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月期
欄目編輯:吳晨駿、桑葚、馬蘭

金海曙

搬 家

  朋友搬家,打電話來讓我去幫忙。最近 老是有朋友搬家的印象,覺得很多人在這 座城市裡象猴子一樣把自己的家毫無思想 地搬來搬去,所有的人都在過著一種煩躁 不安的日子。當然這個印象並不正確。我 剛到這座城市不久,認識的人很有限,交 往密切的朋友更是屈指可數。打電話來的 是密友之一,由於他搬家的頻度越來越密, 有些地方只住了不到一個月又要搬了,這 就在我思想上造成了一種到處有人搬家的 錯覺。我不知道他如此騷動的原因,每個 人在其生命周期的特定階段上,都有可能 出現若幹令人困惑的秘密的騷動,我理解 這個。但令我不安的是,我朋友的這種騷 動似乎來勢過猛,延續的時間又太長,有 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每天深夜都要打一兩 個電話來,電話裡說的事情並不重要,卻 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知道這種情 況是不正常的,我意識到了其中的不正常 跡象,卻既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也沒有 幫助他解決問題的欲望。
  正是秋高氣爽的日子。我記得自己一 向對季節變換從不在意,昨天晚上他在電 話裡跟我講到這個問題,我心不在焉,很 久以來我對樣樣事情都心不在焉,他跟我 講起天氣的時候我很惘然,好一陣不知道 他在說什麼。不過這個電話讓我今天出門 前到陽台上看了看,承認他說得對,風向、 濕度、氣溫等等都是重要的。我從電梯下 來,電梯口值班的老頭正在破口大罵,話 題有關我們這座樓的衛生。見到有人下來 他就罵得更起勁了,詞匯越來越生動,詞 匯在他的嘴裡蹦蹦跳跳,象一些活的東西。 他指責的大意是天井裡的垃圾已經堆了一 人高,不但沒人打掃還天天有人往下扔東 西,把環境搞得烏煙瘴氣,臭氣沖天,剛才 就有個剛用過的套子極不吉利地砸到了他 頭上。我莫名其妙,套子?什麼套子?我這 樣一問老頭頓時就發作了,什麼套子?你 說是什麼套子?還會有什麼套子?這幾個 問題我一個都答不上來,當然,我已經認 識到了這件事情確實是糟糕的。
  中午朋友來電話時我奇怪地問,為什 麼又要搬家了,你不是對這個地方很滿意 嗎?他在電話裡的聲音很不耐煩,不要問 了,你就過來幫我看看行李吧。這件事情 也讓我鬱悶,我不喜歡被人指使來指使去。 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和解地說,過來幫幫 忙吧。我過去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堆亂哄 哄的行李中間,象垃圾裡的垃圾,地上扔 著沒有洗幹淨的衣服,一台電腦被拆得七 零八落,很多電線從機箱背後拖下來。他 坐在顯示器上,神情很呆滯,我推門進去 時他盯著一只沿牆根移動的老鼠,進門的 腳步聲把它鎮懾住了,它回過頭來眼睛骨 碌碌地朝我看。這個場面讓我很不舒服。 我沒管這件事,直接對我的朋友說:你總 是搬家是不能解決問題的,真有搬家的必 要嗎?現在搬家公司的還沒來,你還可以 打電話改變主意。在來的路上我已經想好 了,我必須說服他,不停地搬家是一種病, 它會從各個角度促使一個人走向崩潰。在 這裡我沒有其他朋友,最初我帶著一個朋 友的介紹信來找他,他幫助我安頓下來, 這樣他在我生活中的重要性就已經很清楚 了,再說我也不希望一個朋友被他自己短 暫的神經沖動給毀掉。我極力說服他,讓 他打消搬家的念頭。
  他鬱鬱寡歡,表情呆滯,不停地抽煙, 那是因為他內心的慌張和沖突。我說你首 先應該找個坐的地方,找到一個正確的位 置,一直坐在顯示器上很不健康。他不說 話,我探頭到臥室裡看了看,那裡倒是很 整齊,一包包的書和兩星期前搬過來時一 樣摞在一起,整整齊齊地摞在房間的正中 央,書一直沒有被打開過。看起來他一直 是睡在客廳裡,但我看不到原來的那張小 床。我問他床呢,他說送人了,我覺得很奇 怪,但關於床送人的事我不便多問。算了, 我繼續勸他,你完全可以不搬這次家,你 沒有碰到什麼具體的麻煩呀,為什麼非搬 不可呢。他拒絕回答我,時間就這樣過去 了,我一直站在電腦後拖下來的一堆亂糟 糟的電線裡,他的沉默讓我很難過,越來 越難過。我低下頭,想看看那只老鼠,但老 鼠已經不見了。
  搬家公司的人來了,還是上次替他搬 家的兩個小伙子,他們兩人的動作迅捷準 確,房間很快就被搬空了,只剩下我的朋 友孤零零地坐在房間裡。最後小伙子要搬 顯示器了,他站起來,小伙子提起顯示器 時下面一群蟑螂一哄而散。我跟下去,所 有的東西都裝上了一輛大卡車,卡車出乎 意外的大,朋友的家當在車上看起來只有 一點點,我和朋友都坐進了駕駛室裡,另 一個小伙子從後面爬上去押車。司機說今 天小貨車汽缸壞了,只好開了這輛車。朋 友還是沒說話,上哪兒?司機問。因為他經 常搬家,他們已經是熟人了,電話裡看來 他們連新家的地址都沒有詳細說,朋友說 往前開吧,我告訴你怎麼走。卡車發動起 來了,聲音聽上起極其笨重。
  時近傍晚,我們在路上跑了已經有兩 個多小時,司機隱隱感到了不安,一直小 聲地嘀咕著怎麼還沒到啊,怎麼還沒到啊。 朋友只在需要拐彎的時候指點一下,往左 或者往右,其余的時候一聲不吭。我猜測 他可能在郊外找到了一處便宜的房子,我 想這樣倒好了,他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地 方把自己安頓下來,他確實需要過一段平 穩妥當的日子啦。司機大概只有二十二、 三歲,這個場面讓他沉不住氣了,郊區我 們是要加倍收費的啊,他說。朋友告訴他 馬上就要到了。卡車在右前方拐上了一條 小路,目的地看起來就要到了,司機鬆了 一口氣。經過一個廢車處理場時朋友讓司 機拐進去,小伙子的臉色有點費解,但還 是按他說的開過去了。廢車處理場由一圈 鐵絲網圍住,有一個看門老頭看見朋友後 從一個小棚子裡出來把橫在小路上的欄桿 搬開,他們相互點了點頭,司機莫名其妙 地把車開了進去。
  卸車吧,朋友對在後面押車的小伙子 喊。我一驚,就這裡?他說對啦,我說這裡 怎麼能住?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把自己弄 到垃圾場裡。他不再理我,往一輛沒有輪 子的解放牌卡車那兒走去。我跟在後面, 這個朋友顯然已經瘋掉了。有什麼事情好 商量,我跟在他後面說,你為什麼要這樣 做?他走到那輛破卡車前,靠著車幫,剛才 一路上緊張的表情鬆弛下來了,我就住在 這裡,他說,住在這裡最好了。他說著在車 幫上拍了拍,一陣塵土從那裡撲簌簌地掉 下來。兩個小伙子在遠處看著我們,過了 一會兒,他們決定按照雇主的指示往下搬 東西,我看著他們卸車,覺得這件事情不 對勁。車卸到一半一個小伙子過來了,先 結帳,他說。朋友把錢付了,收了發票。書 呢?小伙子怯生生地問。什麼書?就是那些 書啊,小伙子指著摞成一堵小牆的紙箱解 釋道。哦,朋友點了點頭,說當然也要搬下 來,你們放心往下搬吧。小伙子回去了,兩 個人開始卸紙箱,動作和從朋友家出來時 相比明顯放慢了。我繼續說服他,搬回去, 你應該搬回去,現在搬家公司的還沒走, 你現在要搬回去還能來得及。朋友沒有回 答,我轉過頭去看他,這時我發現他臉色 枯黃,並且整個人正在逐漸地枯萎下去, 我眼看著他原來粗壯的肌肉一點點氣味一 樣散開來,皮膚變得越來越鬆弛,那種頹 唐萎靡的氣氛讓我不舒服極了。
  算啦,過了好半天他說,我好不容易才 找到這地方,我不想再搬來搬去了。他說 著,繼續枯萎下去,他迅速萎縮的過程使 他的皮膚上布滿了難以言喻的皺紋。我很 生氣,我說你既然下決心把自己處理掉, 那麼還把我叫來幹什麼?如果你僅僅想對 我說你是塊垃圾,你完全可以直接了當地 告訴我,沒有必要在我面前扮演這出戲! 他沒有回答我,我受不了他的沉默,轉過 去繼續看小伙子卸車,轉過去的時候我還 在說:你叫我來幹嗎?我在這裡能幫你什 麼忙?實際上我當時心裡想的是如何說服 他,如何使他重新振作起來,而當我回過 頭來時,他卻已經萎縮成了一張幹燥的皮, 象一條多年沒洗的牛仔褲,鬆鬆垮垮地吊 在車幫上。遠處小伙子已經把車卸完了, 回到了駕駛室裡。我嘆了一口氣,事情已 經不可挽回了,我終於明白了他的選擇乃 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要讓他重新象原來那 樣生活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我必須尊重他 的選擇。於是我把他仔細地疊了起來,拉 開大解放破爛不堪的車門,把他放在車椅 上。遠處搬家公司的卡車正在起動,一陣 突如其來的恐慌攫住了我。我轉過身,大 聲地叫喊起來,我邊喊邊向那輛已經起動 的車跑去,同時揮動著雙手,希望他們能 夠從反光鏡中看到。卡車正在加速,我覺 得自己在追趕過程中飛了起來,我越來越 輕,我甚至覺得從空中掉下去並不是什麼 危險的事,唯一擔心被留在廢車場的恐懼 使我頭暈目眩。

(一九九八年九月,北京西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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