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漢詩】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祥子、JH

胡軍軍

十九天欲望晚 餐

第一天:妻子

  她不叫妻子,但在宿命的追趕下
  走火入魔;她見到血的迸射
  便立即昏過去,在尖錐的想象中
  怎麼完成刺殺的孤零零的高度

  怎麼跨越橋樑兩端間的無限
  永遠有一半
  這一切,豈非容易?
  她感到鬱悶,毫不過問
  枕邊發霉的鵝卵石

  她絕不過問

  草木的死活,未來的死活
  一塊胎記被嘶嘶的剖開
  請牢記打滾的字句:
  “一把手槍
  結束落日扭曲的方向
  結束縱欲的身體”

第二天:詩歌魔方

  匿而不見的器械,神出鬼沒
  形容詞巧妙地激發

  當我寫道“劍”,刀光一閃
  當我寫道“孤獨”,它便如洪水般泛濫

  象一個死亡遊戲,剛剛從麥穗的
  地平線醒來;象一只悲壯的鳳凰
  俯沖著,撲打翅膀
  它是最美最危險的職業

  也是今夜的紫禁城少有的
  犀利和透明,我被
  暗青的氛圍囚禁
  房門鎖緊,眼淚吞回
  抽打著自己的臉,是否可能
  從容寫下:最後一行象形文字

第三天:風濕病

  隱隱作痛。風濕病的城市天空
  女人的裙擺淫盪地露出
  一段白,男人們首先想到的
  一定要幹她

  竟然在風濕病的江岸
  淺薄的動機現出尾脊

  包裝後的風濕病
  在碟片上盡情地播放
  靜謐的花園,感染了一粒
  走味的病菌

  於是,他們在那塊嘈雜的空地上走 著
  其中一個人
  算計著另一個人
  如同風濕病肯定會在某個年紀
  不約而至

  除非砍斷雙腿,但也難免
  在其它部位生根。這要命的風濕病
  浸透了我的家庭

第四天:忽明忽暗

1、雖然我並沒有舞槍弄劍的嗜好,卻 一直幻想練就一身出神入化的絕技,這樣 便能行俠濟世,逍遙走江湖了。

2、聽著,有些事可以容忍,有些事絕 對不能容忍。

3、靜悄悄的暴力正在這座城市繁衍和 滋生,它的手段之愚昧和殘忍叫人觸目驚 心。

4、我可能忘記不了這樣一幕:當男友 跨入我的房間,當地的警察尾隨而至,他 象發現一名本區的娼妓一般巡視房內的一 切,抑或男友他酷似命案中的嫌疑分子。

5、我指的是不流血的暴力。

6、我也曾勸說自己寬容,以便看上去 更富修養和學識,實際上這根本難以辦到。

第五天:狩獵者

  荷槍實彈的張望,你卻不能
  沿著這扇窗戶的廣角汲取獵物

  你是主動的俘虜,光榮的野獸
  在垂暮時分

  你將蘇醒
  抽象的仇恨之酒滴落
  雙腿抖動,肌肉緊張的撞擊
  “為了防備不測之物”
  暗箭襲來,你目睹的將是
  你所熟悉的:愛欲、劇場和
  原始的海洋

  猶如“沒有什麼
  可以解答終極問題”
  你狩獵、放大音響做愛
  忘記了森林的豐美,弓箭的彈性
  忘記了

  也忘記了氣候的威力
  蠢蠢欲動的翻著白眼的獸性
  向你逼來

第六天:男人和女人

  男人,使這頓飯局的意義
  變得模糊或者欠缺

  雖然充當了父親,可他們驕傲
  因此破綻百出;他們虛偽
  更軟弱,因此他們
  通常抱作一團

  他們身上的致命之處太多
  因此他們可憐;目標虛浮
  他們將不會快樂,他們的兒子
  也難以快樂。他們狹窄的肚腸
  連女人都覺得哭笑不得
  唯一的,為了極少數的他們
  具備的細膩和關懷
  請女人幹杯!

第七天:動物樂園

  來自天衣無縫的設計
  超乎自然的自然,顯露我與你的
  兇殘:它們的名字如斯可愛
  羽毛、咆哮、奔跑以及飛翔
  以及它含蓄的喜和怒
  多麼完美,包括憂傷

  我與你稱得上殺手
  瞞不過那一只只豎起的耳朵
  動物之王會報復
  它是王中之王

  而我們,終於要在母親頻頻擦拭的 淚眼中
  懷念那塊綠,那點靈光
  甚至復仇的大規模進攻

  我們反復憶起:一張
  為動物家族們預備的大床

第八天:骨感

  歇斯底裡的,指向居住的城區
  一盞墮落的燈
  充滿苦意和焦灼的偷情

  女友的神經質呵,難道與
  她突兀的肩胛骨有關?她蒼白的
  膝蓋骨穿透了堅硬的水泥地板
  肘關節怦怦作響
  顴骨狠命地往外長
  十指尖尖,灌溉著她本人的稀裡古怪
  是啊,她的確太瘦

  比起鬱鬱蔥蔥的早間公園
  打扮入時的廣告套餐
  她過於清澈,過於簡單

  她的錯,也許在於
  她實在消瘦

第九天:請讓我保留一份對世界的恨

  當我彌留之際
  唯一所求的
  請讓我保留一份
  對世界的恨

第十天:上癮

  為一些奇怪的下午突然射進來的
  石子,為那些瘋狂而敏感的年月
  我不必哭,也不必

  為一場傷心的電影,在傾盆大雨中
  疾足奔跑,與對面撞來的人
  擁吻痛哭。“能觸動我的
  才是知己”,能使我傾心的
  還未遭遇

  我也必須,與眾不同
  目光抖顫的勾出一片明火
  一切難道為時已晚,我隨口
  脫出:“冷的上演”
  他卻誤聽成“冷的上癮”

  為了優美的這片斷
  不可能的極致,我的確為它
  屢屢毒癮發作

第十一天:安魂曲

  重重地甩出,終於等到這一天
  來臨,篡改的歌喉啞然失聲
  隆重地,在一具屍骨邊堆滿鮮花
  如潮水般簇擁
  任何死人,此刻將是聖潔的

  就這樣,直視著
  一個你不曾謀面的人
  無論夜有多深,儀仗隊終將奏響
  黑色的羅紋帳,緊緊抓住
  扼腕的陌生懸崖。“在哪裡
  你安家落戶”,又有什麼資格
  投胎為人?向著無數雙瞳孔
  打起寒噤

  華麗的死亡的意念
  在這間屋宇逐漸濃重
  亦步亦趨地跟隨,水晶吊燈
  放射暈眩的光圈
  莫非是這樣,你替代死者
  繼續脆弱,繼續勉強

第十二天:各自的方式

  象一個盲人毅然告別了光明
  超脫的聾人同時否決了聲音

  滿眼的漆黑,無法猜度色譜的起源
  而不著邊際的寂靜
  是否勝於百倍的雷鳴

  你永遠無法打動
  對面的那兩個人

  根深蒂固地演習
  貪婪的用餐方式
  獨特的語言,佔有
  一些不情願的肉體

  在間歇中,吐出魚刺
  你擺擺頭

第十三天:溢出的,溢出的

  這傾瀉的,以緊貼和看不見的
  速度,塗寫著夜的篇章

  乏味的聚餐,幾張熟悉的面孔
  投機而油膩,在他們面前

  足以喪失興致,沒有智慧可言
  只好揀些打情罵俏的來說

  一只手伸過來,猶豫不決地又縮回
  他的魅力有限,如同青春倉促

  轉眼,溢出的性感就幹枯
  稍後,將目光返回,與落日黃花

  為伍,與老眼昏花的同伴
  在棋局中爭個你死我活

  昔日的,仿佛溢出的,再難
  收回;不得不參照

  荒誕的律條,個中道理
  你難以說清,也無從知曉

第十四天:鬧哄哄

  氣氛,哦,所謂氣氛
  我羞於開口,名利場
  追得筋疲力盡,我的朋友們
  一個個善於手腕,或許是
  故意地沉醉不醒

  但是到達的,一束巨大的漩渦
  將你玩弄於鼓掌
  吸盡骨髓,又棄你而去
  “活得漂亮與否”
  你終歸小菜一碟

  “來,露一手”
  你等著這一句;而我們之中
  誰能夠潔身自好?
  誰能夠躲過?

  端詳著鏡中的你,誰能說你
  不春風得意?

第十五天:吸引與頹廢的節日

  判斷?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但主題未改,盲目的歌舞不改
  敘事的節日,如一群飢餓的狼
  隨意闖入,“我們須有節日
  和餐後晚點”,方能証明肌肉的質量

  何必躊躇不前?快樂便是
  原則。一架顯微鏡能照見
  物體的組織,怎麼可能測量
  大馬路狂歡的程度

  貫穿了始末。人們並不輕鬆
  疲憊的直想逃逸
  忘情的節日好比一場霍亂
  闡述的因果關系,條條在理

第十六天:瞄準

  一個人在黑暗中
  絕不意味著被冷僻淹沒
  白天的事件憂心忡忡
  幹涸的一縷,沒完沒了的
  瞄準頭骨深處

  又從兩眼中心呼嘯穿出,鼻子
  開花……“人總有一死
  無非早晚”,是一塊死亡標簽
  擺開了巨大投影,“你是
  其中一個等待被燒的人”

  噓!不要開口,指的是天機
  休想掌握,模棱兩可的顧盼
  環繞著侵噬後的降落

  反彈,重重地摔下
  沒有重力,沒有神經

第十七天:忍受

  我得屏息靜氣,看著從早到晚
  蝸牛的床第爬過,它的姿勢
  打破了常規,它的節奏
  拖泥帶水

  衰老的人,不在乎一張憂鬱的面孔
  不在乎再衰老,甚至可怕
  激情退卻,潮水
  不再湧來,剩下的只有

  忍受。但不落淚,只有順著
  轉變而轉變,銅鏡中的女人
  發生得如此突然
  來不及辯白,染了一種不可救藥

  而在表面,依然深藏不露
  依然歌唱抹不掉的烙印
  在這次生命,你我的錦繡花房
  將被告知:無條件的忍受

第十八天:沖突

1、一個危難中的病人,他的死亡是他 可以送出的最後一份厚禮。

2、我經常頭疼於跟許多庸人周旋,但 沒有了他們,何以証明我的獨樹一幟。

3、雖說詩歌是一種才華,更是它的枝 枝節節,要叫人畢生端詳。

4、他們可以恥笑我的工作無名、多余 而且貧困,但他們沒有福分體驗:我寫出 一個好句時的狂喜、自傲以及目空一切。

5、當然我喜歡以低調處理,但還是有 點舍不得你;而這個你,正在生活中銳減。

6、難道終於有一天:我們根本不再擁 有眷戀一眼的力氣?

7、欲望是縮影,晚餐則是方式,至於 十九天,在一場會議或者談判中太長還是 太短?

8、不斷的寫,我是否需要進一步清理 自己?但朋友們都知道,我是一個多麼熱 愛麻醉的人。

第十九天:告別的晚餐

  請賜予我們美味,在凝視中
  人性分裂,酒香索然無味

  席間高潮迭起,好像到達過
  巔峰,轉而又在低谷摸索

  戲謔某些無關緊要的潮流
  它們與我們何幹?但飯局
  總需要話題,又怎麼安慰窗外
  蕭瑟的風,席卷了劇中人
  欲言又止,殘羹敗汁濺滿了
  餐桌的上空

  舉杯慶賀,為那些該慶賀的俗套
  統統在內;棘手的問題不招即來

  桌上的人們,始終納悶:
  往日溫順的我,脾氣暴躁
  為了尊嚴之事
  頻頻咬牙切齒

(19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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