不 象跟穿不穿衣服沒關系,她說我不是在說 衣服的事。我有點意外,問她那是說什麼 呢?她說那是一個少女啊,少女是很久以 前的事情啦。

  我看著她,知道她正在往一個沮喪的 洞裡掉下去,我看著她一點一點地往下掉。 這是一件沒辦法的事,這種事情誰也沒辦 法。她又摸出了一支煙,我說算了,少抽點 吧。她告訴我這是普通的那種煙,她又坐 下來,蜷縮在沙發上,剛才的興奮已經毫 無蹤影。我看著她有點發青的眼圈和鬆弛 的臉頰,想要穿過這張臉去找一找她少女 時的影子,她說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 麼說她過去還是有過的,看著她我不知道 該不該相信她的話。別這樣看著我,她說。 我把目光移開了,去看電視,電視上現在 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家伙,老頭在對國際 局勢發表他的看法,指出海灣戰爭後這個 世界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有些國家變 成了婊子,有些國家正在變,還有些國家 變成的是嫖客,對他們怎麼搞,我們要拭 目以待,絕不能掉以輕心。老頭說得興高 採烈,臉色潮紅,播音員介紹說感謝風俗 專家關於國際局勢發表的精湛演講,現在 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走向理解得更深了。別 不看我,芳芳的聲音從電視的聲音裡插進 來,別不看我了,說著她就哭了起來。我覺 得很荒唐,我想我前天晚上睡在車站時也 是這樣的,周圍是一片茫茫大海,怎麼搞 也抓不到一根有點說服力的稻草。我幾乎 看到那個提著褲檔的老乞丐又轉回到我身 邊來了,老乞丐穿著一身軍裝,挎著一把 日本指揮刀,兩只眼睛裡各塞了一只電燈 泡。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紗照進來,輕盈地 落在地板上,電視機突然沒聲了,房間裡 變得很安靜,安靜得好像要出事。

  魯亢剛才說你跟陳倩原來有關系,芳 芳鎮靜了一點。我說是他瞎猜的,沒什麼 關系。對不起,她說,我原來不知道你們有 關系,早上我是隨便瞎說的。我說沒關系, 你也沒瞎說。她坐過來,我們坐在一起看 電視,現在電視上開始放廣告,一條腿和 另一條腿糾纏在一起,廣告的意圖是推銷 一種預防腳氣的襪子。她說我實在是不知 道,我說是嗎?她說是。過了一會兒她說陳 倩原來跟她關系不錯的,人也挺好。我在 想前天晚上我還是一個人躺在冷冰冰的車 站裡,喝得爛醉,怨氣沖天,其實根本就他 媽的沒什麼,這個女人其實也沒什麼,國 際政治也沒什麼,嫖客和妓女也沒什麼, 我們大家其實都他媽的沒什麼,我們過得 不是挺好嗎,有什麼可沮喪的?沮喪是一 個臟的東西,是一種屎一樣需要拉出去的 東西,只要我們下一個決心就可以把它拉 出去。我說跟我講講你做過的最好的夢, 她閉起眼睛想了想。哪方面的?她問我。我 說哪方面的都可以啊,只要你覺得最好的。 她想了半天搖搖頭說想不起來了。我說那 就說你印象最深的,她說也沒有。我說再 想想,怎麼會沒有呢。

  她說剛到東京時做過一個夢,我問她 夢到什麼了,她說夢到的是她當時住的那 個小房間。有人嗎?我問她,她說沒有。後 來呢?後來我在夢裡想起來,她說,我想 起來我小時候在這個房間就住過,我小時 候做過一個完全一樣的夢,那時候我還很 小,一個人在房間裡。後來呢?後來我夢到 我奶奶赤身裸體地趴在窗戶上,手裡舉著 十元錢在喊我的名字。我說為什麼是夢到 你奶奶?不知道,她說,我也不知道,這個 夢我想過好幾次,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問她後來又發生什麼了,她說什麼也沒 發生,我只是嚇壞了,尿了一地。後來你 在東京做夢時也是一樣嗎?她說是,不過 那次想尿沒有尿出來。

  我回家時已經快下午四時了,魯亢還 趴在芳芳的床上打著鼾。芳芳問我是不是 和魯亢在一起住,不,我說。我不知為什麼 又開始想念起我的小屋了,我決定回到我 的小屋去睡一覺,我那樣渴望睡眠,從來 沒有這樣渴望過,我突然覺得我那間小屋 恰好是個睡覺的好地方,比車站廣場要恰 當得多,比老板娘給魯亢租下的舒適的公 寓要恰當得多,比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 要更恰當,盡管它是一只真正的垃圾箱, 裡面堆滿了我從扔垃圾的地方搬回來的種 種垃圾:被扔出來的桌面,沒有頻道的電 視機,永遠不會制冷的冰箱和空調,但它 仍然是我安頓自己的一個好地方。我覺得 很疲倦,生活中連續的亢奮和沮喪都讓我 疲憊不堪,困得要命。我看了看眼前的這 個女人,一天前她還是一個和我毫無關系 的人,現在我們卻搞在了一起,彼此安慰, 象兩只邂逅中相互舔來舔去的狼。這種日 子是難以命名的,我想,世界就在我們身 邊靜悄悄地潰爛,每個人都是一條孤獨的 河流,幻覺一而再再而三地閃現,然後重 疊在一起。剛才我使勁擦著她臉上的一小 塊陰影,錯誤地把它當成了一個正在生長 的霉點。我迫切需要把自己安頓下來,需 要一個小小的熟悉的空間,我會在我的屋 子裡一直睡下去,直到有一個好夢出現我 才會醒過來,或者是醒在另一個夢裡。我 真的希望能在一個好夢裡醒來,輕輕鬆鬆, 毫無負擔,再也沒有什麼胡思亂想來騷擾 我,所有騷擾我的東西都不翼而飛了。我 堅信上帝不會遺棄任何一個期待好夢的人, 肯定會有一個無限美好的安慰落到我頭上。 我向她告辭,摁下了電梯口的綠色按鈕, 電梯在升上來,數碼字跳得很快,我覺得 自己已經進入了夢境,四周是墨綠的海水 、上升的氣泡、飄浮不定的海藻,我向她 告辭,伸出手去時摸到的是她紛亂的頭發 。

(一九九八年九月,北京﹒西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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